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殯一結束,歡非迫不及待地輕裝簡便回家。
是呢,回家,對她來說,童年的家已成了外地,離鄉背井的居所才是她真正的家。
子衿大約昨個來過,跑來她家裡睡了,還在冰箱給她留了菜,桌上擱著一碟重度烘焙過的鐵觀音茶葉,和現在市面上中度烘焙的鐵觀音有所不同,不似後者清香,而是茶香沉底,苦鬱回甘中又略帶熟果蜜香。
那是歡非的最愛。
她熱了菜,沖上一壺茶佐著吃,吃著吃著也吃進了自己的眼淚,海水一般的鹹。
我愛這個男人,真的非常愛他,但我為他做過什麼呢?我不過拖著他一同行屍走肉,可我無法離開他,我離不開他。
我多想親口告訴他。
她把那口帶鹹的鐵觀音嚥下,淡淡的果蜜香自舌尖發散開,苦味卻冷不防從喉頭回湧。
然而十多年前,我便已經死了。
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
****************************************
晚上子衿來了,屋裡卻黑燈瞎火,他逕自開門入內,仗著熟門熟路,摸黑進了玄關,想直接開客廳的燈了事,沒料想還是撞了腳。
他吃痛的苦笑裡隱約溢出心酸。
那些看似熟悉的物、熟悉的人,內裡卻藏著多少看不清的千百曲折。
撞了腳怪誰呢?怪自己往臉上貼金。
他給歡非打了電話,聽見餐廳傳來Aerosmith(史密斯飛船)演唱的「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
「I could stay awake just to hear you breathing.
Watch you smile while you are sleeping.
While you're far away dreaming.
I could spend my life in this sweet surrender.
I could stay lost in this moment forever.
Every moment spent with you is a moment I treasure.」(為了聽見你的呼吸我可以不睡,在你沉睡時注視著你的笑容,當你夢見遠方,我願用一輩子甜蜜的臣服於你,永遠迷失在這片刻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我所珍愛的時刻。)
沙啞高亢的歌聲唱出直白的歌詞,幾乎竭盡全力的嘶吼中,卻有著難以言喻的些微哀傷感。
歡非是在某一天突然將這首歌當作鈴聲使用。
剛開始他還很驚訝,沒想過她會喜歡這類搖滾抒情的風格。歡非只是笑而不答。
從餐桌上找到她的手機,看見茶葉已被動過,顯然人是回來後又出去了。
子衿正納悶著,門鈴倒響了。
歡非不是個糊塗的人,手機扔家裡多半是覺得用不到,鑰匙這樣的東西是不會忘的。
門外的人等得不耐煩,又連聲按著催促。
子衿應門,門外的女人紅腫的臉上帶傷,眉眼間與歡非有幾分相似,然而眼神卻萎糜渾濁。
那個女人呆了呆,問道:「歡非……夏歡非不住這嗎?」
子衿道:「她不在家,妳是……」
歡宜剛張口要答,又嚥了回去,哈哈笑道:「我還當她自立自強呢,結果還不是靠男人,這個婊子……到處勾男人的婊子!」
子衿忍了忍,才沒呼上她一耳刮子。
寒風冷夜裡,歡宜脫下身上破舊的大衣。那是婚前她的男人送給她的,她如珠如寶地珍藏,終也抵不過歲月,變質了顏色。
一如她的瘀青滿身。
「我來讓她看看,她做了什麼好事,也讓你看看,妳的女人就是個勾引姊夫的淫娃蕩婦。」
子衿終於知道她是誰了。
「歡非是什麼樣的人,我比妳清楚。」他冷言道。
歡宜不罷休,扯著子衿的衣袖,「你清楚?不,她不會說出來的,她告訴過妳十多年前的事嗎?」
她灰敗的臉上,僅有一對眼珠熠熠而亮,禿鷹似的,惹人生厭。
她失去了她的丈夫、她的家,她也要歡非失去她的。
子衿扯開她的手,終於動了怒。
「妳馬上滾。」
這就是歡非的家人嗎?都是些什麼沉在塘底的爛泥!
「歡宜!妳來做什麼?」
歡非站在樓梯轉角,一階階爬了上來。
歡宜見了她,眼睛發紅,竟驀然上前想動手推她下樓。
還好子衿離得近,一把抓住歡非,將歡宜推到旁邊。
他怒不可遏,幾乎要報警。
歡宜直倒在地上哭,摟著她的大衣。
歡非初時的驚嚇過後,搖了搖頭。
「回去吧,歡宜,妳不該來的,都那麼多年沒聯絡了。」
歡宜仰首,見她居高臨下,還是那樣冷淡的眼神,無法被傷害的眼神,心頭就像被生了刺的藤蔓紥得疼痛難忍。
為什麼只有我生活慘澹?為什麼我的丈夫也被她勾引了走?我有什麼不如她的?
