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虛華無美夢,啥人相疼痛。
世間人錦上添花,無人來探望……
世間事鏡花水影,花紅有了時……
在這個自給自足的偏遠山村裡,每位村民都會唱這首歌,尤其愛在釀芒花酒的時候唱,不止歌詞的芒花應景,歌的本意更是村裡人的寫照。
他們是社會的底層,大約也注定了一輩子翻不了身,成人幾乎沒受過教育,每天喝著自釀的酒,在貧瘠的土壤上種著營養不良的蕃薯,賺著微薄的利潤,想盡辦法讓孩子上學,但沒人自怨自哀,大伙都樂天知命。
可惜山裡賺錢實在太難,高中畢業的孩子幾乎不再回到這裡,他們都留在城市安身立命,偶爾才回村中探望父母,現在村裡大多是些老弱婦,連孺都少了。
何溪算是個異類,他今年剛滿十八,如果讀書順利,也高中畢業了,然而他從來沒唸過書,更正確來說,他連戶口都沒有,何溪甚至不算他真正的名字。
何溪,只是將他從溪邊撿回來共同養大,又怕報警會自找麻煩的村民給他取的名字。
何溪從來沒下過山,他所知的城市風貌都是王守業告訴他的。
王守業是名遺腹子,他的母親王嫂一向對何溪照顧有加,對自己的獨子更是不遺餘力的栽培,平時除了種種蕃薯田,更會遠到山的另一頭挖竹筍下山賣。
王守業也是掙氣的孩子,是這山村第一個從大學畢業的,村長為此還特地下山買了長串鞭炮回來放,那真是村裡最鬧騰的一天。
後來王守業進了紡織工廠,他做事機伶,一年就升了主任,薪水沒漲多少,應酬倒成了家常便飯,但他還是每逢假日就回村裡,算是年輕一代最頻繁回鄉的人。
他回來除了探望寡母,就是來見何溪。
當然這是祕密。
男人喜歡男人這種事說出來會被打死。王守業大學時就有名同學喜歡同性,人人都說他有病,不願與他靠近,最後男同學書也沒唸完,給父母架進了醫院。
何溪雖然不識幾個字,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面對比封閉的年代更加保守的山村,何溪與王守業只能偷來暗去,在當年撿到何溪的河邊幽會,兩人牽牽手談談情,偶爾接一次吻,都可以把兩人樂得暈陶陶的。
對於以後如何,他們不敢去想。特別是何溪,莫說自己是男人,就算是女人,像他這樣幾乎目不識丁也配不起王守業這樣的大學生。
可他不敢要求要上學,那可是要花很多錢,村民養大他就是恩惠了,還要供他唸書就說不過去了。
何溪常常這麼安慰自己。
何況身邊有個王守業,牽著他的手,聽他講些城市的事,光這些,何溪就很滿足。
不過紙終究包不住火,那天王嫂在河邊逮住他們,狠狠教訓他們一頓,他們被罵得連頭都不敢抬,王守業甚至被王嫂搧了一耳刮子,半邊臉都腫了。
事後何溪被打發回家,王守業則讓王嫂跩回去跪在亡父牌位前,讓他發誓不許再和何溪見面。
王守業躊躇了半刻,道:「村就這麼大,總會碰到。」
王嫂罵:「你就避開,不然別回來。」
王守業道:「我哪能不回來,而且見面就避不是惹人懷疑,媽,您也不想讓全村都曉得這事吧?」
王嫂默不作聲,王守業無疑戳中她的軟肋,這丟人現眼的醜事她哪敢全村廣播。
她道:「就招呼下,河邊是不能再去的。」
王守業唯唯諾諾地應了,想把事先安撫下來再說。
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場風暴,從那次後,王嫂對王守業盯著緊了,對何溪明面上還和以前一樣照顧,心裡卻有了疙瘩,覺得他忘恩負義,勾引了自己的兒子。
某天晚上,村長急急來敲王嫂家的門,說是醫院打來說王守業出了車禍,病危,讓家屬趕緊趕去。
小山村窮,就村長家有電話,村民出門在外,聯絡電話便全填這支。
王嫂心一急,醫院的地址都忘了問,奔去踩著載竹筍的三輪車就要走,還是村長攔下她。
「我開車載妳去。」
老舊的雙人座卡車顛頗地一路震下車。
