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後補片服務【第28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組佳作】
1.
世界上如果有一千種悲傷,名列前茅的,一定有死了爸爸。
可是很奇怪。
我爸爸死掉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悲傷。
我可能已經事先提防了那感覺吧。就好像從前高中的畢業典禮上,我以為自己一定會崩潰的,所以出門前,還記得把一疊衛生紙摺進褲子口袋。結果很奇怪。我醞釀了一整個早上,最後驪歌都唱完了,卻連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對於父親的死,我想說的是,我並沒有因為自己表現得太冷漠,而感到非常罪孽。我只是一直在想,那種悲傷竟然沒有我原先預期的那麼瘋狂激烈,我有點焦急罷了。
我不是很明白。在那一千種悲傷裡面。
什麼才是我的,最悲傷。
2.
或許是一直到離開火化場的那時候,我才忽然領悟到,爸爸已經變成灰了。
火化前,我還和大家談論著一些雞毛蒜皮的碎話題,比方待會要不要去吃個火鍋或其他的。不過一結束後,卻有人提議,乾脆先回家睡個覺吧,其他下星期再說啦。
「好啦,不然他們姊弟都快虛脫了。」有人附和。
「不會啦。倒是辛苦大家了,你們都先回去休息吧。」
姊非常客氣地向那些陌生的親戚說。
她送走了淚流滿面的姑姑們。打發了一群生澀到不知是否與我們有所瓜葛的長輩們。依序擁別握手幫忙攔計程車。甚至得一一寒暄幾句話。要保重身體請小心慢走呦。
最後最後。目送揮手並道別。終於才結束了諸如此類的繁文縟節。
「簡直快累死了。」
在親戚一個一個離開了以後,姊喃喃地抱怨著。
我們徒步走去停車棚。但不曉得為什麼,焚化爐那方向傳來的哀啕聲,卻越聽越清晰。我納悶著。我們不正遠離那裡嗎?可是耳畔盡是立體環繞音響般的臨場感。未免太誇張了吧。難道,那就是別人的一千種悲傷裡面,所謂最悲傷的事情嗎?
他們的哭聲夾雜著馬路上選舉車的競選歌曲,也不知誰才是主旋律,最後幾乎在我四周空氣嗡嗡地混淆成耳鳴。
嗡嗡。嗡嗡。
我戴上安全帽。扣好帽帶。姊發動了摩托車。遮陽的鐵皮車棚,忽然,被風吹得嘎哩嘎哩響。那瞬間,所有聲音都像躁動的熱氣流,一股腦兒朝我耳朵的焚化爐煙囪湧過來。我的兩頰立刻燙紅。
好熱。像火燒。
接著,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啊。爸爸已經變成灰了。
●
那個下午真的非常燥熱。
瀝青焦黑地簡直像要熔化了,空氣也油膩而不均勻地飄散著。我和我姊黑腫著眼眶騎摩托車回家。我坐在後座沒有抱她。我一手擺放在大腿上,一手緊抓著車尾的冰冷握把。那握把漸漸升溫,因為又沾了手汗,甚至有點像打蠟之後的滑。
「好奇怪噢,姊,爸爸已經變成灰了耶。」
機車繞過街角時,我開口發了言。
「什麼?你說——變成什麼?」
「變成灰了。」我說。
「變,成,灰,了?怎麼聽起來那麼可笑呀,根本是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的台詞嘛。」姊輕蔑地回答。
逆著風向的關係,不斷把空氣一團一丸吃進嘴去。有點難受。很像小時候面著電風扇張大嘴巴,風就嗡嗡旋轉進咽喉,然後脹滿胸腔。
嗡嗡。嗡嗡。
「姊,妳今天——都沒哭。真的不想哭喔?」我從後照鏡偷瞄她。從父親死的那天開始,送入太平間,轉往殯儀館,到艷黃的喪禮,到剛才不耐煩的火化過程,那麼長的時間內,姊好像都沒滴過一粒眼淚。至少在我面前都沒滴過。
雖然我也沒有哭,但她的冷漠讓我格外吃驚。我記得國中時,家裡飼養多年的老狗被卡車撞死,她食不下嚥整整一個月的事情。還有她看到災難新聞或可憐的社會報導就會流淚的畫面。
我不禁好奇這次的反常。
「我幹嘛想哭,你神經病。」沒料到,她竟這樣反駁我。
她很專注地騎車。我看著鏡子裡的她被切割的頸肩輪廓。我猜她大該是愛面子,才不想承認吧。
「好無情的女兒。」我故意說。
她卻沒再答腔了。就自己哼著某首歌的旋律,忽然加速,衝過了街口。我驀然回頭。才剛跨越對面的斑馬線,身後黃燈立刻變紅。非常暢快的感覺。像夏日一口飲盡氣泡飲料然後打嗝的那種滿足快感。
「還要好遠才會到家。」我自討沒趣地咕噥著。
我坐在後座左顧右盼。天空有烏雲,從左側冒出來一條凌亂的分界線。右方卻晴空萬里。透著夾腳拖鞋的那種塑膠藍,因為太鮮艷而假得像是廣告顏料一樣。
「好像快下雨了耶。」
「那就下啊。」
「幹嘛這樣說?」
「反正你不是覺得很熱?」姊姊非常酷地說。
果真,才剛左轉,飆過兩個紅綠燈,連地下道都還沒瞥見,雨就淋下來了。
一絲。一絲。起初非常柔軟,甚至可以忽略。不久,但卻越落越大,隨著姊將機車加速,雨打在臉頰好像被BB彈射到一樣。一粒。一粒。可以感覺得到扎實的疼。我甚至錯覺它根本不是液體,而是金屬,又沉重又痛。
「顯靈了。爸爸顯靈了啦!」
「什麼?」
姊叫著。
「因為妳沒有哭啊。爸爸顯靈,強迫妳哭啦……」我邊鬧著玩的時候,風挾雜著鹹水溜進去嘴裡,舌頭澀澀的。真的就像吞淚的味道。眼皮反射性縮起來,幾乎睜不開了,只能瞇著。
「姊,趕快說妳想哭吧……」
「神經病,」姊姊不耐煩地罵著。她刻意擴大了分貝,可是雨的氣勢卻太磅礡,甚至壓過了轎車駛過我們身邊的聲音。簡直如雷轟。震天價響。
「我們先——」
但這驟雨真的太急太大了。我根本聽不見。
我躲在她身後。
水滴打在她的白色安全帽緣上。然後濺起。隨即冒出綿綿的。煙霧狀。好像發著光輝般。神聖的感覺。
我凝視著。
打在臉上的雨是痛的,可是我看見的卻那麼柔軟、綿密。緊接著,我將視線沿著她的安全帽緣,移往肩膀、手臂、摩托車的後照鏡。
我發現,自己的膝蓋竟然也發著雨光。不只如此,連斑馬線、人行道、分隔島和紅綠燈都微微發亮。
好像夢一樣的朦朧。
我好想跟姊說。姊,妳快看這發亮的世界。
這是爸爸死後,我第一次專注地凝視這個世界。大雨傾盆中,世界自己微微發亮的景象。那是靈魂的形狀嗎。不是眼神的失焦吧?
