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諸多人生缺憾中,「不會寫遊記」應該可以列名其中。
對於從小給訓練寫各類作文題目的我來說,「遊記」類型應該不會是個困擾,但自日前於日本回來後便發怔至今,居然筆下寫不出一字一句,可該如何去敘述那浮光掠影的印象?況且又在連續幾天的趕赴行程之後?
遊記該怎麼寫?至少「西蒙波娃的美國紀行」給了我一個極佳範例。1947年代的波娃,在尚未寫就她著名的《第二性》之前,應邀前往美國演講,在四個月中晃蕩美國各地。在這一段時間中,她不事先做什麼計畫,時常想出發便走,好奇的睜大雙眼注視周遭,返回法國後根據日記集結成書。
這樣睜大眼睛、四界遊闖的方式讓我極度嚮往,可此回的日本行另有目的,行程固定外加言語不通,只能貼著車窗眺看不怎麼異國的風光。我當然沒記日記,也沒像其他人攜帶了Notebook,唯一可稱載體的只有傻瓜相機。只是我完全沒有意願寫這些,譬如京都、大阪遊客必訪的寺和院,而同行美食專家Yilan夫妻檔在側,所以也無須我費勞去紀錄每日的吃吃喝喝。一個人待在旅館房間時,突發奇想的憶起12月份《科學人》裡的一篇文章「你會重複使用飯店毛巾嗎?」,這篇關於行銷環保議題的心理學應用短文,讓我注意起浴室是否有「重複使用毛巾」的標記,可日本貼心的服務業十足過份,連一般國際旅館早已不提供的個人衛生盥洗用具都存在,要求客人重複使用毛巾可能是嚴重的侮辱吧?
這些一閃而逝的奇想,以及隨走隨拍的照片,讓我重新回味這一路行腳,只是無心記述,所以倒不如記載夜裡的異色。第一夜叫我眼界頓開的起點,位在東京都某小巷道內,一間極小、極不顯眼的酒吧Mash Tun。計程車司機循著導航系統,在叫人咋舌的車費下,七拐八彎的來到目的地還不十分確定,因為外表觀之似乎只是間小公寓,根本認不出來。拾級而上二樓、推開小門,昏黃的燈光下,除了張容納2人的小圓桌,吧台前僅容8人,站在吧台後方是身兼bartender的店主人Suzuki,面對著顧客則是滿牆的各式威士忌,即使如我等小有研究者也完全無從選擇。Suzuki是典型的愛酒人,擁有個人品酒部落格,以第一手方式記錄了店內所有的存酒,靜默、一點點靦靦、微笑不多語,這間小小的酒吧,似乎便圓滿的完成個人興趣。酒客不算多,但應該都熟悉,操著共同的語言,Suzuki只需倒酒和擦洗酒杯,空氣中流動著無須多言、sound of silence般的默契。或許因為我們遠來是客,他不得不用簡單的英語多說了幾句,我們彼此間的交談,用異語言,即使盡量壓低,也不好意思的打破店裡的氣氛。這氤氳的沈默是我極喜歡的,有點大都市的疏離,也有歸屬的溫暖,熱鬧的台北似難以尋覓。
同屬大都會的京都,酒吧當然也不少,第三夜我們打尖於斯,晚餐飯後驅車前往著名的Bar K6。我對這間酒吧其實一無所知,但同伴因公赴日本時曾造訪過,居然巧遇山崎的輿水先生獨自品飲,顯然也是愛酒人士常聚集的所在。酒吧同樣位在二樓,外觀同樣樸實,白晝裡應該同等一般公寓,可內部與Mash Tun明顯不同。這是間毫無疑問的都會吧,老闆Minoru Nishida在1994年開店,另外在京都區也開了"Irish Bar K6"和餐廳酒吧"Crescent",大致可看出容括的企圖。所以店內雖同樣昏黃,卻不禁人聲與抽煙,走時尚享樂調,台灣都會區的酒吧風格約莫如此。可一推開門便是燻然而出的煙味,不禁讓我們有點遲疑,對於已經不算年輕的一席眾人來說,似乎步入了一個不怎麼屬於我們的空間,東張西望有點不知所措。兩座吧台之一很不知所以然的放了支大火腿,吧台與吧台間擁擠的塞了幾張桌子和高腳椅,擺放的SMW不算豐富,但昏暗的燈光下遠遠看不清,只好由bartender推薦。純以品飲而言,我自認這夜情況很糟,主要還是受到四面八方傳來的煙味和吵雜的喧嘩聲影響,所以反倒便放輕鬆的隨意嗑些小點心。酒輪流傳,啜一些談笑一些,初來時人尚稱少,可週末越夜人來越眾,多是下班後的族群,人聲促擁著室內溫度逐步升高,也有不識者攀談過來,說起他即將來台的旅程種種。那些絲毫未見減緩的熱鬧鼎沸嘎然止在午夜步出的門後,7、8度的冰冷空氣讓潮紅的臉頰緩緩退燒,有股重返熟悉的親切感。
所以來到最後一夜的大阪,以古都聞名的該地,選擇的酒吧不能過於時尚新潮,譬如這間隱藏在舊市區巷道的Tory's,位在所有大都市都存在的情色區內,只是當我不顧警告的四處張望,卻不能如我所願的見到預想的「情色」而略感失望。這是間很奇妙的酒吧,猜想這附近應該不少,進口處擁擠得連錯身都不方便,而斑駁的桌椅、凌亂的擺設、稱不上什麼的裝潢,應該歷經有好多個10年了。亂七八糟的吧台上居然還放置了許多瓶瓶罐罐,裡面如同台灣柑仔店般分別裝些糖果點心,白晃晃的日光燈下絲毫沒有前兩間酒吧那種暈黃氣氛,卻多了一種瀟灑、俗又有力的生命魅力,大聲喧嘩談笑似乎就本屬應該,很有台式熱炒店的鬧熱感覺。陸續進來的客人將吧台前有限的椅子全佔滿,團團胖胖約莫60歲的老闆招呼著客人,一位打工的大陸留學生操著普通話和我們攀談。下酒菜以簡陋的盤子端上、捻些餅乾、乾果,這是最後一夜,大家恣意的點了好多熱鬧的酒,生啤、SMW、Highball、甚或調酒,在這種直接、無須矯飾的店裡,有種放下顧忌、放浪形骸的爽快味道。
那幾夜都是醉著返回旅館,洗個澡倒頭便睡,頗有「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的風霜星辰。如今重新回想一遍,充滿許多稀奇,如同身處酒鄉夢境,醒來後方知曉這一步步的足跡,帶引自己繞行了類型酒吧一番,翻找著照片記載,便當成我的嬉遊記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