「照照鏡子吧,妳這老女人,怎麼和歡非比!」腦海又迴盪著丈夫毆打她時的惡聲惡氣。
「我不是讓妳出殯後,把她哄來家裡,妳怎麼讓她走了?妳以為我幹麼陪妳回去?故意找我麻煩是不是?賤婦!」丈夫扯著她的頭髮,一耳光一耳光地摔著。
她流著鼻血求饒。
好恨,真的好恨。
「滾出去!愈看愈憎,當初瞎了眼才娶妳,早知道妳有妹妹就好,全給妳壞事了,真倒霉,千挑百選竟選了妳這個破麻!」丈夫朝她的肚子踹上幾腳。
「她喲……以前不曉得多淫亂,被玩到連顆蛋都沒辦法下,趕快離一離,媽給你找個更好的。」婆婆在旁冷言冷語。
我好恨歡非,好恨、好恨,我的不幸都是她造成的。
「是的,這麼多年沒聯絡了,妳為什麼要回來?沒有妳,沒有妳就好了!」歡宜捶打著地面,那件大衣卻依舊被她緊緊擁住。
我也曾經很幸福,我的男人說會照顧我一生一世,倘若歡非沒在婚宴上出現,我的丈夫不會比較,好不容易讓他淡去了念頭,為什麼歡非卻要回來!
歡非看著她又哭又笑,最後彷彿用盡氣力瞪向她。
「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埋怨著那個家嗎?但妳有什麼資格?受傷害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歡非垂下了眼瞼。歡宜並不知道,早在她幫著父親強暴她未遂之前,她的心就一點一滴地死了。
那年她才八歲,在學校發了燒,學校聯絡了家裡來帶人,本答應來接她的母親因為工作走不開,讓她聯絡父親,但家裡的電話沒人接,她只好自己走回去。
剛進家門她就覺得有點不對勁,聽見嗚咽的哭喊,她好奇地打開房門偷看,看見父親壓在鄰居姊姊的身上抽動著。
那時她尚懵懂無知,也依稀明白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鄰居姊姊的衣服都被撕破了,還哭得很慘,父親卻用一種讓她覺得噁心面容說著淫聲穢語。
他反覆問著:「爽不爽?叔叔操得妳爽不爽?」
沒多久父親發現她了,罵了聲髒話要她不許說出去,鄰居姊姊卻喊著她的名字要她救她。
她慌了,不曉得該怎麼辦,父親卻惡狠狠地要鄰居姊姊閉嘴,更粗暴地抽動著,鄰居姊姊大叫著痛,她嚇得大哭,衝去客廳打電話給母親,好不容易等工廠轉接,她顛三倒四地說著,也不知母親聽懂沒,父親已怒氣沖沖地摔壞電話。
他惡狠狠地打了歡非,一拳一拳地揍她,她哭著亂竄,也不清楚挨了幾下,父親最後甚至拿起菜刀追殺她,直到母親回家,她的背部已被砍了兩刀,倒在血泊中。
她瞪大著眼,等著母親救她。
母親卻忙著和父親爭吵,又忙著打父親給鄰居姊姊看,千求萬求,答應了賠償,甚至有意無意透露被強暴這種事不光彩,給知道了也丟人。
鄰居姊姊原就臉薄,禁不住母親的挑撥,放棄報警,換了母親塞給她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走了,還是她注意到歡非快死了,趕緊讓母親叫救護車。
母親打發她走後,哪敢叫救護車。這多丟臉面的事,父親強姦鄰人,砍殺自己的女兒,要上了報,她還有何顏面生活在鄰里裡。
只好將她送進密醫的診所,粗粗處理下,死不了就得了。待她清醒,更是千叮萬嚀讓她閉緊嘴巴,連歡宜都不能說,否則有她好看。
歡非的心便自那刻起枯槁。
她不得不捨棄在乎這種情感,以免夜夜從惡夢裡哭醒;不得不疑心著每個人,才有了看透本質的能力。
然而她還是會愛人,卻再也無法表達與回應。
她埋怨那個家?不,她只想忘記,徹底忘記。卻如背上的傷,早已好全,仍在每年被砍傷的那一天,隱隱作痛。
她揮揮手,讓歡宜走,飽滿的眼睛沉澱著血淚斑斑。
可看在歡宜眼裡,只看見她的冷傲與鄙夷。
她不願意走,她要哭、她要叫,她要讓全世界都知道誰害了她。
鄰居已經探頭看了。子衿想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打了電話給當醫生的朋友,來給歡宜射注了鎮定劑,送去醫院看護了。
和鄰居道了歉,他們也回屋裡,子衿問了她去了哪兒?
歡非喝了口水,道:「艾薇找我。」
****************************************
本來想這章就結束,但會爆字,下章_下之二,才是真正的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