我簡直不敢相信。那雨光。或許,對,那是爸爸的顯靈。
那就是爸爸的顯靈!
我趕緊貼在姊的耳後,含糊地嚷著:姊,妳快看……
可是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理睬我了。
只見她將摩托車向右駛上人行道,再進去騎樓避雨。
然後,剛剛圍繞我的那種氣氛氤氳竟都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我轉過去看柏油路上的車輪、行道樹,企圖證明剛剛的一些什麼。但那圈微妙的柔軟光暈竟看不見了。
我忽然,覺得,非常失落。
而且感到很不舒服。下來時都濕透了。黏黏的不舒服。有點像是赤著腳在海邊玩耍,離開時經過沙灘,沙子又都討厭地黏在腳趾縫裡的感覺。
一些行人經過時看著狼狽的我們。騎樓外,雨越來越滂沱,路霧濛濛的。有風颳進這裡,讓人打冷顫。我們停在一條商店街上的出租空店,鐵捲門都緊湊著地。空店的左邊是一間燈光白亮的金飾店,右邊則是一間不知名的商店,我沒仔細瞧。
大概知道雨會持續一陣子的原因,姊說她想去那邊看看項鍊。我說好,那我去另一邊走走好了。我便獨自踱了過去。
可是。當我踱過去時,我才赫然發現,原來這是一間拼圖店。
拼圖。專賣店。
這店面看上去有點舊了。稍嫌髒的玻璃櫥窗內,有一個很龐大的作品是「蒙娜麗莎的微笑」,四周還有一些迪士尼卡通或史努比的小型拼圖。都用精緻的框裱起來,整齊地展示著。
簡直是畫廊。
我隨意瀏覽了幾幅作品後,再看看裡頭。裡頭有兩牆架子,上面一盒一盒如書店的格局。最中央還有一個用來擺較小盒拼圖的櫃子,將走道切成兩條。櫃檯則有一個低著頭的中年女人不知在做什麼。
就是那時,她忽然抬起頭看見我,把我嚇了一跳。當時我尷尬地認為應該要轉身走人,姊卻靠近了。
「那邊的項鍊好老氣喔。」
「是喔。」我亂應。
「唉老弟,這幅拼圖很漂亮耶。」姊忽然說。
「嗯是不錯。」我又附和了一次。雖然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幅。
然後,姊就像剛剛的我一樣,完全被這壯麗的場面給吸引了。我說不要看這個啦,我們去最前面那間便利商店買件雨衣吧。姊卻像興奮的孩子,進入了愛麗絲夢遊仙境,不肯離去。
突然,店面的玻璃門打開了。
是裡面那個女人。
和藹典型的阿姨。上了年紀,有點發福,也有魚尾紋,戴著金屬框橢圓眼鏡,看起來很親切。她笑容可掬地跟我們姊弟點頭示好,然後拎了幾張衛生紙給我們。
「都濕透了吧,來,給你們。」
我愣了幾秒。我望著那幾枚衛生紙,又一陣風吹進騎樓來,它們微醺地好像舞了起來。
「喔,謝謝妳。」姊姊將面紙接過手來,很禮貌地跟她道謝。
「進來看看怎樣?」
「不好吧,我們全身都是濕的。」
姊有點難為情地回答。
「沒關係,進來吧。」
我猜想她可能就是老闆娘吧。她把門推開迎接我們進去,盛情難卻。我跟在姊的屁股後面。真的有點不好意思。雨水從褲腳落入店舖的地板,把別人乾淨的玄關都澆濕了。我們就呆站在門口,不敢亂走動,深怕成為兩朵移動式烏雲。
「到處看看,又不要半毛錢。」老闆娘玩笑著跟我們說完,便坐回去櫃檯,又低頭忙碌起來了。我稍感寬心了一些。像是被特許行動。忽然有了勇氣。便開始和姊姊逛了起來。
眼花撩亂。不知從何看起的亂。
最多日本的卡通拼圖,三百片、五百片和千片,主要是迪士尼系列和宮崎駿動畫。一旁的架子上,還有球狀拼圖,大中小各種尺寸的地球儀、棒球和籃球;以及少數風景畫和歐洲名畫。我走馬看花時,中意了一盒日本進口的拼圖,是米勒的拾穗,兩千片。
然而,瞥到價錢上千塊以後,我先是錯愕,「真是離譜的標價」,又把它放回原位。幾乎可以讓我食衣住行一星期了,我暗自計較著。
「喂,過來一下。」
我還在四處欣賞時,姊忽然把我強拉過去。
「如果是你,你會選哪一個?」她指著兩盒拼圖,都是同一系列的貓咪圖案。這插圖我沒見過。其實說恐怖也還好,但就是有靈氣的感覺,特別是那雙看似邪惡的、又長又大的貓眼。她給我兩個款式做選擇,一個橘色氛圍,動物們像在慶祝節慶;另一個深藍色調,大概是聚在溜冰之類的活動。
