像你這樣的男孩
獻給那些 喜歡過我的男孩和女孩
財管男:
噢,原諒我,財管男。
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稱呼你。我並非不明白你有名有姓。但原諒我用這個代號這樣叫你。因為如此一來,這個詞彙代碼就好像旗語,只能在幾個人之間流通著,我便倍感安心。我想,我最好還是透過翻譯來讀你。可能出於我對你的陌生,也可能是為了調整我心靈罪惡感的平衡──我可以任意扼殺我解釋出來的意義,縱使你有骨有肉,我也可以無血無淚,良心赦免。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我收到了你第七封「紙條」的時候決定開始的。但我並非要答應你,或是藉此婉轉拒絕。我純粹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而已。不過開頭總是很難──我想了許久,後來我覺得,或許我可以從你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開始慢慢說起。
關於,我現在有沒有喜歡誰。
老實說,就在稱不上是很久的之前,我正巧喜歡著一個誰。這從頭到尾沒有什麼問題。喜歡一個誰,不用像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情,還要縫上嘴巴拉鍊。我記得,從我玩伴家家酒──用石頭和葉子煮飯──那個我童年的石器時代開始,我就喜歡過很多很多的男孩了。
這讓我想起了兩個小時候喜歡過的男孩。
第一個是國中時隔壁班的班長。那是在每天早晨七點半,升旗時間他喊口號的宏亮傳遞過班級與班級間的空隙,在凜然的氣氛裡注射進來我耳裡的早晨興奮劑。嘿你能想像嗎,當時女孩們怕曬黑,避之唯恐不及的集會,卻成了我上學最大的動力來源。
不過,當然──到頭來那就只是單向滲透膜,我從來也不奢望他可以朝我這裡穿越。
至於另一個男孩,是在我高一那年暑假,我們家巷口轉彎處便利商店的工讀生。他在那年的七月,像衛星雲圖上的熱帶低氣旋,忽然對我旋轉成威脅,然後開學以後又隨即湮滅──那年的夏天我嚥下了不下六十副的熱狗堡,原味、芝士、辣味還有調味包番茄醬、甜辣醬、黃芥末和酸黃瓜,三四一十二種排列組合,就為了每天見他一面,聽他怪聲怪調地講:謝謝光臨,歡迎常來。
還有更多男孩是我現在臨時想不起來的了。不過,不算很久之前,我正巧喜歡的那個,卻很不一樣。他總是讓我想起喝完彈珠汽水之後,卡在瓶口附近的那顆混色玻璃:那種除非把瓶子打破否則無法擁有的距離。
那個不久前我喜歡的男孩,是我大學班上的男生。我原來和他不熟的。但大二上學期的時候,因為座號的關係,我剛好和他編進了同一堂統計課的組別內,才真正開始跟他接觸的。我沒有特別和他要好。我跟他,總是藏匿在彼此的小圓圈中,像禮物號碼混在不同的摸彩箱裡,只有偶爾男孩女孩的彩球混淆打亂,才有機會順勢一起吃飯聊天、或者去KTV徹夜狂歡。我當然沒有和他特別要好。但是日子久了,也不曉得為什麼,我卻赫然發現一件事:我喜歡上他了。
嘿,財管男,你一定體會過喜歡一個人的熱、昏和狂吧。你會饑荒般地用盡全力尋找他的小宇宙行星軌跡:他愛過什麼人擁有過什麼秘密光年啦距離啦他來自哪顆星。只要,你比別人多察覺到那一釐米些微的挪移,你就好像得到了麥田圈的解密。因此,我便暗地裡打聽他大學之前的過往。藉由一些的旁敲側擊、參雜一些的打破砂鍋問到底,同時,像個數學家測量他生活圈的半徑──然後,我終於又驚又喜地從門上貓眼裡窺出內幕消息:他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
聽著,我是說:從、來、沒、有。
戀愛履歷表上寫:鴨蛋,零。
嘿,財管男,講到這裡的時候,你應該覺得我會開心得要命吧。不說謊。其實我當時真的非常興奮,血液裡面好像有一萬隻倒掛的蝙蝠一齊從洞穴飛擠出去,振翅聲響徹雲霄,在氣氛狡猾月亮蠟黃的夜裡,啪答啪答地好不熱鬧。
