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厚重的監獄大門打開,滿面皺紋、鬚髮皆白的主角,拉扯出被關閉的大門夾住的布包,獨自步入邊境幾無人煙的荒野,一面修築著一條毫無用處的碎石子路,一面帶著觀眾回溯他渺小、戲謔、荒謬,但充滿金錢、權力的過往雲煙…可,且慢!這會是我讀過的原著小說嗎?主角並沒有因為擁有一千五百萬克朗而被判刑15年啊?實際上他只有區區一百萬加零頭,獄中歲月並不長,且每個百萬富翁都自由來往快樂的相處,出獄時按時序算應該仍只中年…那經營得有聲有色的斷裂旅館跑去哪裡了?那擁有粗壯右臂、不斷趴在地上砰砰砰砰搥著鐵釘、如軍機轟炸著他耳膜的兒子呢?甚至影響他未曾述完的下半輩子、前寧靜旅館的餐廳領班、而後成為朝中大官的茲登涅克呢?
捷克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這一部作品本身便充滿了傳奇,1968年共黨掌控了捷克後,赫拉巴爾因為曾支持「布拉格之春」改革運動而被列為黑名單,所有著作都被回收銷毀或禁止發行,剛完成的改編電影也被禁映,國家機器掌控的作家協會將他除名,一時之間只得抑鬱不得志的隱居鄉間,但在小酒館與村野匹夫和酒館主人的閒聊相處中,蓄壓的能量終於在某一時刻迸發,瘋狂也似的毫不停歇敲打打字機,僅僅花了18天便寫完這部書,更神奇的是從此丟在一邊而一字不改,而後在地下流傳近二十年後才正式出版。能和如此稀奇、驚人的寫作、出版際遇相較量的,大概也只有改編電影的過程。赫拉巴爾生前曾作過承諾,這部作品他將交給最了解他的捷克導演伊利曼佐(Jiri Menzel)來拍攝,但取得電影拍攝權的國家電視台卻想邀請另一位導演來執導,伊利曼佐因此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官司相訴,最後終於在年近70歲時拍攝完成,上映後在捷克蟬連了八週的票房冠軍並且獲獎不斷,包括柏林影展「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和捷克「金獅獎」最佳影片等四大獎。
赫拉巴爾除了文學創作,自己也創作過不少劇本,並且與一群年輕導演成為捷克電影「新浪潮」的先端,會如此看重伊利曼佐與他的高度介入影劇絕對脫離不了關係。這便是我為何深深著迷、並想極力探於這部電影的改編細節所在。文字作品改編為影像一向所在多有,單單伊利曼佐拍攝過的赫拉巴爾作品,便包括了《嚴密監視的列車》、《失翼靈雀》、《巴蒂斯貝克先生之死》、《金黃色的回憶》、《飄雪時節》等五部,但如何將文字轉變為影像,並壓縮在2個小時內完整呈述,考驗的絕非僅僅導演功力,更實際的問題在改編劇本,刪減、去蕪存菁,端視導演及編劇討論下的閱讀角度。相對於作者而言,讀者的閱讀可以是另一重創作,但大可隨心所欲,橫看、豎看、倒看、跳著看,不同的看法產生不同的樂趣,基本上作者或其他讀者無從評議。改編電影不同,絕對是必須廣受評論的重新創作,除非作者介入改編,否則導演能不能掌握作者原意、是不是該緊隨作者原意,都影響影片的本質。很顯然,赫拉巴爾信任伊利曼佐的改編及導演,至少就過去的經驗而言,不禁讓我思考,這部電影少了赫拉巴爾的直接背書,伊利曼佐到底如何看這部作品:
1. 主角的出獄年齡大幅增加,相對於關進大牢的時間和原因(一千五百萬克朗的財富)也跟著調整,導演從自己的70歲高齡來看,似乎相信唯有歷經雨雪風霜的年紀,詮釋這位回憶自述的角色才夠說服力,並且將電影努力塑造成南柯夢醒的回憶錄型式;
2. 主角惡意的丟出一把零錢來考驗人天生的貪婪心性,同樣的鏡頭重複許多段,原著中卻只不過短短幾行文字,藉由這般舉動,導演很努力的演譯主角「向錢高攀」的小人物心態,用來呼應包括巧奪非洲皇帝賜勛、攀緣納粹德國以及以紙幣當壁紙的暴發富行為,這些順理成章的改編方式,有導演的一貫脈落,卻多少更改了原著,因為在我的閱讀中,主角並沒有太多的機心,多的只是順勢而為或因緣際會,至於娶了傍y妻子因而在德國佔領期間得勢,都充滿許多懊悔,可電影中顯得浮光掠影,難以盡述那字裡行間的苦痛;
3. 導演刪除了我認為最具隱喻意義,那位精神異常、趴在地板不斷錘打鐵釘的兒子,也刪除了終於消弭了主角耳中傳來的錘打聲音,「因為我身上已經有什麼東西已經截斷,離我而去」的斷裂旅館,讓我有些不解。至於監獄中受其他百萬富翁的冷落,最後陪伴他的一隻小馬、羊、狗和貓,都草草用一幕取代,都舖陳不出書中逐漸深沉的意境,甚或南柯一夢後的豁然覺醒,這些,我都認為失敗。
以上多多少少的,我寫了我的閱讀角度,我看見一個個子矮小的小人物,隨著機緣浮沉於時間長河中,懷有的大志不過擁有自己的一間旅館,能和那些曾被自己服侍過的大老闆們平起平坐。一生最大的榮耀在曾侍候過非洲皇帝而獲頒一條藍色錦帶和勳章,最大的痛苦是當捷克同胞被屠殺時,自己被德國醫生檢查生殖器以證明有能力生育純種的日耳曼下一代,而最大的悲哀是真正擁有旅館時,即使放棄旅館爭取進入大老闆才能進入的監獄,卻無法獲得另眼相待,永遠只是那個子矮小的侍者。我更看到文末主角自我放逐去修築一條除了自己,不會有其他人使用的碎石路,不斷的敲打填築、不斷的被自然力損毀,一如希臘神話中的薛希佛斯,永恆做著徒勞、週而復始的同樣一件事,恰是赫拉巴爾用以自述那一段晦黯、毫無希望的心理狀況,所以只能藉助於這麼一個小人物,「在暢所欲言中發現被壓抑的衝動」。這樣的觀點,和伊利曼佐不盡相同,更不容易改編為電影,只因為充滿太多的瑣碎小事。赫拉巴爾在18天內滿足了「暢所欲言」的慾望後,為何不再推敲修改很值得思考,至少1989年正式出版前還有許多機會,我想他再也找不到被壓抑的心境,和當時瘋狂一吐怨氣的熱情。
先看電影還是先看文本呢?我有我形式主義的觀點,文本中罕有分段,都是主角一路叨叨絮絮的說唸自己東跳西想的回憶,有如急湍般水花四濺,作為讀者的我給推擠著難有喘息。電影用長河式的敘述方式,直接先跳接入平緩的下游,曾有的艱辛回顧起來都是過往雲煙,笑中不必帶淚的舒緩觀看。兩般風情,是不是,恰描述了我與伊利曼佐年齡、心境上的差距?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