「妳要買啊?」我問她。
「你先說哪一個嘛。」她低頭看著兩盒拼圖,猶豫著。
「這個。」我指向橘色那盒說。
「我也是耶,我也喜歡這幅。顏色好溫暖。」姊找到知己似地說著。她將另一盒放回去,手指不斷摸著盒面的封膜。
「妳真的要買嗎?妳想清楚,妳拼完要掛哪啊?我們家那麼狹小。」
「你管我。」
姊拿著那盒「再怎麼勸說也不肯放手」的拼圖,去櫃台了。我也跟過去。老闆娘察覺我們靠近,抬起頭對我們微笑。
「老闆,有沒有便宜一點呀?」
我站在旁邊,看見櫃檯裡頭,老闆娘確實是在玩拼圖。非常迷你的大小。簡直是小人國裡的袖珍拼圖。老闆娘推了一下眼鏡──大概是老花眼鏡吧──她接過手來,用非常慈祥的口氣說:「這是日本進口的,叫做達──洋──貓,比較貴啦。我們這裡也都比別人便宜很多了耶。」
「唉呦,下雨天便宜一點啦。」
可是,對於姊的攻勢,老闆娘卻無動於衷。她只是盯著那盒拼圖非常安靜地抿著嘴。我猜,她腦裡大概有一台計算機躂答躂答地評估著什麼吧。果然,才低頭頓了一會,皺著眉的她突然抬頭微笑。她把眼神拋給我。是談條件的眼神。果然沒有猜錯。
「如果帥哥你也買一盒,就打會員價,八折,好不好?」
「要嗎?」姊轉過來問我。
「呃——隨便。」我說。
「有看到喜歡的嗎?」
「是有啦,但感覺挺貴的。」
「拿來我看。」姊說。
我離開櫃台,前往另一邊櫃子尋找那盒拾穗。剎那間,我突然想到,自己究竟在幹嘛呢?我和姊姊不是才剛從火化場離開嗎?天啊,爸爸過世了耶。我們竟然在這裡,為了玩拼圖而討價還價?爸爸死了耶。我和姊不但沒有哭泣,反而有種擺脫的自在,我們是某種形式上的孤兒了耶。我都不會難過嗎?不會悲傷嗎?不會想著「爸爸已經離開世上了」嗎?……
「快點啦。」
「好。」我找到後,拿過去。
接著,剛剛那羞愧的感覺又不知不覺消失了。我有點嚇到。原來不過如此。爸爸死掉不過如此罷了。好像隨手丟掉一些厭惡的記憶。然後就這樣。全部忘記。
被忘得。一。乾。二。淨。
●
「是拾穗呦。」
「嗯。」我應。
我把拼圖拿給姊。她看了封面,又轉到底,仔細打量上面的印刷。短暫沉默。這時老闆娘說話了。
「拾穗,知道誰畫的吧?」
「呃──是米勒吧。」儘管我非常有把握,但我假裝不那麼確定。
「對啊,很有藝術涵養耶。」
「沒有啦。」我假笑。
「那再順便問你好了,你知道她們三個人裡面──誰是媽媽、誰是女兒、誰是阿嬤嗎?」她看著我,揚起了眉毛。
「呃……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乾笑,坦白回答她。
唉呦,隨便啦。我實在也沒啥興趣知道。不過就三個女人。誰在乎誰是媽媽、誰是女兒或誰是阿嬤?說不定米勒畫圖時,根本也沒有那個意思,不過就為了畫面的美感平衡。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根本都是旁觀者在自作多情吧。
「老闆,這樣一起買算多少?」姊插話。她上半身趴在櫃檯上,望著老闆娘。很像酒館裡向女客人搭訕的男子。
「我算算。」
結果,老闆娘還是沒有給我正確答案。也好。反正我省得應付。她拉開了抽屜,拿出了計算機,敲來點去,最後顯出一串數字。
「好啦,雨天再去掉尾數吧。」
她將數字示給我們看,兩千多元。
姊用刷卡的結帳。我跟她說,回去再給妳錢。她說沒關係,當作送我的。因為是自己姊姊的關係,我也沒再浪費力氣講些「我要自己出」的客套話了。不過還是感到怪怪的。
……當作禮物送我?爸爸死掉了耶。我又開始思考著。爸爸死掉了,姊姊卻跟我一樣沒什麼感覺,一點也感覺不出悲傷,怎麼這樣?是因為我們當中沒有人先開啟這道悲傷嗎?還是我們做了太好的防備,事先提防了那種悲傷,結果才會連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呢?
我們要離開時,雨還沒停。老闆娘送給我們兩件輕便雨衣。
我們冒雨離去。
3.