好多次,我藉機和他一起單獨外出行動、也有討論組內功課的(這真是好理由)。他鮮少拒絕我。甚至可以這麼說,他從來不曾拒絕過我。即使共撐著粉紅少女陽傘時也從來不覺得彆扭。我猜,你會這麼揣測:他也喜歡上我了。沒有錯,我當時也是這樣天真地以為的。
只是,財管男──唉,只是很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情場命中注定。就像一個詩人說的:痛快很痛,快樂很快。後來,我喜歡的這個男孩,在我向他表達心意前,他卻搶先一步衝到我的路前丟了一籃香蕉皮讓我跌得粉身碎骨,傷心欲絕。
他只說:他是一個gay。
Gay。就是。他也喜歡男孩。
你肯定難以想像我當時的失落感衝上鼻子有多麼嗆。
當你知道你喜歡的那個男孩,也是一個喜歡男孩的男孩,那真是叫人情何以堪的悲慘。這和,當你發現你暗戀的學長有一個女朋友時的失落是完全兩碼子事。因為,立場同樣是女孩,你只是會對那個吻著你愛人的人產生忌妒、痛恨和種種少女情懷;可是,當立場相反,你對於你喜歡的男孩也喜歡男孩這件事,只能感到徹底地絕望和生悶氣而已。這真是不公平的戀愛賭局。六面都是空白的骰子。十賭十零。但沒有辦法。沙漠裡不是到處都有地下水流,可以忽然冒出綠洲,開出你要的花朵。
嘿,財管男。
這只是我首先想要說的一件小事情而已。
我並沒有要暗示你什麼。我並非要提示你放棄追求我,或是繼續努力下去。不管如何,那都是你的決定。我只是想要分享一個戀愛的殘酷面貌而已。你僅需記著,此刻在我們的關係間,你是先喜歡我的人。
你才是權力者。因為愛戀別人的人才是最有權力的人。
這只是在一開始,我很想將這件事說出來一吐為快罷了。我想你應該很懂暗戀別人的心情,尤其是那種──你看得到,卻不一定可以觸摸得到的感覺。就好像你再怎麼面目猙獰地嘗試,你永遠無法用舌頭舔到自己的手肘一樣。暗戀有時候就是像在緣木求魚,根本白費力氣。
但我承認,我卻老在玩這種浪費力氣的老掉牙遊戲。
記得我大一上的時候,我暗戀了另一個男孩。那是星期二和我上同一堂日文課的男孩。他長得不算高,大概一百七。有點中長的頭髮染成深拿鐵色。不過臉卻很白,看起來非常乾淨。我在第二次上課時就開始注意到他了。
我極度渴望擁有他。擁有他的一些什麼都好。
就算只是聲音或是氣味那樣的縹緲都好。
我不要戀愛。我只要那個人就好。
不過你知道的,大學的教室座位是流動的。每輪上課就好像撲克牌洗牌一樣亂。因此,魔術師免不了需要作牌。我總是刻意慢幾分鐘到教室,好選在他附近或是可以瞄到他的位子。我會偷觀察他的背包、鞋子和外套。JANSPORT的背包、Vans黑色鞋、看不出是什麼牌子的灰色毛呢雙排釦。他用三菱0.38中性筆。筆袋是藍色的,裡面還有好幾支無印良品的彩色六角筆。他下課時經常會趴著睡覺。彎著腰,牛仔褲裡就會露出內褲的褲頭讓我偷窺得逞。
我竊喜於那樣的蒐集。
只是,我始終蒐集不到他的名字。
我唯一的希望就只剩老師點名了。我一直覺得我等了將近半個世紀。終於,在某次期中考前大量空位像禿頭裸露出來,老師才不太高興地唱了一次名。喊到名字的人要舉手喊有。我當時非常雀躍,一直在專注地聆聽──但這真的太快了,當他舉手前,我只聽到老師唱名:ㄘㄞˋㄕㄥ ˋ ㄖㄨㄥˊ 。我趕緊在單字那頁草草記下「蔡勝榮」這幾個字。
蔡勝榮。
土里土氣的。怎麼越看越詭異。
回寢室以後,我打開電腦,立刻用搜尋引擎輸入了「蔡勝榮」這幾個字。動作完畢,滑鼠向下一拉,冒出了一萬多筆的資料。我瀏覽了幾個看似可能的網頁,發現牛頭不對馬嘴,跳出視窗──我忽然想起了當年吃的那些熱狗堡的排列組合──也不管機會有多麼渺茫了,就再嘗試著以「蔡盛融」「蔡聖容」繼續尋找下去。
但怎樣也找不到。
唉,ㄘㄞˋㄕㄥˋ ㄖㄨㄥˊ,殘念。
那次失敗的經驗真的讓我失望透了。我開始懷疑在愛情遊戲裡的諸事順利。順利好像從來就不和努力成正比。嘿,財管男,你當初也是這樣,千辛萬苦才知道我的名字嗎?還是說,其實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只是在那次點了我肩膀,說要跟我借筆記去抄重點,然後就藉機偷偷記錄下姓名?
