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愛過你。」隔著一扇門,精英模樣的高大男人將額頭抵著門,對著房內的同居人以一種悲傷的語氣表白著,「但和你在一起,實在太寂寞了。」
原本十指飛快,正在寫稿的永晏愕然地僵住,一時間不知道要講什麼。早在同居時他就有預感這一天遲早會來,誰讓他有個病入膏肓的心魔──
我這一生注定一個人,不是因為沒人愛我,而是我會不停的測試,直到毀滅對方來應證沒人會愛我這項信念。
聽起來很矛盾,但永晏深深地這麼相信著,最近幾年,信念甚至強化成了不可撼動的信仰。
門外又傳來了聲音,隔著門板,鬱悶沉重。
「我已經厭倦了相顧無言,厭倦了你的冷淡,你……你到底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永晏站了起來,帶著悲哀的眼神望向房門,像穿透過去似的,卻又像在看著自己。
我只是想要補好內心無數的傷口與破洞而已,但誰也幫不了我,連我都幫不了自己,彷彿卡在泥沼裡動彈不得,掙扎也是下沉,放棄也是下沉,我真的只是想要活著而已。
但無論心底有多少千言萬語,永晏已經無法說出口了,他早就忘記上次對別人說出心底話是多久前的事了,五年前?十年前?
僅記得源頭似乎是家庭的關係,他生長的家庭大致上是正常的,父母沒離婚,也沒有出現虐待孩子的誇張行徑,就是互動間充斥謾罵與冷漠,他又不受寵,年幼時對父母抱持著美好幻想,在反覆的冷眼對待與嫌棄挑剔後很快破滅,所謂的親子談心他完全沒有經歷過。
此後斷斷續續的模糊印象裡,都是他還有能力吐露辛酸痛苦時,絕大部分人的敷衍態度;他並沒有責怪對方的不專心,只是檢討著:也對,誰喜歡老聽別人抱怨,太影響心情了,而且大家都很忙,沒空理一個交情普通的朋友也是應該的。
慢慢地,他傾吐的次數變少,開始時對所謂的友情還抱著些微希望,偶爾忍不住在msn的狀態上透露出一些訊息,但可能是他不擅交際吧,沒有人詢問他生活出了什麼狀況,於是不只聲音,連msn都沉默了,至於後來風靡朋友圈的facebook他根本不玩,彷彿麻木似的,他對於和人互動這件事顯得意興闌珊。
他所有的心事都只有對著收藏的書才說得出口。
得不到回應的寂寞。
但政仁卻願意接近對任何人都溫和疏離的他,和那些稱讚他是溫和好人的人不同,政仁確實地踏進他的生活,以冷水煮青蛙的方式。
頭回有人願意花時間和他磨,他的心微微地鬆動,也許還沒有愛情,但他願意試試看,在完全被心中的那個黑洞吞噬絕望前,他願意試試看。
就只是想獲救。
卻不由自主地不停測試。
走到門邊,雙手貼著門板,他明白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若不願敞開他的心,政仁就會走。
我得說出來,我所有的壓抑與黑暗。
我還學不會愛人與被愛。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張開嘴,喉頭裡有什麼真心就要噴出來,卻卡得死死的,發不出聲音。
強力的制約,這世上最恐怖的制約。
過往一幕幕浮上,內心的缺口一再被撕開。
其實就只是小事;家人的嘲諷、友人的忽略、微薄的人際關係,然而這些小事藉由重複經歷凝聚成不可違抗的定律──
我已經沒有能力開口了。
他緩緩闔上嘴,再張開時只是淡然道:「和你沒關係。」
即便悲傷痛苦如此強烈、內心如此煩悶,卻依然被制約與信仰所苦,他已經沒有辦法對人表達出負面的情緒,笑臉背後都是無法讓人看見的傷害,經年累月的累積,以利滾利似的膨脹,難以言喻的痛苦,然而他隱藏的太好,以致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他身陷泥沼,即將滅頂。
惡性循環。
在和政仁同居前,有許多次,他都想從高樓上一躍而下,或拿把刀狠狠地切斷自己的動脈。
在追尋理想上的不順遂雖然也有關係,然而心裡的傷口無法治癒才是厭世的主因。
好累、好累、好累……內心不停的叫囂。
直到政仁出現。
也許有機會改變。當時他是這麼想的。
但他的信仰必然會催毀他的希望。
「砰!」書房外的政仁擊打著房門,狠聲道:「隨便你!」
他貼著門聽著他離去的腳步,還有翻箱倒櫃的聲響。
要搬出去了吧!