爸爸死掉的事,同寢的和隔壁間的室友都知道。但我幾乎不曾開口跟他們提那件事,他們也就不好意思多問。不過那盒拼圖的事,倒是一直詢問。他們大概以為我拼拼圖是為了走出什麼心靈創傷吧。
兩千片拼圖拼起來很浩大的。宿舍書桌根本擺不下,我只好趴在床上拼,墊一塊紙板工作起來了。要睡覺時,再放進我「床下」室友的床底。因為還得趕報告,我拼了一點點,就擱著了。
「拾穗那三個女子,連一個都還沒變成授精卵呢。」我老是跟大家這樣報告進度。
斷斷續續。因為一直到期中考結束那個周末才有夠長的空閒,所以我決定留在宿舍趕進度。我打電話回家給媽,說我不回去了。
「我不要回去了。」我說。
「你姊都回來給我看,你卻這樣。」
「唉呦,要跟同學出去玩嘛。」我騙她。
「去玩也可以回家吃飯啊,把你同學帶來家裡,不然菜都買了,有多浪費。大家一起吃,更好吃。」她說。
「別人會尷尬吧。」
「有什麼好尷尬?是女生嗎?」她的聲音略顯期待。
「想到哪裡,不是啦。」
「不然咧?」
「好啦,下星期一定會回去。」為了切換這個話題,我趕快保證。
「不要騙我。」她顯然放棄奪命追問了。她嘮叨,十八歲以前,孩子都會乖乖聽媽媽的;但十八歲以後,換媽媽聽孩子的。總是如此。八九不離十。
「去玩要小心一點。」
「我知道。」我敷衍。
「記得打電話──如果有怎樣的話。」
她像一個親生母親似地叮嚀我。
真的就像是親生母親那樣的絮聒。儘管我不明白,親生母親的口吻是不是真的那樣。因為我一直以我的母親當原型,來推測親生母親的原型。關於原型和我的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會錯覺一種隔著紗綢摩挲身體的溫柔。
溫柔。但隔著什麼的親密。
●
宿舍僅剩我一人,我乾脆在地板上拼起來了。拾穗越來越有樣。可是往往一抬起頭,就經過三個小時了。有種時間是怎麼消失都不曉得的罪惡感。
然而,我還是繼續完成它。心無旁鶩地專注於每一片拼圖的凹與凸,花紋色澤。那是一種信念。彷彿深信著,在汪洋大海一定能撈到針的信念。我光是想像這些混亂的碎片終將緊密地靠攏在一起,就感到幸福。
忽然很渴望能夠一直拼著拼圖到世界末日。
晚上八點多一通電話打擾。我以為是姊,原本想抱怨一下肩膀痠痛給她聽聽,結果,卻是一個從未耳聞的聲音。
「喂。」
「你好,我是鄧小姐。」
「嗯,妳好。有什麼事嗎?」
「你爸——死了,對不對?」對方這麼唐突,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妳怎麼知道?」我被她這麼一問,覺得非常奇怪。
「妳要幹嘛?」
「你爸欠我一筆錢……」
是大陸人吧,捲舌嚴重的腔調。我直接掛掉電話了。真是莫名其妙,這詐騙手法也太粗糙了吧。雖然不知親生爸媽跑路去大陸那幾年發生了什麼事,但收養我們的伯父從沒跟我說過,他們在大陸欠過什麼錢啊。
從兩歲開始,現在十九歲了,「叫爸爸那個人」卻是在我十八歲升大學那年暑假才出現的。他帶著一個破袋子,病懨懨快死了的模樣,出現在我們家門口。那時父親——其實也就是我的伯父——跟我們姊弟說:這就是你親生老爸。我嚇了一跳,姊也是。但怎麼只有他一人?「叫媽媽的那個人」呢?
我問他:媽媽呢?
「叫爸爸的那個人」卻突然用一種瘋癲的眼神瞪著我們說:你是誰?幹你娘咧操基掰。後來,當所有人試著問出我親生媽媽去哪了,都沒有答案。他就大斥婊子那個垃圾之類的咒罵。
他雖然和我們住在一起,卻完全沒交集,彼此像陌生人。他白天跑出門去遊蕩,晚上就憔悴地滾回來吃飯。那樣維持了幾個月吧,不久,他生了重病──我忘了是肝癌還是大腸癌引發的多重衰竭,反正最後連髒話都罵不出來,就這樣翹了。
「叫爸爸那個人」給我的記憶:你是誰?幹你娘咧操基掰。
我掛斷手機回去拼圖,可是屁股才又貼到地板,又響了。煩……一定又是那個人。真不想接。我強迫自己待在原位別起來。第一通停了。第二通又響了。第三通停了又響第四通……一直到大約第七次,我終於受不了了,不得不屈服而前去接聽。
「不要騙我啦,我知道——」
我開門見山,直接戳破對方的陰謀。
「我不是騙子。」
但她卻搶先說。我忽然覺得這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怎麼有人這麼說呢?真是諷刺,但我憋著。
「好吧好吧,妳想幹嘛?」我佩服她的不屈不撓。
「反正現在你不相信我,我也只能就讓你以後相信我了……告訴你吧,我是你爸在大陸的女人。」
「女人?也就是二奶囉?」我驚惶地脫口而出。太陽穴隔著頭皮強勁地抽跳著。我忽然一陣時空扭曲而差點昏厥過去。我荒謬地想像,有一個怎樣的女人會穿怎樣的裸露薄紗,以怎樣的姿勢攏抱著「叫爸爸的那個人」。簡直是類戲劇裡的套公式劇情。根本就是瘋了。我到底在幹嘛,為何要一直聽她說下去?我竊自想著,一陣心慌。
「不相信吧。我跟你說,你爸的皮夾有我的照片。他要回你們台灣時,我偷塞的,你去找。」
「我怎麼找?他又不跟我住,也死了呀。」我說。這詐騙集團哪來這種篤定?對於她的言之鑿鑿,令我發噱。
「你媽說,他之前在台灣是住你伯父的房子。對吧?」
「我媽?」
我忽然驚訝地叫出來。
「妳知道我媽?」
「當然……但我不能告訴你太多。反正你不相信,」唉呀,果真是受過訓練的狠角色。我不禁五體投地地想著。「你爸欠我娘家一筆錢,我會要回來的。你是他兒子吧?我不會騙你,你去看那個皮夾,你就知道。」
「我媽還活著?」
我根本沒在聽她說話,一直想找她說話的空隙插進去,質問我媽的下落。
「到時候再說吧。你該知道的,我不會漏給你;但是你爸該還我的,也不該少一毛錢。」她說著非常標準的北京腔。一直聽捲舌的音,著實難受。像把句子打了許多蝴蝶結再塞進耳朵裡拆開來讀。
「可是我媽……」
她掛掉電話了。
對方沒有給我連絡方式,可疑。而且她怎麼知道那麼多關於我的事情?