在那之後,學期間也沒有下文了。又幾乎是到了期末考,學生開始傳閱考試點名單時,我才認清了他的名字:「賴政隆」。原來叫賴政隆。中文字大樂透幾萬選三,槓龜,必死無疑。我恍然大悟。日文老師的發音是雙音軌:她不但教著標準關東腔,同時也說著極道地的台灣狗蟻。
那男的是經濟系三年級的學生。賴政隆。那回,我回寢室立刻用搜尋引擎,輸入「賴政隆」。不過人肉搜索並沒有想像中順利。那些提及「賴政隆」的網頁,不是學校網頁表揚榮譽事蹟就是他的朋友的無名小站。我一直在他的周圍盤旋著。好像是迷宮裡的老鼠聞到了起司的味道,但怎樣也無法直搗中心。
幾經波折,最後,我才找到了他在大學班上的同學。我點了那個女孩的好友名單──嘿,財管男,你應該知道無名小站的好友連結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網絡。那是一個為了證明四海一家親的功能,你可以在她的好友名單裡隨便點一張臉,網頁就會跳到他的好友名單,你可以主觀挑選某個你看順眼的人點入,然後如此無限循環下去。我鎖定了其中一個人的好友名單,再從裡面一層一層地毯式搜索,終於到第五輪左右被我「神」到了一個帳號dtyfner0422的男孩。
代號dtyfner0422的男孩。
噢,那就是他,賴政隆。
這是一個莫大的鼓舞。我從一無所有到知道了他的Facebook和Plurk帳號、MSN。他上個星期和誰去哪裡、看誰不順眼,還有他暱稱原來叫賴皮臉。我以為我擁有了他。我確實掌握了一些什麼。但其實也僅只於此而已。我並沒有瘋狂到去加他為好友,匿名留言或問路裝熟。我所做的,就只是當一個暗戀他的無名女孩而已。
無名的女孩。透明的戀愛。
我沉迷於這樣的世界並沒有很久。很快地他不再讓我感到新鮮。熱情總會退的。後來我又喜歡上另一個人,然後,我便不再追蹤他的一切了。
嘿,財管男,你覺得我非常愚蠢嗎。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我確實非常愚蠢。我在想,像我這樣的女孩,在那間日文教室裡,大概一個蘿蔔一個坑吧。我們為了一個陌生人而陶醉,然後因為幻想而快樂,又因為幻滅而苦悲。這怎麼不快樂:當你投下了一枚硬幣,廣場中注視著你的街頭表演家就會開始逗弄你,你幾乎要忘記是你的銅板買了那一刻的空氣。
嘿,財管男,愛情不很像空氣嗎?我們要呼吸的不就只是那麼少的百分之二十一而已。但我常在想,我們是不能沒有氮氣的。是那些氮氣的多餘,才讓我們可以呼吸的。
我一直記得高中的時候,一個在補習班坐我隔壁如氮氣般的男孩喜歡我的事。
我承認,當時我對他也懷有好感。在姐妹淘們的推波助瀾之下,我幾乎深深地喜歡上他。但後來,他卻仍像是雕像那樣,對我說話畢恭畢敬,連向我擠眉弄眼也不敢。然後,我們沒能談到戀愛,他隔個學期大概停了補習,就沒再見過面了。
這是我青春的十六歲裡,一件不怎麼感傷也不怎麼值得一提的事。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有時候還是會惋惜,如果當時能和那個男孩在一起一定會非常美好。我經常覺得他會是那種,跑到我的寢室樓下彈木吉他的浪漫文青。唉,你知道的,沒談過的那場戀愛才是最好的戀愛。在那之後,我談過了幾場小戀愛,有時我卻覺得並沒有想像中刻骨銘心。我想,似乎是因為缺乏大雨中的奔跑、血癌或是喪失記憶這樣的戲碼。這肯定有很大的關聯性。請容許我的偏見,但當你開始談戀愛的時候,你真的會忽然懂很多道理,甚至把戀愛批得片甲不留毫無餘地。
談戀愛就是這樣的。
