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廿二年八月丙寅,群臣上醻此石北。
石刻為﹝清﹞道光間,邵武楊兆璜(1778-1845)守廣平時,訪得於直隸廣平府永年縣西六十裡婁山,或稱〈群臣上醻刻石〉或〈趙婁山刻石〉。拓本罕傳,著錄主要見﹝清﹞沈濤(1792?-1855)《交翠軒筆記》、張德容(1820-1888)《二銘草堂金石聚》、趙之謙(1829-1884)《補寰宇訪碑錄》、陸增祥(1816-1882)《八瓊室金石補正》、楊守敬(1839-1915)《激素飛清閣評碑記》等。
「趙廿二年」者,漢之趙國也。檢《漢書》王趙者先有四姓,秦二世元年(前209)八月,陳涉將武臣自立為趙王。二年十一月,武臣為其將所殺,武氏之趙其一也。秦以十月為歲首,同年正月,張耳等立趙後趙歇為趙王。及章邯破項梁,北擊趙王歇,項羽救趙。二月,羽自立為西楚霸王,徙趙王歇為代王。三年冬十月,韓信擊趙,獲趙王歇,此七雄之後,與秦共祖之趙,其二也。漢四年(前203)十一月,立張耳為趙王,張氏趙其三也。〈張耳傳〉以四年夏,立耳為趙王。五年秋,耳薨,子敖嗣立為王。〈本紀〉稱高祖九年(前198),貫高等謀逆發覺,並捕趙王敖下獄。春正月,廢趙王敖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為趙王,此劉氏而王趙者,其四也,茲四趙立國無過廿二年者。
其後皆劉氏王趙,自惠帝元年(前194)冬十二月,隱王如意薨。高后七年(前181)春正月丁丑,趙王友幽死于邸。己丑晦,以趙王祿為上將軍。六月,趙王恢自殺。此四王在高後時,以如意享國五年為最久。文帝元年(前179)十二月,復立趙幽王子遂為趙王。景帝三年(前154)春正月,趙王遂從六國反,二月,兵敗自殺,遂立二十六年。〈景十三王傳〉稱趙王遂反破後,徙彭祖王趙,彭祖立六十餘年,至武帝征和元年(前92)三月薨。其後「遣使者立昌,是為頃王,十九年薨。子懷王尊嗣,五年薨。無子,絕二歲。宣帝立尊弟高,是為哀王,數月薨。子共王充嗣,五十六年薨。子隱嗣,王莽時絕。」王趙逾廿二年者,遂、彭祖、充三王。石刻以遂驕王足以當之,計其歲在文帝後元六年。然沈濤《交翠軒筆記》謂:
永年縣西六十里婁山,一名狗山,旁有小阜,一名豬山,有摩崖石刻隸字一行云(文略)。以《晉書》考之,知為石虎時所刻。案《晉書‧載記》石勒以太興二年稱趙王元年,始建社稷,立宗廟。後廿二年為石虎之建武六年,當晉成帝之咸康六年,是年虎伐燕,不克而還。謁石勒墓,朝群臣於襄國建德前殿,至鄴設飲至之禮,由襄國至鄴廣年,為必經之道,君臣會飲,當在此時。
以為後趙石虎時,【百度百科】謂吳式芬《攈古錄》、樊彬《畿輔碑目》、邯鄲文化局《邯鄲地區文物普查資料彙編》俱從此說,蓋所錄眾多,未暇逐一深考。就石虎言之,石刻當自稱「建武」年號,又其時通行字體隸化已深,不合仍存篆勢而帶古意,其時鏡、磚、瓦銘文雖俗匠所為,尚得窺見一二,故知沈說非也。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謂:
《史記‧趙世家》:趙自武靈始稱王,其廿一年攻中山。合軍曲陽,攻取丹丘、華陽、鴟之塞。王軍取鄗、石邑、封龍、東垣。中山獻四邑和,王許之,罷兵。二十三年,又攻中山。不書廿二年事者,當是兩年中直貫下耳,以術法推之,武靈王廿二年,當周赧王之十一年,赧王元年丁未,為中元九十八章之首,是年正月朔當為癸未,又推至十一年八月得辛亥,則丙寅乃八月十六日也。趙都邯鄲去婁山甚近,或當時得中山四邑,群臣上壽此山,因而刻石,亦記功之意。
以為趙武靈王時。按王國維〈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雖不盡然,然戰國時諸侯字雜古籀,金文可證,此字體已小篆化,不類戰國時三晉文字也。趙之謙《補寰宇訪碑錄》稱:
趙廿二年八月丙寅,大興劉位坦攷為西漢文帝後元六年。左側有『□□判官郁久、閭明達。』乃北魏人書。之謙按:此漢祖刻,疑為石趙者,非。
劉氏乃先得我心,【百度百科】謂位坦婿黃彭年、外孫黃國瑾遵之,楊鐸《函青閣金石記》亦認同此說。惟劉氏所謂「北魏人書」,今石圖片見於百度百科,俱未之見。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細推其年之月、日,謂:
攷趙幽王友,以孝惠元年王趙,趙廿二年當文帝七年,《通鑒目錄》是年七月辛醜朔,九月庚子朔,則八月不得有丙寅,友在趙十四年,呂後召置邸館,遂幽死,亦無廿二年。孝文即位,立幽王子遂為趙王,其廿二年為文帝後元六年,是年八月癸卯朔,廿四日直(值)丙寅,劉氏所言蓋趙王遂之廿二年也。以五鳳石刻:「魯卅四年。」例之,書法正同。有攷趙肅侯語,元年當周顯王之廿年,凡廿四年而卒,子武靈王立,武靈王雍元年,當周顯王之四十四年,其廿二年當周赧王之十一年。張松坪以此為武靈王之廿二年,亦無不合。惟以筆勢審之,似與秦篆差異,「丙寅」二字轉筆方折,全是隸意。仍從劉氏定為西漢時物。
仍証成劉說,「書法」則謂文法體例也,惟陸氏稱字體「轉筆方折」,則言之太略。俞樾(1821-1907)《春在堂隨筆》卷二謂:
然考《前漢書》趙敬肅王彭祖、共王充,並享國長久。《後漢書》趙節王栩、頃王商、惠王乾,亦享國長久,此五王皆得有二十二年,侍御止據魯三十四年石刻,謂彼刻稱:「五鳳二年魯卅四年」,而此不冠以漢年,明是漢文帝時未有年號之故,遂決以為趙王遂,此說亦未足據。侯國得自紀年,原不必定冠以王朝之年,魯三十四年石刻,未可泥為定例。使必冠以漢年,則文帝雖無年號,獨不可冠以漢幾年乎?侯國之尊王朝,豈以有無年號而異,然則此碑為何王,固不能臆決矣。
五鳳刻石,先書天子年號,後書諸侯國名、立國之年,奉正朔也。婁山石刻但記趙王立國之年,樾以文帝時尚無年號,「侯國得自紀年,原不必定冠以王朝之年。」為辯,然如《公羊》大一統,其如不奉天子正朔何,余故曰驕王刻石。樾舉漢時趙有六王立國逾廿二年者,而謂不能臆決,樾蓋不能辨字體年代,固宜有是說。
又「上醻」者,沈濤以為:「《說文‧酉部》:『醻:主人進客也。』不宜施之於君上,此上醻當即上壽,醻、壽皆從𠷎聲,古字得相通假。」張德容:「董仲舒《春秋繁露》:『故壽之為言,猶醻也。』此刻作上醻,猶足考見。」皆以為「上壽」。惟張氏所引《春秋繁露》「醻」字,檢《四庫全書》本及﹝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皆作「讎」字,其原文:
是故壽有短長,養有得失,及至其末之大卒而必讎,於此莫之得離,故壽之為言,猶讎也。天下之人雖眾,不得不各讎其所生,而壽夭於其所自行。自行可久之道者,其壽讎於久;自行不可久之道者,其壽亦讎於不久。久與不久之情,各讎其生平之所行,今如後至,不可得勝,故曰:壽者讎也。
文義與「上醻」實不同,張氏不免斷章取義。按《說文》:「醻,主人進客也。從酉,𠷎聲。酬,醻或從州。」知沈氏以醻、壽通假,張氏則借醻或體酬為言,古文誠有通假例,然《說文》之義詳於《毛詩傳》之《箋》《疏》,如〈小雅‧瓠葉〉:「君子有酒,酌言醻之。」《傳》:「醻,道飮也。」《箋》:「主人旣卒酢爵,又酌自飮,卒爵,復酌進賔,猶今俗之勸酒。」《疏》:「欲以醻賔,而先自飮以導之,此舉醻之初,其實飮訖進酒於賔,乃謂之醻。」又〈彤弓〉:「鐘鼓旣設,一朝醻之。」《傳》:「醻,報也。」《箋》:「醻,猶厚也,勸也。」《詩詁》補之曰:「主人進酒於客曰獻,客答主人曰酢,主復酌賔曰醻。」石刻稱「上醻」,上酬於王,乃反客為主,與經義不符,何至為記。石刻當用〈彤弓〉鄭《箋》引伸為「勸」義,既勸進驕王,遂為石刻以示臣下。
又或釋作「上壽」者,《漢書‧元帝紀》:「群臣上壽置酒」〈吾丘壽王傳〉:「群臣皆上壽賀」。〈王莽傳〉稱:「群臣上壽」者再,蓋借壽字為祝,上壽何必書為「上醻」。
論其書體,陸增祥以「丙寅」二字轉筆方折,全是隸意。按秦詔版文字,盡作方折,猶未是隸書,陸意蓋謂字體不盡同小篆,故藉「隸意」反訓。康有為謂:「樸茂雄深,得秦相筆意。」實則略存小篆筆意耳,不及相斯嶧山諸刻亦遠矣,毋庸故為高論。綜之:漢初文字,篆體漸退,秦隸初興,其時點畫但備六義為已足,故其字質實,縱有斜筆,亦少波磔之修飾。章草波磔,本資辨字,及隸體漸盛,多取章草波磔為飾,居延簡已見端倪。至東漢初,雖有磔勢,尚無肥筆。至桓靈時,波磔始變肥厚,謂之八分。婁山石刻,猶在小篆筆意,點畫容有方圓轉折,若無磔筆,尚難謂之隸書。篆書稍涉方折,正是篆勢漸變,而隸法未出之時,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