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血紅的大嘴朝他罩了下來,距離近得他能看見齒縫間卡住的肉屑,一股撲鼻的腥臭味。
石慕井反應奇快,手臂及時橫過去擋住,避免廢少空空如也的腦袋被啃缺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被咬住了。
「Shit!」紀東延又罵了聲,手指立刻戳向大嘴男的右眼,這方法比起一拳揍退大嘴男,讓他死咬著嘴撕下石慕井一塊血肉更加理想,人在劇痛的時候總會張口叫出聲。
果然大嘴男摀著被戳瞎的右眼又痛又氣地打滾怒吼。
紀東延馬上扶著石慕井退後。
「你的手?」牙印都讓血糊了,看不清傷口深淺。
「肉沒咬下來,不過……」石慕井痛得擰眉,看向那個骯髒又渾身血漬的大嘴男子,「希望他沒得狂犬病。」
「你可真鎮定。」紀東延帶著複雜的神色打量著他。
「你可真狠。」石慕井望了一眼他刺入別人眼球染血的手指。
「我也是為了幫你呀!慕井。」紀東延撇撇嘴,滿面無辜。
石慕井的眉心蹙得更深。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廢少總愛親膩地直呼他?開始時他以為是沒工作過的廢少不懂職場倫理,後來發現他對其他人的稱呼都很得體,唯獨對自己裝熟,不過礙於廢少背景他也只能放任。
大嘴男總算從痛楚中回神,怒道:「媽的!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們這一羊一豬都吃下肚。」
「一羊一豬?」紀東延的臉綠了。
石慕井蹙眉道:「我和豬半分都不相似,羊應該是指我。」
紀東延一驚,「那我不就是豬?」
石慕井看了他一眼,「我什麼都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
大嘴男沒等他們討論出個結果,任由僅剩神經連結的眼球掉出眼眶,以幾乎算是不要命的力道衝撞他們。
紀東延毫無驚懼,揮出拳頭。
他已經知道對手是個人,就算他身上潑滿鮮血,行為詭異又富攻擊性,也就是人罷了,何況這人瘦得幾剩骨架,剛才是因為他偷襲才有機可趁,現在正面交鋒,他們這還兩個人呢,哪有怕的道理。
大嘴男撲上側閃,熊抱住紀東延的手臂,「嘿嘿!畜生乖乖給人吃就對了。」他的眼睛露出一種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的渴求,死死的、緊緊的,絕不放手,趨近瘋顛的執著。
從手臂湧來的巨大抓力令紀東延訝異,感受到的力道和面前乾扁的男人完全不相襯,當他注意到大嘴男的眼神時,突然一個激靈……
他聽過一種說法,人的體能其實如同腦力,一生中只使用極小部分,不同的是腦力的開發能讓人成為天才,如愛因斯坦;體能的開發卻受限於肉體的負荷度,一旦超越便會造成生理傷害,因此為了保護人體,人潛意識裡壓抑著連自身都沒發現的強大體能,偶爾在情急中經由腎上腺素活化才會短暫釋放。
但在某些瘋子顛狂暴力的世界裡,他們不像一般人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保護自己的生命,彷彿也解開潛意識的制約,即便是一個女人,瘋起來,哪怕兩、三個男人都不見得壓得住她。
紀東延很肯定大嘴男就是這類人士,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被咬上之前,他猛擊大嘴男的腰腹。腰腹是人體的脆弱之處,換作一般人早鬆手乾嘔,但大嘴男非常執著,「啊」了聲後,仍舊不改初衷,真要咬下他臂上一塊肉。
石慕井早繞到大嘴男身後,用著沒受傷的那隻手勾住大嘴男的頸項,使力往後拉。
大嘴男的氣管被壓住,他憤怒地低吼,竟不知哪來的蠻力,甩飛石慕井。
紀東延當機立斷想再戳瞎他一隻眼,讓他全盲,大嘴男卻從身上掏出一柄剁骨刀。這把剁骨刀一直藏在大嘴男腰後的背袋裡,背袋又讓衣服蓋著,所以根本沒人發現。
紀東延見剁骨刀迎面砍來,雖然知道不合時宜,腦裡還是浮現出電視劇裡,某個角色用牙齒咬住刀身的畫面。
當然他不會親身去實驗這種可行性,慌忙矮身一避,用另一手掐住大嘴男的腕骨扭轉,想逼他脫刀,但他忘了大嘴男的武器不只一項,他那副利牙飢渴地咬下。
石慕井這時已爬了起來,撿起地上一塊磚頭俐落地砸向大嘴男的腦袋。
大嘴男怔了下便倒地,竟還緊緊拽住紀東延,紀東延費了一番功夫才把他的指頭扳開。
石慕井上第一時間詢問廢少:「你有沒有怎麼樣?」
「你是在關心我嗎?」紀東延露出那麼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摸摸頭傻笑,「我有點感動欸。」
在感動個屁?