管他的,當作一個瘋子捏造的故事好了。我半信半疑。
只是,對方談及我媽的事,是真的嗎?我還真有點疑慮。我收過媽媽寄給我們的信,是從香港寄來的生活照和幾行字,還有一張支票。但信裡連爸爸的名字都沒提到過,她只說暫留香港一間飯店,幾天後要搬走了。不要回信。
這是多久前的事?國小四年級還是五年級?忘記了。後來姊姊和我瞞著家裡,還是偷偷去寄了。
當然,我們期待了好幾個禮拜,卻根本沒有回應。後來想想,其實我也不覺得特別想她或怎樣,甚至也沒什麼感覺。
不過。
不過剛剛。我的心裡怎麼會直接稱呼她「媽媽」呢?那種感覺好像試圖在瞬間分離混濁的泥巴和水一樣困難。好奇妙的感覺。比方,明明會叫伯母為媽媽,卻常會在半夜尿急時醒來,忽然閃過,「我們其實沒有血緣關係」這種冷酷的現實。可是等到昏昏睡著以後,隔天早上又淡忘了這件事。將它視得微不足道。
而關於親生母親。明明知道是拋下我們的爛人,不值得去想她,否則也會對不起從小養育我的人。但是好多時候,比方全家一起出外旅行時,在觀光景點請路人幫忙拍照留念時,或是發下家長會的參加回條時,我都會忽然想到:如果他們真的是我親生父母,就好了。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雖然表面關係會和現在無異,但內心某處卻會有所不同。這是好卑鄙的想法。但越是提醒自己別這樣,越是容易搞砸自己的處境。越是不想在意的東西,越像影子黏在腳底,甩也甩不離。
●
不管啦!繼續把拾穗完成好了。
拾穗的輪廓都已大致呈現,但三個女人中,最右邊那個人的裙子卻獨漏了一塊。我前後找過四五次,就是尋不著。很奇怪,雖然我知道,拼圖總會突然跑出來的,但怎麼一直尋不到它身影?我的工程持續進行著,注意力卻一直留在那邊。
該不會不見了吧?
一股不好的念頭淹上喉頭。像女人的第六感直覺丈夫一定有出軌。
那種摸不到又不能肯定在原地打轉忐忑的感覺。該不會不見了吧?怎麼辦?我的胃忽然一陣絞痛,酸得作嘔。
結果庸人自擾。
半小時後,我找到它了。隱匿在一堆拼圖底下,竟然都沒看到。
但我依然認為遺失了好幾塊。這裡和那裡,怎麼都找不到呢?甚至沒有剛剛那麼幸運了,要睡覺前,那五六個洞都還沒填滿。
夜晚當然不是睡得很舒適。光是想到那通可能有關「叫媽媽的那個人」的電話,還有拼圖的空缺,就讓我輾轉難眠。
4.
我跟我姊報告拼圖的進度。
「你還沒拼完?」
她說她一星期內就迅速完成,裱好框,又衝去買了另一盒深藍色的。好厲害喔,我說,也太有天分了吧。姊卻一臉臭屁的模樣說︰「當然,我可是姊姊呢。」
「唉,少在哪邊自以為是了。」我當場潑了她冷水。
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邊聊天,爸媽他們正好出門去河堤散步。電視螢幕播放著很搞笑的綜藝節目,答錯題目的藝人會瞬間從一樓高掉下去底部的海綿堆裡。
「對了,姊,我好像有幾塊不見了耶。」我邊看電視邊說。
「不見?」
「好像是,我一直沒找到。」
「唉喲,不可能啦,一定有啦。沒聽過物質不滅定律嗎?」她說,她也會一直想著,是不是搞丟了?結果根本就是杞人憂天。
中間廣告。
中間廣告時間,我忽然想到那件事。那個荒謬的女人。我邊切換著遙控器,畫面一閃一爍,我邊隨口跟姊提了那件事的來龍去脈。沒想到,她卻一臉震驚地盯著我。她的表情頗讓我訝異。
「媽媽?」
「假的吧。我才不相信呢。」我說。
「等等,她指的皮夾,是那個很破爛咖啡色那個嗎?不是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一些證件什麼的?」
「我哪知道,我又沒看過。」
「應該是……」她沉默片刻。
「唉喲,那是詐騙集團啦,妳別傻了。」
「不一定,」姊忽然正經地說︰「說不定她真的活著。」
「活著又怎樣?」
姊完全沒再回答我。我偷瞄到她眼裡的那種神情。非常堅定。好像可以說出一些故事的神情。我安靜等她。盯著電視。可是一直到爸媽他們回來前,姊都沒有再開口說話。我恍恍惚惚地繼續瞪著電視。該笑的時候笑。該分心的時候分心。但她仍然不語。
●
她把事情轉述給他們。
大家都遲疑地望著我。我解釋說那只是電話,是假的啦。母親卻說一定要聯絡上那個人。無論如何……。
我忽然暗自激動著。
一個這樣善良的女子。和我生活了快二十幾年,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願意這樣幫助我尋母的。善良女子。別人眼中,不孕症的她,和一起這樣住的我們。我竟然。有點難過不捨。
忽然好希望她就是我的親生媽媽。
現在,她一定很難受吧。
好像撿到一隻流浪狗,和牠培養了感情,最後又找到原飼主一樣。那種替對方高興又有點不捨的感情。她肯定很失落吧。
「真希望找到。」姊苦著臉說。
「嗯,會啦,放心。」媽拍拍姊的肩膀。
我偷偷瞄她,大概是強顏歡笑吧。我察覺到那種隱隱的悲傷。像她埋藏深處的幾根白髮。是仔細觀察才能看到的蒼桑。
那時,我和姊姊交換了一個眼神。
四目。相覷。
她立刻領悟到了。不愧是姊弟!即使沒有一起住了,還是可以領悟我眼睛裡要傳達的事情。所謂的心電感應吧。下一刻,只見她打起精神,馬上轉身抱住了媽。她撒嬌似地說︰「唉喲,媽咪,可是我還是最愛妳了。」
「啊,都幾歲了還這樣。」
媽輕輕掙脫姊,大概是不好意思。她也有那種奇妙的感覺吧。明明知道我們不是親生孩子,彼此卻都不會說出來的奇妙感覺。某些時刻,她也會浮現「要是他們是我的孩子就好了」的想法吧。
可是,我常在想,就算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處境,但我們又能怎樣呢?