你本來拿老花眼鏡,他的輪廓模糊曖昧不清;可是後來變成高級的顯微鏡。於是細菌就一覽無遺。我不是批評戀愛不好。只是我深深體會到,很多的戀愛都太魯莽了一些。還來不及看清楚就愛得纏綿。我想我的父母當初在戀愛一定也很草率。他們在我七歲上小學一年級時就離婚了。我歸媽媽。她沒再嫁。我當時很小,不懂離婚,我甚至恨我的母親。管她什麼新時代女性。
但等到我談過戀愛以後,我卻徹底對她同情。
嘿,財管男,你能想像嗎?你年輕時朝思暮想的女孩,有一天進了你家的門。然後你可以看著她的臉紋週期衰變,原本一年一紋,後來急驟交疊;你們必須共用一間廁所,她的草莓衛生棉和你的巧克力衛生紙混在同一個垃圾桶裡面,異味薰天;而且,你們再也沒有法國時間可以每天去吃覆盆子蛋糕配榛果拿鐵。我說的這些,多麼殘忍,但現實原汁原味。
這是在我談了幾場戀愛以後學到的恐怖的事。
可是,總是不到幾個月,我又會喜歡上另一個人,又想戀愛了。人總是學不乖,你知道的。說好聽是越挫越勇殘而不廢。但難聽一點,人就是犯賤。人家說失戀的時候就像犯毒癮那麼折磨,可是時間一久,縱使你體無完膚,縱使你知道下一場還是會分手,你仍然想要繼續抱著一個誰安穩入睡。
以毒攻毒。因為痛快太痛,要快樂就得趕快了。
我的第一場戀愛是在高一。快要十七歲的時候。當時我還喜歡著那個補習班的男孩。可是中途因為別人闖入了。那是一個校刊社的男孩。因為意見很合的關係,他常和我討論校刊的內容,我們一人撰稿一人修,合作無間。
一次周末,他又約我到麥當勞去討論校稿的事。我記得我點的是麥香魚。他吃的應該是牛肉堡和大份的薯條吧。過程中他一直對我笑。嘴角靦腆地上揚。當你近看一個男孩,你會覺得很害臊。你可以看到他的臉上還冒著小小的粉刺和瀏海下面的青春痘。口氣裡的意氣風發根本就是一個想長大的男孩。你注視著他的瞳孔的時候,那裡面好像有強力磁鐵之類的物質會把你吸住。
他會非常主動。
因為一切他早已預謀。他邊說話的時候會順勢將你的可樂直接拿過來喝。你會一直關心著那根黃白相間的吸管的事,然後緊張地覺得手掌直冒汗。那就是快要戀愛的感覺了。吃完中餐之後,他會像是突然想到那樣地說:對了,我要買壁報紙。然後你會說:那我陪你去買吧。你們會先尷尬地走著,彼此都沒有說話。不久,當你們繞進無人巷弄,你正要試圖破冰說些甚麼的時候,他就會忽然抓住了你的手,像精準計算好的時機點,輕而快地推你到斑駁的水泥牆,他一手撐在牆上,你會害羞低下頭──
然後他會溫柔地把你的臉頰轉過來。凝視。逼近。慢慢親下去。
那時候,會有暈眩的高壓電,流過嘴唇經過脊髓直到你的中樞。你們都不會說話。也沒有人開口:我們要不要在一起之類的話。你只是感覺嘴唇碰到了甚麼軟綿綿而溫柔且潮濕的東西。好像是蛞蝓那類的生物。你會聞到一股麥當勞的味道,甚至鼻子裡呼出了可樂的糖水味。但你不打算推開他。你就讓他在沒人的巷弄抱著吻著。然後你們也沒去買什麼雲彩紙了。就在街上耗著法式激情,直到天荒為止。
這是我深刻記得的最開始。
那晚,我根本無法入睡。咖啡因完全失效。我感覺到,身體的某個地方好像有小小的改變,但那是肉眼看不出來的物質。濕度、氣溫、太陽引力。我想到那個吻、那個被環抱的棉外套和亮晃晃的麥當勞裝潢。然後我抱著棉被輾轉反徹並把臉埋進去滿臉脹紅,大呼小叫、雀躍蠢動直至難以呼吸又露臉喘息,然後精疲力竭得昏去。
我根本忘了那個我喜歡了一段時間的男孩。在補習班的座位上。我此刻彷彿站在非常遠的地方觀望他上課,但什麼也記不得。那種感覺,很像戴著眼鏡低頭吃麵,熱氣蒸臉,視線越來越模糊,白到不見。我快要十七歲的時候,就是在那樣分離的感官之下,開始談戀愛的。