石慕井完全無法理解,他不過是遵照總編的指示,保住廢少不掉一根毛,純粹公事,否則他才不會這麼拚命,頂多下山報個警就了不起了。
可這時他既沒心情也沒必要糾結在這個問題上,他注意到大嘴男的手指動了動,隨時有拔地而起的危險。
紀東延也發現了,他認為最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趁現在拿磚頭砸死對方,只是自衛是一回事,在非危急狀態殺人又是一回事,一旦做了,似乎有那麼幾分變態感,但跟瘋子繼續糾纏下去,非被咬掉幾塊肉不可。
他看了眼石慕井。他不能讓他死,起碼現在不行。
「走!」他牽起他的手。
「去哪?」石慕井望著外頭的暴雨,還有滿目的芒草破屋。
「沒有瘋子的地方。」也不等石慕井接話,紀東延拉著他就跑,在模糊視線的雨幕中,彷彿還聽見大嘴男甦醒後盛怒的吼叫。
紀東延幾乎沒有猶豫地在芒草和傾圮的建築物中穿梭,雨已經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隨便張嘴都能喝上口水,兩人因此都沒說話,只是一昧的跑,最後停在一棟兩層樓高的透天厝前。
房屋經過歲月的洗禮,敵不過風吹日曬,窗戶玻璃破了,外牆有多處龜裂,水泥大片剝落,甚至連裸露的紅磚都有裂縫,不過比起其他透天厝或平房算得上保存完整了。
石慕井停下的時候順手扶向一旁微微喘氣,碰在手裡的東西特別的冰冷粗糙,他看了下,是個鏽蝕嚴重的綠色鐵窗,他回想進村時所見的房舍,似乎也青一色裝著鐵窗。
他不免有些困惑。
他按房屋外觀推斷,大概都建在民國五、六十年間,當時鄉間尚算純樸,很難想像一個偏遠山村能宵小盛行到家家戶戶都防得如此嚴密,更怪的是這座村裡的透天厝很多,多到不符合這個地點、那個年代該符合的常理。
「先躲這兒。」紀東延已經拉開最外層的鐵門,這鐵門是生鐵鑄的,稍耐腐蝕,雖然下面鏽破了幾個洞,但好過變形的鐵窗。
石慕井推推眼鏡,忍不住又想鐵門鐵窗都不是當年的主流,這樣費心思究竟是要防什麼?
