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看古典章回小說,大致囫圇吞棗沒太多深思在內,大口大口的吞下如《三國》、《水滸》、《征東》、《掃北》等等刀光劍影的稗官野史,不僅絲毫不以為意,還為著如「一百零八條好漢」、「大好頭顱只賣予識貨的」或「砍頭不過碗大的疤」等諸多豪語而血脈賁張,所以對於以「條」為計數單位的好漢行徑不免心嚮往之,其中尤以《水滸》為最,至於打家劫舍不過為了在亂世中求生存,殺人必如砍瓜切菜,好色即稱奸夫淫婦,這種種完全違法亂紀的行為,都被當朝為官者均是貪官污吏,當地仕紳皆為土豪劣霸等簡單的邏輯給合理化,血氣方剛未及深思也就罷了,如果智慧不跟隨年齡成長…
後人評《水滸》,喜從著書立說者為了反映北宋政治社會亂相、百姓有苦難伸等等角度切入,所以官逼民反成了全書的中心思想,梁山聚義都是替天行道,甚至71回時還開了天眼,掘出石碣,將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通通納入上應天象之數。就為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允許全身血污的黑旋風李逵,抓起兩把板斧將整個莊子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砍個精光,也允許梁山泊寨邊繼續設下酒店,一方面打聽聲息邀接來賓,一方面殺人取貨販賣人肉饅頭,至於偷雞摸狗的宵小之輩,好酒貪杯的無賴之徒,地痞流氓、市井混混,只要能進忠義堂,便可搖身成為聚義好漢,與「大刀」、「霹靂火」、「雙鞭」、「雙槍將」等諸多朝廷降將一字並肩,只能質疑著書人一方面藉書批評時政,一方面仍無法掙脫天地君親師的傳統大一統君主思想,更可悲的是,為了成就這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漢形象,所有無辜受戮者永遠失去了面目名姓。
問題在於,即使到了文明的現代,人心、人性多少仍隱藏一些反社會傾向,這些幽暗不為人知的蠢動,電影是個不錯的抒發管道,譬如所有從「教父」以降的黑幫電影,以及從「虎豹小霸王」到「瞞天過海」等好萊塢喜愛的江洋大盜或神偷題材,觀眾觀看這些電影時,可在黑暗的電影院暫時略去道德藩籬,一心盼望大盜不死、緝捕無功,不僅英雄要抱得美人歸,搶奪或偷竊得來的不義之財也要盡情花用。這種幽微心態,與六、七百年前民間流傳至今的水滸故事並無二致,但如果《水滸》便停留在第七十一回,來個「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應該是個大家都能接受的happy ending,可後五十回卻峰迴路轉的受朝廷招安,北征遼國、剿滅田虎、王慶,再南征方臘,梁山泊好漢死的死、傷的傷,最後僅存36員,生存者又遭奸臣所害幾無善終,落得第一百二十回的「宋公明神聚蓼兒窪,徽宗帝夢遊梁山泊」,這種前後落差極大的矛盾,怪不得不斷遭受質疑是否同一人所著。
只是為什麼好端端的看著改編自《刺馬》奇案的《投名狀》,會無端遷扯上《水滸》?其一,「投名狀」三字語出水滸第十一回「林沖雪夜上梁山」,寫到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拿了拜帖上山投寨,卻受到當時頭領「白衣秀士」王倫的忌才排擠,要求他:「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個『投名狀』來」,「旱地忽律」朱貴解釋給他聽:「好漢們入伙,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很顯然,這不是什麼紙狀,純粹只為強梁沆瀣一氣之用,下山隨機殺人便與諸土匪同罪,與忠不忠誠毫不相干,更別扯上兄弟之義。據稱當初陳可辛的新片片名本為《刺馬》,但因為胡志強的一句泛政治玩笑話而更名,無論如何,電影拿來當作結義時死生相托、患難相扶所立下的誓言,似乎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也讓我對港人的中文修養再添負分一分,除非陳可辛另有嘲諷他意。
其二,整部《投名狀》的結構讓我不能不聯想起《水滸》,包括龐青雲在窮途末路下上山為寇,受招安後四處征戰,都可以看到《水滸》裡諸多降將的影子,譬如宋江便是一位。當然此後劇情發展大有不同,梁山泊眾人毫無爭議的視招安為「聖恩」,歡天喜地的「順天護國」起來,兄弟間則一以貫之的同生共死,如果「忠」「義」不能兩全,一概捨忠取義,人人面目模糊完全喪失個性。《投名狀》不同,三兄弟的落草為寇當然有不得不然的悲憤,但兄弟反目的陰影早早便種下,而後的疏離與背叛不過順理成章,在亂軍砍殺中被扭曲的人性才是描繪重點,權力的掌奪更是主要論述。比較有趣的是女性角色,《水滸》裡的好漢從來只愛舞槍弄棒而不近女色,大剌剌的表彰「萬惡淫為首」的大男人思想,唯一的例外是讓眾人鄙視的「矮腳虎」王英。而《投名狀》中用以轉折的重要女性角色蓮生,則毫無自主的捲入屬於男性的征戰中,同樣也無能為力與男性社會對抗,比較起《水滸》中千古淫婦潘金蓮、閻婆惜、潘巧雲的悲情與無奈,還真分不出孰優孰劣孰好孰壞,更別提全家遭殺害,卻投入梁山水寨還認宋江為義兄的一丈青扈三娘了!
陳可辛有他強烈的意圖,幾場大廝殺的調度,絕對可以媲美《魔戒》、《300壯士》等戰爭場面,也展現了血流成河、屍首堆積如山的視覺震撼效果,加上考實的服飾背景,比起《夜宴》《黃金甲》或早期的《英雄》好上太多,至少不致充斥讓我作噁的文藝腔對白。只是來到戒之在鬥的我,無復忍受太多過份簡單的解釋,更難接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英雄主義,譬如《水滸》的前後不連貫,當初誓言對抗的貪官污吏不及宋君也罷,接受招安後折損受封,甚至還有任職於蔡京府下,最愚者莫過天殺星李逵,受宋江下慢毒而死,更別說吳用、花榮跟著自縊。《投名狀》中的趙二虎及姜午陽,或許受人性所愚,蠢則蠢矣,只是比照著受君主思想奴性所愚的梁山一眾,是不是來得合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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