那種感覺,很像是在陌生而崎嶇的山路行駛著。而且是路燈都不亮的山路。唯一的光源,就剩前方某車的車燈和我們自己的車燈了。就兩台車。知道彼此存在卻沒有更進一步關係的兩台車。
於是,就這樣。兩車就維持著一種疏離而互相依賴的距離,繼續走著。
繼續走著。
然而,雙方其實都在害怕:如果沒有對方,那會是怎樣恐怖的路程呢?前頭開路的人想著,後面的車會不會因為自己開太快而跟丟了呢?而後面尾隨的人則想著,前面的人會不會不小心跌進山谷或碰上意外呢?
可是,說真的,就算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處境,但我們又能怎樣呢?
我們能做的,就是持續走著了。
也只能。持續走著了。
「有夠三八,如果一直這樣,每個男的都被妳嚇死了。」媽說。
我噗了一聲笑出來。
5.
果然。
真的不見了。
但不是我一開始主觀認定的那塊裙子的拼圖。是另一片。在我還有兩個凹缺,卻僅剩一塊拼圖時,我歇斯底里吼叫了出來。那個「把身子彎最低的女人」,她的背竟然少了一塊!我惶恐地跟室友說真的不見了,他們全騷動地跑過來。
「真的不見了耶。」
「那你怎麼辦?」
大家都停下手邊的工作,幫我搜索了起來。大夥像案發現場的刑警,床頭、抽屜、地板,任何宿舍裡的角落,都被我們翻過一次。
差不多有半小時吧,最後我跟他們說,算了,別找了。一定是真的不見了。我坐回去椅子上忽然不知該怎麼辦。我整個人趴在書桌前,哭不出來,只是很難挨,心裡有什麼卡住一樣。室友們看我這樣有人建議自己畫好了。有人安慰會找到啦別擔心。另一個人則樂觀地說:說不定有在賣一片的呀!
「怎麼可能,賣一片,你別開玩笑。」胖子室友說。
「我記得可以耶,去跟拼圖店說,好像可以。」那人講。
「不可能啦。」
「我是記得好像……」
「唉,隨便啦,我現在心情好糟。」我不耐切掉他們的爭論。
我繼續趴著,也不起來了。我有點訝異我怎麼會那麼難過。之後一個禮拜期間,我每天都期盼著,它可能就在我鞋子裡,夾在任何一本原文書中,或牛仔褲口袋,或杯子中,或……
可是當我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空,我只是更加疲憊而已。
身邊的同學,不知怎樣,竟都知道我丟了一塊拼圖。我爸死掉的時候,他們都不敢來找我,但現在不過是片拼圖,卻都特地前來安慰。就連我在路上遇見一些其他科系不熟的朋友,他們都這樣問候︰「聽說你弄丟了一片拼圖?」
我都苦笑說︰是啊。
我弄丟了一片拼圖。
最後,有些人來我房間,我乾脆自嘲說︰「有名的米勒拾穗,最那裡,床底下,少一塊,變成九穗了。」
「唉,也只好釋懷了。」雖然。怎麼說。我還是有點。沮喪。
有點。難以釋懷。
而且,我還開始重複做一個夢。我夢見那個女子。一個穿得破爛,脊椎彎得很低,正在掃玻璃碎片的女子。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確信她就是拾穗裡的那個女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知道。那是夢自己存在的預設條件,我雖然只是夢的參與者,但我就是知道。
我一直望著她在掃玻璃碎片,一直盯著。接著,我忽然焦躁地思考著,她是誰?她到底是誰?她是媽媽、女兒還是阿嬤?我在夢裡被禁錮在一個雕花華麗的框之中,我掙扎著想逃脫這個桎梏,甚至連臉和器官都猙獰到變形。我拼命靠近她,想嘗試辨認她的臉。
但就是沒辦法。
我在框裡大聲求救。但不是「放我出去」的求救。我竟然吼著:喂!那個女人,妳是誰?妳是誰?可是在這個顯然是密閉的空間中,聲音傳不出去,那女人繼續掃著玻璃,誰也沒有發現我。
喂!那個女人,妳是誰?
妳是誰……
我嘶吼到沙啞。喂!那個女人,妳到底是誰?
然而,框的某個地方似乎有個黑洞,不斷榨盡那些能量。我像個發癲的病人用頭撞那個隱形的牆。真的很痛。
可是過了很久很久都徒勞無功。我先是著急地跺腳,直到疲累,終於無助地蹲下來,再也沒有力量了。只能抱著膝一直喘氣。
我一直喘氣。
然後我驚覺,週遭的空氣就邊被我吐納,邊凝華成玻璃。它們伴隨著鏘哩鏘哩的清脆。墜落到地面。
閃閃發亮。
●
好幾天後,我才用電話跟我姊說,我真的丟掉拼圖了。
她愣了一下,才說話。
「真的嗎?」
「是真的。」我說。
「幾塊?」
「一塊。」
「不可能不見啦,房間都找過嗎?一定掉在哪裡,你那麼粗線條。」
「我全找過了。」我說。
「呃……多久的事了,你怎麼都不說?」
「那有什麼好說……」接著,我竟然無預警痛哭,眼淚直接奪眶而出。一種壓抑極久的情緒整個崩潰了,我也不明白原因,自己都嚇了一跳。哭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愚蠢,因為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呢?