只是很快的蜜月期過去了以後,我偶爾在夜晚會想起那個補習班的男孩。在那段期間,他或許有試圖要跟我搭起橋樑,但我一直心不在焉。我偶爾翹掉補習的數學課偷偷逃去約會,就更少和他聊天了。有時候我會覺得我有罪。尤其在他隔個學期消失了以後,我忽然想念起他。非常強烈的想念。
我發現我到底還是喜歡他的。
沒談過的那場戀愛,才是最好的戀愛。於是,在升上高二的那個暑假,因為我和校刊社的男孩變的鮮少聯絡,最後我主動要求,當回好朋友。因為我覺得我無法再繼續愛他了。我不再喜歡他的單眼皮、他唇邊軟軟的鬍鬚,和那種不上不下的孩子氣。那是一個星期五。放學後。我在車站自動剪票口,跟他攤牌的。他聽了以後什麼也沒再說,我也是。我們隔著半公尺,道別說再見。
接著我開始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我只是讓眼淚盡情地流出。我一路哭回家,最後在家的那個巷子口,對著別人的車窗玻璃狠狠地罵了他的名字,擤完鼻涕,用袖子把眼淚擦很乾很乾才進門去。
然後我們就不再見了。
戀愛的結尾是啞片。啞片之後是幕黑。
一個曾經為了你好朋友來而買熱紅豆湯給你的男孩,如今在路上卻連眼神也閃開。我們,我和他,最後並沒有變成好朋友。好朋友果然只是某種兒戲。
嘿,財管男。這樣的戀愛故事聽起來一點也不雋永吧。我最後沒再遇過那個補習班的男孩,而我和那個初戀男友也斷了往來。
大學以前我就不再戀愛了。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再也不需要戀愛了。
愛來愛去,傷神傷身。在我那個小小的世界裡,我關起來,也是有縫隙有空氣可以流進來讓我呼吸的。像是塑膠杯裡的紅色鬥魚。只要在蓋子挖兩個孔,我就可以一個人活下去。那樣很自由。不需要半夜接電話,對方說他忽然好想你,縱使你明天還要考試,你還必須壓低音量躲在被窩裡不要吵到隔醒房的爸媽不然就是沒收手機。
沒有了戀愛,沒有負擔。你只是偶爾會寂寞而已。比方你想要找人吃飯,猛然發現沒有一個伴。你翻遍手機的通訊錄一個一個詢問你要不要吃飯呢,感覺自己是那麼不重要的存在。或是,逛街的時候找不到一隻嘴巴來批評你的眼光,衣服永遠只能穿給自己看。你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吧。真的只有在那種時候黯然無光,我才會覺得,如果有一個誰可以陪我就好了。
在上了大學之後,我只談了一場戀愛。從大二下學期一直到去年夏天結束。夏天總是讓人什麼都想結束。
那是在我喜歡上「喜歡男孩的男孩」之後,交往的人。一段非常不轟轟烈烈的戀愛──或許可能也只是對我而言而已。我們的談話沒有太多高潮起伏。畫出來就是瀕死的人的心臟律動圖。
我們和其他情侶一樣,約會、吃醋也說謊。只是不同的是,我不干涉他的週末要和誰去哪裡廝混,他也不會問我和誰出門。我們詮釋了真正的自由戀愛。我不會向他撒嬌要他陪我。我本來就不是那種女生。我想我比較類似貓:我餓了我會叫。我只要偶爾的撫摸和飼料。
嘿,財管男,你一定覺得這樣的我很無趣吧。但不可思議的是,他和我都喜歡這樣。
原因無他。因為他的前女友剛好與我相反。那女孩像是酒館裡倒掛易碎的高腳玻璃杯。放了熱水之後倒入冰水馬上裂掉。你必須隨時待命接到她的來電,雖然可能只是一句我好冷這樣的水銀溫度計。她會求你幫她提皮包,拜託你買滷味和豆花去她的寢室外面等她。她無法單獨行動。當你想要和自己獨處時,她會撒嬌、任性、耍脾氣,然後你會因為厭煩而懶得理她,她就梨花帶淚淚欲滴。你總是無法賭氣太久,最後還是憋不住心軟而去安撫她。但她只會淚光閃閃地說,她只要你的道歉,以後不准這樣。