胸口翻騰著。
就要湧出什麼。
但不能說,說不出來,哪怕明知對方可能願意傾聽,就是這麼緊緊的卡在喉頭。
沒辦法說話的痛苦。
被捨棄了,雖然知道是自己的錯,還是忍不住對政仁失望。
坐回電腦前,開了新檔,他把無法言語的澎湃感情都化成文字打進word裡,交織出一篇沉重的小說。
失望傷痛、嘆息悲哀、自我厭惡……都成了他的精神糧食,就算非常不健康,就某種層面上,永晏還是自虐地愛著這些情緒。
即使心底的傷口與破洞無止無盡地吞噬著他的生命,卻也造就了他的創作。
偶爾,真的是偶爾,他會懷疑自己擁有「自我毀滅」的傾向,無意識地刻意過得不幸,就為了他的創作。
雖然這樣的創作賣得一點都不好,出版社也一直要他改基調,但與意願無關,他就是無法改變,並隨著賣量日益低落而逐漸絕望,於是這些絕望也成了食糧,又反應到創作裡,變相治療著他,也令他成為大作者的理想逐步破滅。
不論內在還是外在,都在惡性循環。
也不管他的書櫃堆了多少心靈成長書籍,依舊擺脫不了惡性循環。
「其實我很清楚哪有人是沒傷口的,傷人、被傷,每個人都在這世上載浮載沉,成就了這世間的惡性循環,但明白這個道理又怎麼樣?不是更悲哀嗎?誰也逃不出去。」打完了這段小說結尾,他終於發現自己的視線是模糊的。
我還學不會愛人與被愛。
但我終於明白,早在學會之前,我就已經擁有了。
永晏慌慌張張地往外面衝,就算知道依照時間,政仁早就收完行李走了,永晏還是沒有理智的衝了出去。
什麼都沒有想。
卻在客廳看見在抽菸的政仁還有收拾好的行李。
「你……還在?」錯愕的永晏。
政仁看著他,原本氣憤的神情突然軟化了。
「你……在哭?」比他更錯愕的政仁。
就算積蓄被親人騙光、出版社確定不再續約、當保人替人背債,政仁也從未見過永晏抱怨過、憤怒過、傷心過,不管誰問起他的近況,他都笑著說:「還不錯。」即使是這麼熟悉他狀況的政仁,永晏都能粉飾太平地對著他說:「沒問題。」
撇過臉,永晏淡淡道:「沒事。」
政仁盯著他一會兒,「我本來要走的。」他把菸按熄,嘆了一聲,可能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就不再說話了。
「我一個人不會有事。」信仰與定律依舊牢牢鎖住,內心的破洞與傷口仍然還在,意識到什麼的永晏並沒有得到救贖,卡在喉嚨的真心依然出不來,明知要說些話挽留政仁,但沒有辦法,他已經失去這項能力。
彼此都在等待對方的示弱,再下去也是互相蹉磨,所以那一晚,政仁還是走了,帶著永晏加諸的傷口,和他分別。
永晏平靜地在門口看他上了車。
在傍晚絢爛奔紅的霞光裡,永晏倚著外牆,目送逐漸駛遠的休旅車,垂下的眼簾黯淡,緩緩蹲在地上喃喃自語。
「其實我很清楚哪有人是沒傷口的,傷人、被傷,每個人都在這世上載浮載沉,成就了這世間的惡性循環,但明白這個道理又怎麼樣?不是更悲哀嗎?誰也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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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雖然是2,但和心魔本篇內文是沒關聯的。
形象圖:永晏與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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