感覺好像在心的地方,被一層很厚的、類似強力膠透明的東西黏住。用力包裹著。外表呈一種棉被摺疊起來的壓迫感。怎樣也剝不開。即時用指甲去摳它,也只會脫落一點點殼皮,可是心臟就痛得不得了。
缺氧。甚至被手掌大力捏擠的感覺。
而且那時體內好像只存在一個出口。就是眼睛。於是,只好把所有痛的情緒藉著血液運送到鼻樑頂端。我感覺額頭胖得好可怖,彷彿觀賞用金魚頭上的瘤,甚至連坐著都會暈眩。當鹹度達到飽和,便以眉尖當中心,鼻樑為分水嶺,向兩側眼窩流瀉出去。
我大哭。姊幾乎可以透過聲音判斷我房間的過重濕氣。
抽鼻涕換氣時,鼻子像吸入太多泳池的消毒水一樣難受。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後終於疲累。我稍微平靜。她才又開口。
她開口。
「哭什麼,不過是片拼圖,爸死掉的時候,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這有什麼好哭的?」
我擤鼻涕。沒有說話。
「喔,你真的很白痴,拼圖可以補片,連這個也不知道……」
哭是很專注的事。我完全沒注意聽她跟我說細節,我只知道我好像得救了,身體某處的綑綁纏繞被釋開來。我知道有個誰來治癒我了。
那時,我腦裡閃過一個畫面。是爸火化那天下午。姊的安全帽因為雨水。彷彿發著柔光的那個畫面。不曉得有什麼連結。純粹是臨時閃過的畫面。我感到那彷彿柔光的東西,慢慢使眼裡朦朧的各種物品都會發亮。在車子裡看到的雨中街景般,光暈的霓虹燈。我沉默不語,姊姊也是。
舒緩的感覺。卻忽然一陣領悟。
就是那一刻,我赫然想起了、明白了某件事。
我終於知道了。
那絕對不同於死了一個親密的人、受到情傷或背叛的任何一種悲傷。那是從心房某處痛出來的,很細微,卻足以視其巨大,類似由鐵絲網的一方看過去整片冬日的荒原,儘管被隔住,卻仍可以感覺到冷風刺骨、乾燥的枯草味撲鼻。
很直接。呼吸有點難的感覺。
我終於知道了。
我知道了,就在那一千種悲傷裡面。什麼才是我的。
最最悲傷。
6.
那個女人沒有再與我聯絡。
我試圖以回撥的方式撥回去,可是鈴聲響了良久卻一直沒有人接起來。唯一一次打通了,又立刻被掛斷。那是一種令人不悅的感覺。明明知道對方在,卻被惡狠狠地拋棄的憤怒。
「我也沒看到什麼照片。害我回去找了老半天,白忙一場。」姊本來很早就要問我關於那個女人的事。結果,上回因為我失控大哭,沒了興致,她才沒有問清楚。
「真的仔細找過?」
「我全部東西都倒出來了,根本沒有別的女人的照片。不過,我看到好像是媽的照片……」
「妳確定那是媽?說不定就是那個女人。」
我懷疑地說。
「不可能啦,不信你看。」
姊拿了一張小小的大頭照給我看。應該是從證件上頭拆下來的,照片有點泛黃,還能摸到鋼印在上面浮雕的圖和字。大約有四分之一圓的大小的鋼印。背面還殘留著藍色卡紙被撕開、邊緣棉絮給漿糊黏住的模樣。
我盯著那張陌生的臉孔,竟然無法辨認出她的身分。
「她就是媽?」
我簡直無法從記憶裡的任何一個切片快速比對出她的輪廓和誰類似。我想,或許我早就與她錯身而過上百次了,像故事《向左走向右走》裡的男女主角一樣吧。可能是上次買東西時排在我後面的,或停紅綠燈站在我旁邊的,或乘公車坐在我前方的。只是,只是我卻永遠無法當面將她辨識出來。
我弄丟了她的臉。
甚至,更嚴苛一點,不能說是弄丟或遺失。因為遺失意味著原本的擁有。而我,根本就不曾有過任何她的臉的任何記憶。我只是一直以我的母親當原型,推測親生母親的原型罷了。
想起來還真的有點悲哀。
「對啊,就是啊。你竟然認不出來!」姊斜睨著我。
我沉默了一下子,看著照片,有那麼一秒,我忽然產生「對,她就是我媽」的懷念。我想像我們一起在國小的大象溜滑梯的畫面。好懷念,胸口像喝了酒熱起來。但又過了一秒,我立刻明白那種憧憬根本是虛構的。夾雜著渴望、幻想、連續劇和小說看過的劇情,卻好像真的發生過了一樣。
像夢。
「所以……我就說嘛,根本是詐騙集團。」我說。
姊把照片搶過去,用衣服擦一擦。她看了看,欲言又止,把照片收進去她的皮包。她應該很失望吧。那種獲得了一點點線索,燃起了希望,卻又因為線索太少,捻熄了希望的失落感。好像是一個被高高拋出的籃球,碰到籃板,卻沒掉進籃框,而迅速自由落體的感覺。
「對了,姊,妳說補片是什麼?我上次沒聽清楚。」
氣氛有點糟。我試著轉移話題。
姊好像有點銜接不上我的問題,皺著眉望了我一下。
「喔喔,你說拼圖喔。」她愣了一會兒才回神。
「就是……就是為了像你這種人,特地幫你們補丟掉的拼圖。」她說。
「那叫什麼補片?」我問。
「售後補片服務。」
「什麼怪名字嘛。」我笑了出來。
●
姊要我回去找出拼圖盒子裡附贈的一張卡紙,其他的,最好就是打電話給拼圖店問清楚。
我回到宿舍趕緊找了那個拼圖袋子。那袋子已經被我摺壞,塞在角落好久了。我循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撥過去。不久有人接起來,說了「某某拼圖店你好」,因為是英文所以我不太清楚。
說話的不是那個老闆娘。聲音有點稚氣,像小孩子。
「呃,你好,我想問一下那個……」完全不知我在緊張什麼,那靦腆簡直像要和什麼人告白一樣。一陣心跳耳熱,胸口有熱分子緩緩擴散的感覺。
「嗯,請說。」對方的口氣,彷彿比我還要成熟懂事。
「我有一片拼圖不見了,所以想問說有沒有……」我忽然忘記那個很長一串的專有名詞了,真糗。
「喔,售後補片服務嗎?」
「對,就是那個。」我腦裡一直浮現「產後子宮抹片檢查」那類沒意義的東西,驚覺它們還真像呢。
「一片嗎?」
「對。」我說。
「那張日文的補片卡還留著嗎?」
「有。」
「嗯,那你把不見的那附近八片全部拆下,拿過來,我們幫你寄去日本總公司。」
「這樣就好了嗎?」我插嘴。
「還要在那張卡片填一下拼圖的編號,然後……」
「什麼編號?我不太清楚。」我像隻無頭蒼蠅慌張地竄飛著。
「盒子外面有印吧。說不定那張卡片上面本身就有印了。你看看有沒有,最近好像都印得蠻仔細的。」
「可是好像沒有耶。」我仔細端詳著那張紙卡,從正面再翻到背面,卻都沒看到。「我看看盒子好了,等我一下。」我說。我用另一手搆來盒子,瀏覽日文裡少數能讀懂的漢字。
「是不是印著『品番10519』的那個東西?」過了幾秒,我開口問她。
「對,就是那個。然後你數一下那是左邊數過來第幾片,上面算下來第幾片,記在那張補片單子上,連同周圍八片拼圖帶過來。」
「好,我知道了。那,差不多要多久?」我問。
「差不多要三週到一個月左右喔。」要命。我想著。拼圖大概都長霉了吧。
「嗯。」但我不敢表態。
「那就麻煩你拿過來了囉。」
「不過,會不會很貴?我想知道大約多少。」我這麼冒昧的問,完全是考慮到,如果很貴就所幸不要麻煩了。一百塊是勉強接受的臨界,誰叫我粗心把它搞丟了呢。但如果超過,那就休想叫我花冤枉錢。
「喔,價錢喔,不用錢啊。補片服務是免費的。」那聲音像是小孩的女子溫柔地說著,我懷疑她的娃娃音根本就是裝的。
「好,謝謝。我待會拿過去。」
「嗯,不會。」
我那時竟有落淚的衝動。就彷彿是親身參與了當年《超級星期天》阿亮主持的尋人任務那樣。
但我的背後不是只有冷冰冰的電話而已。
拼圖店女孩的聲音讓人錯覺,那位神秘的來賓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等在乾冰消散後即將出現的期待。
7.