到了醫院,醫生說王守業大約撐不過今晚,王嫂又哭又求,醫生說一定盡力,順便要她去繳清住院費。
王嫂一怔,她匆匆忙忙什麼都沒帶,想起王守業和她提過公司幫他保了什麼勞保之類的,好像會幫忙付醫藥費。
醫生很忙懶得跟無知的婦人解釋,派了一個氣焰張狂的護士處理。
「王先生不是因公受傷,勞保不支付。」
王嫂不懂這些,直追問,護士不耐煩,抓了個更小的護士來,還好小護士心好,肯花功夫和他們講清楚。
只不過他們不曉得的是,王守業是臨時被要求送布料色卡到大客戶家裡才出這場車禍,也算是因公受傷,只是事後工廠方面一昧否認,完全不願擔半分責任。
王嫂放不下心回家拿錢,告訴村長錢的位置,讓村長自行去她家拿,她是不怕熱誠的村長會起歹心。
村長急忙開回山村,拿了錢要走的時候撞見何溪。何溪是讓卡車聲吵醒的,覺得奇怪出來看看。
村長告訴他王守業車禍的事,何溪跳上車,也跟著下山。
到了醫院,王嫂看見何溪沒說什麼,她現在滿心都是王守業的生死,無暇分神管何溪和王守業的歪事。
村長陪他們守了一陣子先回去了,只剩王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求神拜佛。
何溪卻滿腹心事,抓著衣衫的手扭了又扭。
旁邊一台不知道做什麼的機器突然發出長長的逼一聲。
沒幾秒,醫生護士都衝進來了,迅速做了急救,直到機器又出現穩定的逼逼聲才撤出去。何溪後來才知道那叫心電圖,剛才的長音就表示王守業的心跳停止了。
他不敢再猶豫,趨上前小聲地問王嫂是不是只要王守業能平安渡過,她什麼事都肯做?即使那事聽來就很荒謬。
王嫂覺得這根本是廢話。
何溪默默走向長廊抽了個紙杯,再和護理站借了小刀,到廁所裡割破手指放血,而後捧著血要王嫂喝下。
「你沒看阿業躺在這裡,你還在鬧什麼?」王嫂很生氣。
「我要救他,伯母您喝下去說希望守業能健康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王嫂認為他瘋了。
「您不是說您什麼都肯做?」
王嫂還是覺得何溪瘋了,但她喝下血許了願,因為她是一位母親,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她也會做。
「好,我答應。」何溪說。
那晚後,王守業確實奇蹟似的轉好,就連腦內的血塊都自己散了,沒留下任何後遺症,從此無病無痛地活上一輩子。
王嫂開心之餘找了何溪問清楚。
何溪也弄不明白,他就是有這種能力,喝他一口血的人講個願望,得到他的允諾後一定會實現,只有一種不可逆、一種不可為的規則;不可死者復活,不可活人喪命。
死者復活無效,活人喪命則要喝乾何溪的血並得到允許才行(等同不可能)。
但何溪真的不曉得這身力量的由來,僅是本能知道如何使用,就像他累了會睡覺、餓了會吃飯一樣。
他請求王嫂不要說出去。王嫂一連點了好幾個頭,發誓絕對不講。
那之後,王守業換了工作,做了貿易公司的職員,他的積蓄全栽進醫藥費,一切從頭開始。王嫂對何溪感激涕零,在迷信封閉的山村裡長大的她,暗自把何溪歸入神明轉世之流,對他親切之餘又帶幾分敬畏,但她還是裝作不經意地妨礙王守業和何溪獨處。
在她嚴密的防守下,何溪和王守業相處的時間不多,卻還是維持下去。
何溪是個知足的人,哪怕他沒有戶口,不能讀書,大概終其一生都只能窩在村裡幫忙農活,但他依舊快樂,就像其他村民,相互照應。
每日的晚餐戶戶都各燒幾道菜,帶著芒花酒,在村尾擺上桌子,所有村民圍著吃,彷彿夜夜都是團圓飯,熱熱鬧鬧地,讓那些長年不見兒孫的老人添幾分人氣,活絡活絡。
何溪打從心底愛這些人,愛這個村子。
他的目光柔得像暖春,慢慢拂過每個人,最後停在正在盛湯的王守業臉上,於是春暖花開,眸底融出了一池的蜜。
王守業彷彿感覺到似的,抬起頭和他對視,靦腆地笑了笑。