然後抱著你說我早就原諒你了你這個豬頭。而你會摸著她的髮絲,將她的瀏海撥開露出她的額頭,然後輕輕地吻著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我不會再讓你哭了你這小傻瓜。
然後,你們擁抱。然後你就等著被一槍擊斃吧。
因為你完全中了她的伎倆。從此之後,你們還是重蹈覆轍。劇情不斷重演歹戲拖棚。她只會越來越傲嬌而你只會越發四肢無力而已。但很神奇。像她這樣的女孩們卻從來也不缺男朋友。男生一個一個排隊上位,彷彿號碼牌發到無限。她們永遠多愁善感永遠可以灑幾滴淚。淚腺是她們的生命線。她可以因為路上的小狗受傷就傷心好幾天。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幾隻公流浪狗,為了交配,你死我活爭奪王位。
唉,你不會懂這樣的女生的。就連我也不是很懂。她們總是讓我想起國中時班上自稱公主幫的小圈圈。偷擦指甲油、綁有顏色的髮圈,穿露出腳踝的隱形襪。體育課就坐在樹下舌槍唇戰說其他女生的壞話。見到男生,又像是肢障:啊,我不會打球啦,你教教我。
根本是一粒粒粉紅色的肥皂泡泡。
等著調皮的男孩用手指輕輕觸碰,波茲一聲──就破掉。
因此,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和前任男友的相處模式。這樣沒甚麼不好的。戀愛不過就是兩個不甘寂寞的人,為了不寂寞才開始的。我在想,你也是因為寂寞,才想要談戀愛的吧。請容許我在此的無禮──我並非要刺探你對我的真心,我沒那個權力,我只純粹因為「寂寞」問你而已。
我承認,我也是那麼害怕寂寞的人。
我只是一直在偽裝得不寂寞而已。但那樣的防衛,是一顆灌太飽的汽球,還是輕易地被你一針戳破。嘿,財管男。我記得我第一次拿到你的字條的時候,是和那個同我一起去修課的女孩看的。我對於那樣八股的開場白「第一次見到你……」真是哭笑不得。我好想回應你:今天天氣也很不錯呢。當下,我沒有把內容讀完。因為太荒謬了。
不過我能理解你,暗戀一個人的心情。
偷寫情書給對方的傻事,在我國小時我們班的女生很流行這種遊戲。假如現在我們只有七歲,我想我會二話不說答應你的。你當我老公我是你老婆。還有某某某要當我們的小孩之類的不食人間煙火。七歲的時候我可以陪你玩──只是現在我們都二十幾歲了,不能再不捨仙女棒和水鴛鴦了。我阿嬤在我這個年紀已經生了三個小孩開始餵奶炊飯好幾個年頭。
愛一個人不應該只是那麼膚淺而已。我想說的意思是這樣的:你會目光緊盯一個路上擦肩而過的男孩,喜歡他一百八、奶油臉和牛仔褲的刷白。但你不會真正有辦法跟他談情說愛。關於對方,你什麼都不解。你所知的那些「溫柔、善良、堅強」的字眼,就只是你與他短暫接觸的一部分而已。暗戀完全是在盲人摸象。你摸到大象沾土的粗糙皮膚並不知道牠也有彎而尖的象牙一對。你心裡那個從他所展開的世界,他就只是原點的一個零罷了,但你卻任憑你的幻想,延伸出那麼多個象限。
幻象象限。
嘿,財管男,你應該幻想過有一天我真的答應你,會是怎樣的世界。我猜,你會高興地跳起來,在天空轉了兩個後空翻,淚流滿面吧。但是,你可曾想過,我們的情感如果只是建立在「互看順眼」的基礎上,那會是多麼可怖的一件事。