鐵門內是普通的木門,早爛得剩骨架了,紀東延推得特別小心,生怕把整扇門給拆了。
「哲志,你回……你、你們是誰?」門裡的胖子嘴角還吊著狗腿的笑,表情卻很錯愕。
「你又哪位?」紀東延揚揚眉,「啊!該不會是小羊的朋友?」
「你們認識小羊?」
「剛才在村子口撞上的。」紀東延等石慕井進來,迅速把鐵門帶上,他見門鎖還能用,也一併扣上了。
「怎麼可能?」胖子叫了起來,手往以前大概是餐廳的地方指,「小羊一直在那裡睡覺。」
紀東延和石慕井探頭看,只看見一具趴在桌面的人骨,人骨的頭部破了個洞,還沾有黑色汙漬,應該是生前遭到重擊而死。
「夠了!」紀東延不耐煩地仰天長嘆,「這裡是瘋子集散地嗎?」
胖子滿臉不解。
還好除了小羊不小羊這個問題,胖子的其他部分都很正常,石慕井趁機問了幾個問題,紀東延則漠視胖子的抗議,搶了他的急救包幫石慕井止血。
胖子說的和小羊差不多,但比小羊仔細多了。
他和小羊是同社團的社員,小羊的男友哲志是他的室友,哲志和人打賭輸了要進村過夜,捎上了他和小羊,結果昨天半夜哲志嫌無聊,跑到外面亂晃,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你沒去找人?」石慕井咬著牙問,倒不是因為怒氣,而是痛,他無奈地瞪著在他傷口上倒大量雙氧水的廢少。
廢少瞧他皺眉,輕聲道:「慕井,我弄痛你了嗎?沒辦法,我第一次做這種事,你多給我幾次機會,熟能生巧。」
「……」
不曉得為什麼,石慕井覺得這段話聽起來怪怪的。
「你們是什麼關係?」胖子也覺得這話聽來怪怪的。
「他問我們是什麼關係?」紀東延眼睛一亮,唇角洩露出可疑的上揚,有所期待。
「同事。」石慕井冷淡地回答。
胖子見他們迥然迴異的神色,識相的閉嘴,轉回正題。
「哲志要我們在這裡等。」他磨蹭了會又道:「他脾氣不太好,回來看不到我們會不高興。」
石慕井歛下眉目,過了片刻又問:「小羊真的都沒出去嗎?」
紀東延立即哼了聲,「小羊沒出去?那不是這胖子見鬼了,就是我們見鬼了。」
胖子激動地跳起來,他全身的肥肉也跟著抖了抖。
「你你、你才見鬼,小羊明明在那睡覺。」他吼到這兒,突然遮住嘴,壓低音量,瞪著紀東延,「你別害我吵醒小羊,她昨晚都沒睡,現在很累。」
紀東延差點把手裡的雙氧水砸向胖子的頭。
胖子攸攸地又坐回鋪了報紙的椅子,無意識地擺弄著手指,嘀咕起來,「見鬼……小羊也說見鬼……」
「對,她直嚷著有鬼,還嚇得不知道跑哪去。」紀東延應和著。
石慕井不等胖子和廢少槓上,追問道:「請你說清楚點。」
胖子道:「我記得那時天已經大亮,小羊縮在那邊的牆角動也不動,呃……好幾個小時了,突然,她的臉色變得很奇怪,眼睛瞪得很大,像被什麼嚇到,她一直盯著窗外,但是我看了,窗口那什麼都沒有,然後我就聽見她大叫……」胖子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況,「他真的死了,他變成鬼了,他死也不放過我。小羊一直這樣講,後來就跑出去了……」
「你還說她沒出去?」紀東延打岔道。
胖子翻翻白眼,「她立刻就回來了,忽然像沒事一樣,不久就坐那睡了。」
紀東延不由自主地又瞄了眼白骨。怎麼都不相信那是小羊。
「那個……是怎麼傷的?」胖子見傷口都被紗布遮住,終於敢正眼看上一眼。
紀東延搶話道:「外面有個瘋子,見人就咬……誒?等等!」他眉眼一挑,「那瘋子該不會是一直沒回來的小羊的男友吧?」
「那個人是穿花襯衫,平頭,二十七、八歲上下嗎?」胖子不敢確定,畢竟他們進村時沒有碰到別人。
「我哪知道他穿什麼,都染血了,不過他嘴巴很大,還拿著剁骨刀。」
「那不是他,哲志拿的是槍。」胖子意識到自己說溜嘴時,已經太遲了,面前的兩個人一副等他解釋的模樣,「我……我……我去陪小羊。」他一溜煙躲避到餐廳,低著頭玩自己的手。
「這死胖子一定瞞著某些事,還硬扯白骨是小羊,不曉得什麼居心。」紀東延看了看地上散亂的行李,趁著胖子不敢往這裡看的時候,大肆搜刮。