一切都很美好。何溪想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喝下自己的血,許一個願望,讓一切美好皆可延續。諷刺的是,他的能力僅限作用於他人,他的許願無效,別人的願望亦無法加諸在他身上。
如同一道制約,一個擁有無所不能力量的人,自己卻不能使用那種力量。
何溪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
「何溪,你發什麼呆?菜都被挾光了。」住他對面大嗓門的福伯吆喝著。
「快吃、快吃,餓到就不好了。」聽見的王嫂手腳麻俐地夾菜放入何溪碗中。
何溪捧起碗,吃了一口地瓜葉。
起風了,遠遠地有蟬鳴響起。
春天就要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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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沒多久,第一個颱風到了,豪雨不要命的傾倒著,幾乎有山洪爆發的危險,強風呼嘯,村子邊的芒草全被颳得伏地了,村口外的樟樹林徹夜娑娑作響,葉片大把大把地被吹到天邊去,誰敢往外站,那是站也站不穩,立馬淋成落湯雞。
偏偏住村尾的李大媽的媳婦要生了,下山的路又崩了,送不成醫院,還好村裡有產婆,王嫂也去幫忙,從正午忙到深夜,媳婦痛暈了兩次,孩子卻連頭都沒看到,村長夫婦也冒著風雨來探望,途中還給颱風掀翻一回,滿身泥濘地進了屋。
「不好了,血崩了、血崩了!」突然傳出產婆驚慌失措地叫喊,炸矇了整屋的人。
「媳婦,妳可不能死……」李大媽站都站不住地痛哭。
「阿好、阿好……」李大媽的兒子衝進去,哽咽緊張地拉著妻子的手。
王嫂鼻酸地抹了淚,神色猶豫地搓著雙手走來走去,最後咬牙附在李大媽耳邊說了幾句話。
「真的?」李大媽不敢置信。
王嫂用力點了頭,拉著李大媽直奔何溪的屋子,其他人的心思都放在難產的媳婦身上,誰都沒留心她們兩個何時不見的。
何溪是在睡夢中被叫醒的,他見到李大媽,直覺便問:「阿好姨怎麼了?」
李大媽雙腿一軟,跪在雨中,一昧的哭。
何溪大約猜到出了什麼事。
「你阿好姨難產,要死了……」王嫂在風雨裡伸手握住何溪,「對不起,王嫂知道答應過你,只是……一屍兩命啊……」
何溪並不吝於幫助別人,只怕別人對他敬而遠之才與王嫂約定,在一屍兩命面前,他幾乎沒有遲疑的選擇奉上鮮血。
隔天,當大家知道產婦與孩子都平安保住了,全村的人都發出歡呼,哪怕他們的家園被颱風摧殘的亂七八糟,蕃薯田都泡爛了。
李大媽從此也成了知道祕密的一員,她也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說溜嘴,時常給何溪送些好吃好喝的東西,即便那些東西在一般的城市人眼裡都顯得寒磣。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人都有個三災五病,村裡的老人又多,總有攸關生死的事,村民又多是好心人,總撐不過那場面說出何溪的事;又或是出去闖盪的年輕人多,失敗的也多,總有幾個被錢莊押回老家要錢,否則就剁斷手腳。
於是一次、兩次、三次……全村沒幾個不知道這祕密,或者該說這祕密已經算不上祕密了。
「你手又割傷了?」那陣子王守業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
何溪總是笑笑道:「我粗心。」
「你不是這樣的人。」王守業並不相信。
何溪默然以對。
回答的僅有從手指蔓延到手腕的傷口,及村裡愈來愈緊繃的氣氛,詭異地沉默。
連假日才回來的王守業都感覺得出來,明明村民的日常活動照舊,村尾的團圓飯也照舊,大伙一樣嘻笑,一樣一起釀著酒,可就是不對勁。