你可曾想過?我喜歡粉紅色或是水手藍?我讀吉本芭娜娜嗎,我穿幾號鞋,討厭半糖和苦嗎,品味、偶像和膽量又是怎樣。更不用說,我談過幾次戀愛,我迷戀過怎樣的男孩。這些在你看來,或許會覺得我很無聊──但你知道嗎,我母親告訴我,當初她和我的父親離婚,一個導火線就是因為擠牙膏的習慣:她不拘小節,直接從頭捏;但我的父親太節儉,會從尾巴用力推,不肯浪費一點錢。
他們常為了這種芝麻綠豆吵架,很可笑吧。但這是真的。這也是我此刻最怕的事了:你愛上一個和你不搭的人。所以,我認為最好的感情,要從朋友開始做起的。大約七分熟,那樣的牛肉帶點血最可口。一見鍾情可以天雷勾動地火,但不一定可以天長地久。那只是一個身體情感性的淘汰機制,一個眼睛的篩子。你別忘了總是有許多意外──你本來愛這個後來卻又看上了另一個,吃碗內其實又偷偷在瞄碗外。
那封信,我其實並沒有丟掉。
我夾在那堂課的課本裡。基於好奇與好玩的心態,晚上心血來潮才打開來看。可是看完,我卻有點不知所措了。你寫說,如果下次還能見到我,就是給你機會,你會再寫第二封信給我。這真是厲害的招術。我竟然為此擔心了數天,認真地思索到底該怎麼應對。
對,後來我還是去了。
但我發誓絕非「要給你機會」這個理由。我只是不想「為了你」,而翹掉這堂課,不值得。你無法干擾我的任何決定。我當時準備了好久的台詞,只要等你一跑出來拿任何東西給我,我都會強烈拒絕,並且向你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請不要再寫信給我。我說「有男朋友」當然是騙你的。這只是讓一個人死心,最關鍵的一塊疊疊樂積木。我將它抽出,天崩地裂,遊戲就可以完結。
不過我預演了好多遍,你卻沒有出現。
未到,是故意的還是真的生病?我揣測了整整兩節課。感冒還是熬夜?或是發生了車禍已經骨折送醫?我甚至不停藉故轉頭去看後面的臉。你躲在裡面嗎?在角落?還是不小心睡過頭遲到了,正在房間?
你說會給我第二封信的。每當後門有人進出廁所或者遲到者找位子的小小騷動,我覺得自己就好像狗和鈴聲的制約一般,聽到開門磨地聲,就會轉頭。我就是狗。我期待轉過去看見的會是一塊帶骨的肉。
但我並不是動了真情。
我只是忽然很渴望知道你的下落而已。這稱得上是愛嗎?當時我忽然想起你的臉,那樣有點青澀的表情。你不是我走進這個班級第一眼會注意的男孩。你不高、不特別時髦,上課也不舉手發言。就像整齊的美軍墓園裡,其中一個兵卒的紀念碑,平凡而永遠。
但在那樣有點焦燥的氛圍下,你卻是有那麼一點不同的。嘿,財管男,像你這樣的男孩,對我而言是有那麼一點不同的。可是,如果你要我精確指出是哪裡不同,我也說不上來。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解釋不來的,比方尼斯湖水怪、馬雅文明,和愛。
在那堂課的最後半小時裡,我記得我不斷盯著黑板旁的時鐘發呆。我完全恍了神。我彷彿走進一個四度空間。那些愛過的人都坐來到我身邊,並惡狠狠地瞪著我,然後再一位一位起身離開座位。我忽然好挫折。好挫折。我慌張地想要伸手挽留誰,可是所有的人頭也不回。
當我回過神時,正好下課鐘響了。我的胃接著一陣灼熱,像火燒起來。
大概不來了。我這樣想。
失落感竟然湧上。我恍惚地低下頭來收拾東西。將筆一支一支蓋上筆蓋,驚覺藍筆蓋套在紅筆上,又趕快換回來。肯定不來了。我拉上背包拉鍊,忽然,一個男孩在教室門外大叫我的名字。他是誰?我抬起頭,我們素未謀面。不過,我很快聯想到那可能是你的郵差。我小跑步過去。那人說你感冒了所以託他送來。果然沒錯。
他不掩飾地打量了一下我,竟偷偷地笑著就跑走開。當時我握著那封信。輕輕地握著。感覺像是飛鴿時代捎來了攸關生死的訣別書,繫在鴿子腳上的千里傳情,信息終於平安歸來。