把拼圖交給了店面後,感覺解決了什麼。什麼也不想擔心了,或者說,根本也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了。
售後補片服務。
我想。像我這樣的人,一定到處都是吧。否則怎麼有這樣的服務呢?我每次想到這件事,便覺得很像混入人群而沒被發現,有點慶幸找到了那麼一些同類那種微微的羞恥。知道在那麼多的人裡面,恰巧有人也玩了拼圖,恰巧有人販賣、恰巧有人生產,恰巧有人剛好那麼粗心也丟過一片或者更多拼圖,恰巧有人明白這件事的苦,恰巧有人便提供了這個補片服務。
補片。
補遺失的那一片。
雖然我總覺得我補了以後,還是會覺得那個位子空空的。大概是騰空的記憶太強烈了吧。我甚至明白當我把那片拼圖填進去之後,依舊能以最快的速度指出它的位置。醒來時,也還是會有點憂鬱地認為,它曾經遺失過好幾天。
某種殘缺帶來的深刻感官吧。
好像強迫症那樣,到時候,還會不斷把那片拼圖拆下來,看看殘缺時的模樣。有點像是傷口癒合那幾天,老是偷掀紗布的感覺。那種並不是喜歡從前、而是想確認什麼,但其實什麼也沒有的樣子。
「找媽媽」那件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
姊說,她現在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世界上真的就有一些事是這樣吧。我後來發現的。一旦當下被激起某種熱忱或激昂的情緒,便會非常專注地投入進去。想盡辦法鑽擠進那個小小的洞裡。
但當我們發現一切都不可能了,或者根本只是自己的假想,就會忽然對它失去某種天真的色彩。好比對某個女孩自作多情,只要說個話、見個幾次面,就會瘋癲似地認為對方也愛上自己了。但又過了一段時間,發現自己真是迷戀過頭,就有一種失望到谷底的想法。
類似迷幻藥的副作用吧。
「我媽」似乎因為我們沒找到「叫媽媽的那個人」也安了不少心。其實我也很難想像,假使有那麼一天,我真的遇到了懷胎我十個月的那人,我要淚濕衣襟,像鄉土連續劇那樣潰堤嗎?還是氣罵︰妳這個不負責任的女人,妳不配當我媽媽……
這些愚蠢問題總是不經意地讓我想了許久。
上課發呆時,需要戶籍謄本時,過母親節或父親節時。
每次我都會想,我是如何被收養在伯父伯母家的呢?月黑風高嗎,我還是沒什麼記憶的嬰兒吧?如果這樣,姊應該有五歲了。大概是幼稚園中班吧。但他們是怎麼趁我們熟睡時丟在門口的呢?我身上應該掛著金子什麼紀念物,還有「麻煩你們了」的紙條吧。
媽有哭嗎?應該後來被爸爸強行拉走吧。而我們怎麼沒有被路上的野狗咬死、或是被乞丐帶走呢?
還有,還有……
就好像我一直不清楚,我遺失的那片拼圖,它究竟在哪裡呢?而我又是怎麼遺失它的呢?
它是不是,曾被我拿起來的那一剎那,忽然,電話響了,我走去接時,經過書桌,下意識把它扔在上面,然後不久之後,卻恍神,一同丟進宵夜的垃圾袋……
那垃圾袋,隔晚,放在巷口的路燈下,有貓因為食物的味道,用爪子劃破塑膠袋,那片拼圖掉了出來,被一個小孩撿進口袋,可是,夜晚他媽媽洗衣服時忘了檢查,那拼圖,就泡著加了洗衣精的濁水裡,旋轉、加速、脫乾、旋轉、加速、脫乾……
「真是白痴。你連續劇看太多了。」
唉,不過我想,我姊一定會這樣,冷冷地,對我說。
得獎感言:
○九年的夏天我在酷熱的房間徒手完成四大幅拼圖,共計四千九百五十片。從克林姆到池田晶子,我每次都把拼圖們攤平在喜餅盒蓋或夠寬的器皿,專心全盤掃描,並強迫每回巡邏挑個幾片,簡直像海底撈小魚。由於極度暴躁,我甚至還渴望,它們乾脆就像百慕達三角洲的交通工具,直接消失到異度空間算了。
當然,最後,一片也沒有遺失。這明明是好事,卻也是讓我最失望的部份了。飛機和船在大氣層與海平面之間安然無恙。無聊至極的我,只好開始對外投射,開始,寫小說了。我天真地以為這樣會是更好的。可是我後來才猛然發現:原來拼圖比較簡單,而無法按圖索驥的文字,真的比較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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