終於那天有村民吵了起來。
「誒誒誒!何溪又不是你家的,你上星期才求過他,這星期又要拿他的血。」
「何溪願意就好,關你們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們的事?你都不會擔心他的身體喔?他的血是有限的,你三不五時就去要血許願,他全供你家就好了。」
「對昧!你這種自私的,何溪根本不該幫你。」
「你們假清高啦!你們就沒喝過他的血,求他幫你們?」
「我們都是生死大事才求他,你咧?幹!你兒子討不到媳婦會死啊?」
王守業再也聽不下去了,衝出來抓著被圍剿的人要他說清楚。
那人也死豬不怕滾水燙,開口把底都掀了。
本來這種事王守業是不信的,但眾口一致,由不得他,他一時怒不可遏,又氣又心疼地去找何溪,拉著他就走。
「怎麼了?」何溪剛採完芒花,竹簍都還沒放下。
王守業回瞪著他,眼裡卻是傷心大過憤怒,道:「我全知道了,你……你……你以為你有多少血?再留下你早晚沒命。」
何溪怔了怔,又讓他拖了幾步,方才幾個吵架的村民一路跟來,這時急忙攔下他們。
「阿業,你別激動,我們不會害何溪啦!」
「嘿啦!我們都有給他進補,對他很好。」
盛怒的王守業顧不得對方是長輩,大聲吼道:「讓開!」
雙方推推扯扯,接到通知的王嫂趕到,硬是擋在中間。
她罵:「你做什麼?不像話。」
王守業道:「妳也知道?」他連敬語都忘了。
王嫂明白王守業對何溪是什麼感情,雖然那樣有違天理,但此刻她也忍不住羞愧。
「媽?」
王嫂點頭。
王守業深吸幾口氣,道:「我要帶他走。」
王嫂道:「何溪沒有戶口是能去哪兒?他好好待在這就好,我會照顧他。」
王守業不帶笑意的笑道:「照顧?」
王嫂知道他介懷什麼,軟言道:「我知道你們……一起長大,感情很好,看不得他受傷,我們看了一樣捨不得,也很留心他的身體啦,像上次那個阿福伯連續兩天來找何溪要血,就被我們罵到臭頭了。」
王守業擺擺手不想再談。
王嫂轉而勸說何溪,「何溪,你怎麼想?村裡真的很需要你,你也曉得村裡窮又偏避,我們的死活沒人管的。」
何溪的臉上交錯著兩種神色,像是傍偟又像是有所主張。他是願意和王守業走的,走去他嚮往的城市,和王守業長相廝守,但他也愛如家人般的村民,為了報答他們可以放流鮮血,只是連王守業都感覺得到,他又怎會不知道,他的一片好意正在吞噬村莊的和諧,昔日和睦的景象如破鏡龜裂。
然而他說不出口。
他的不語無疑給了答案,王守業贏了,王嫂逼不得已,把醫院的事說了出來。
「你就是何溪第一個救的人。」
「不可能……」
「你自己問。」王嫂想王守業受到打擊,也總比他帶走何溪搞些逆天的事,絕了王家的後好。
王守業詢問般地看向何溪,何溪低下了頭。
王守業無法接受這件事,他想帶走何溪的立場一瞬間搖搖欲墜。
他也是因為何溪的血才活的,還是第一個……
他眼神茫然地看了看村民的臉、王嫂的臉、何溪的臉,最後低頭看了看自己……
大伙像有默契似的,誰都沒開口說話。
「對不起,何溪。」他虛浮地走了,一路往外走,走出了村口,不知去了哪兒。
直到深夜他又走回何溪家,敲了敲幾乎腐朽的木板門。
何溪沒睡,正坐在廳裡,立刻開了門,著急道:「你去哪了?王嫂到處找你。」
「你沒找我?」
「我猜你可能會回來找我,就在家等了。」
王守業扯著嘴角勉強笑了一下,「跟我走吧,何溪,就現在。」
何溪輕輕地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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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何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