我鬆了一口氣。
但我要澄清的是,我並沒有動了真情。起碼我知道,我只是在等信,而不是等你。
不過,我也承認,我就是從那之後有點在乎起你這個人的。
雖然說我因此承受著一股隱形壓力,但我還是會很期待上課那一天的到來。原諒我,我沒有立刻接受你,也不馬上拒絕──自私地說,因為被人愛著那樣的感覺是好的。我喜歡這樣。愛我的人為我而飛舞打轉。像飛蟻群們熱烈的求歡,我有種成為雨天裡路燈的感覺。我是暗夜裡被需要的唯一光源。某種層面上,我想我也需要像你這樣的人,來滿足那可恥的虛榮的。只是我也明白,需要愛和愛不同。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距離上一次談戀愛,已經是好幾光年以外的事了。我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只為了填充寂寞之心,而大量縫進來的劣質人造棉罷了。
我只是覺得,是時候了,我得告訴你這些了。就像你在「紙條」上面的自白:你高中愚蠢的初戀,生命裡初試水溫的戀愛才一個禮拜就被甩;還有你告白失敗好幾次,從好人卡一路升級到鑽石VIP。我是從你的手寫信一個字一個字構築起「你」的。你讓我知道這些,相同地,我也讓你知道關於我的那些。當然,我並沒有要暗示你什麼。我只是將我可以告訴你的說出來:關於花絮、參賽資格和我自己。
因為,我明白,戀愛遊戲是那麼地不公平:從起跑線到終點,碼錶的計時不是不能黑箱作業。所以,當我成為這場競賽的裁判,我要等著所有人的腳尖不超越,然後才各就各位,預備──。
也許你從開始看到這裡,原本滿懷期待以為我答應你了,後來發現不過是在讀我的信仰歷史,繁冗又無趣,讓你失望到山谷最底了。又或者,你覺得像我這樣的女孩,停了一個港又換了一個灣,漂泊不定,決定鄙視起我不要再追求,都可以。愛戀別人的人本來就是最有權力的人了。
沒什麼。像我這樣的女孩。像你這樣的男孩。少了一個。世界很快就會填滿。
我是認真的。
我並沒有要你趕快追求我或是趕快放棄。你或許看完了信,信心大增;也或許你忽然茅塞頓開,像下決心把一局線上遊戲砍掉重練,再選一個新的角色從頭來過,我都無所謂。
因為不管如何,我都已經準備就位。
而你。
你只需壓低身子,雙手按住白線,翹起屁股,等我一手摀住耳朵,一手高舉天空準備鳴槍。我會竭力地吼著:各就各位,預備──到時候,無論有否參賽者,那聲音都會以每秒三百四十公尺的速度傳進我們耳底;發令彈會在黑色板上散出煙,將我眼前模糊成一片。
到時候我的眼前就會模糊成一片。
混著場邊的吶喊,皮膚的濕黏,和好幾個瞬間的白煙。然後,直到一個誰的臉終於漸漸清晰──終於,被我看見。
後記:
這篇小說最早是在我拾玖歲時寫成的,後來刪刪改改就變成了這樣。評審老師陳雪看見我時吃驚地對我說「原來作者是男生啊」害我不知是否該趕快下臺去借壹件裙子穿來給她看。還有壹位校訊記者問我「為甚麼用女生的口吻呢」我想了壹下。為甚麼呢。其實我也不知道為甚麼。然後我支支吾吾地說「要壹個男生說這些東西也太彆扭了不是」。是啊太彆扭了啊。我寫了這樣的小說。但這是真的。儘管沒有花招技巧和故作玄虛。但這真的是我寫作以來最喜歡的壹篇作品了。佰分之玖拾玖都是關於愛情的故事。徹底的專制和完全的自以為是。我充分感到和花癡壹樣的快樂因為芭樂。就只是因為整顆芭樂切成的、可以沾梅子粉的壹盤芭樂。那就是愛情的快樂。
◎攝影/Wu René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