石慕井冷眼旁觀。他本來就是個利己主義者,對己方有利的事,他是不會阻擋的。
「嘖!沒有乾衣服。」紀東延找出幾個未開的罐頭和一支手機。他只是想看看時間,他和石慕井的手機都讓雨淋壞了。
石慕井卻低聲要他看看手機裡還存了什麼東西。
紀東延怪笑起來,彷彿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祕密,「慕井,沒想到你有偷窺的癖好,平常看你挺冷的,原來是悶燒,呵呵。」
石慕井再次慶幸自己的情緒波動異常,才不至於一掌賞到廢少的腦門上,進而違背總編交代的任務。
紀東延的手指在螢幕上滑來滑去,很快發現這不是胖子的手機也不是小羊的,而是小羊的男友哲志的。
裡面和小羊有關的照片和影片,張張不堪入目。
紀東延打開最新的影片檔,是昨夜錄的,影片裡哲志正用著狗爬式在小羊身體裡衝刺,小羊的神色如死人般灰敗,絕對不像在享受愉悅的性交,更多的是無奈和麻木。
「幹!妳死人啊!叫幾聲來聽。」影片內的哲志模仿著A片的橋段,拍打小羊的臀部。
小羊屈辱地發出叫床聲。
哲志這才滿意地握著小羊豐滿的胸部快速抽動,一面淫笑地看向鏡頭,或者說掌鏡的人。
「胖子,你不是也喜歡小羊,要不要也來打一砲?你都勃起了喔。」
「沒、沒沒有,我沒有。」胖子顫抖的聲音清楚傳出喇叭,鏡頭晃了一下,石慕井猜胖子大概是正用手遮掩某個部位。
「色大無膽,只會靠修電腦追小羊,才會讓小羊先讓我搞了。」哲志嘲笑著,「御用攝影師,拍清楚點,好好看老子怎麼把你的夢中情人操到高潮。」
後面的片段紀東延他們沒再看下去,他們已經看得夠多了。石慕井本來不明白為什麼小羊、胖子和他們的說法相互矛盾,現在依稀有了輪廓,當然,許多地方他還無法解釋,像是為什麼除了他,其他人出不了村?異常的本源來自哪裡?
「胖子,你謊說得很溜嘛!」發現胖子是什麼貨色後,廢少的鄙夷明白地寫在臉上。
胖子嚇得差點跌下椅子,影片的聲音方才讓雨聲蓋過,他現在才看見廢少手裡的手機,又羞又怒又驚,跑來的途中還跘倒自己。
「還給我!你們怎麼能亂翻?」胖子手忙腳亂搶手機。
紀東延一拳揍得他倒地。
「那個什麼哲的是小羊的誰?你再說一遍。」廢少補了胖子一腳,他的目光既冷又沉,陰暗的沒有一絲光,彷彿透過胖子在看什麼。
石慕井有些吃驚。這種下三濫的事固然令人發火,但廢少似乎過激了點,畢竟他們和小羊才見過一次,連認識都不算,同情也是有限的。
胖子「唉喲」一聲,想再辯解什麼,廢少自動把他當球踢,胖子唉唉叫之餘,問什麼答什麼,完全不敢再爭辯,估計現在說白骨不是小羊,他也不敢反對。
石慕井總算發現廢少的技能是刑求。
胖子抹抹鼻涕眼淚,和盤託出。
「小羊真的是哲志的女友,他們一年前交往的,只是後來小羊想分手,哲志就拍了照片和影片威脅她,我阻止過,真的,只是哲志的背景很複雜,我說過他有槍,雖然是改造的,但也能殺人,那一次他拿槍指著我,逼我拍影片,他知道我暗戀小羊,所以都我要替他們拍照錄影,昨晚也是,後來他說要練靶,就拿著槍出去了,槍響停了後他也沒回來,我覺得怪,可是他要我們在這裡看門,我怕出去找人時他回來,我和小羊會完蛋的。」
他見紀東延面色還是不善,推諉道:「我……我也想救小羊,可是我能怎麼辦?現在他失蹤了,小羊才能得救。」
「能怎麼辦?這藉口真好,明明是為了自己,還要假裝有良心。」紀東延的笑一閃而逝,面貌陰沉,「深不可測的貪婪,太厲害了。」他拍拍手,踹斷了胖子的鼻樑,胖子的鼻血湧泉似的噴發。
石慕井防備地審視著紀東延。
「怎麼了?慕井。」紀東延朝他笑了,和對胖子的笑不同,他是真心而溫柔的,但他的眼瞳依舊森幽,黑得倒映不出任何東西,他的神態不像石慕井認識的廢少,「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他說。
在樟樹林裡感覺到的焦躁,死灰復燃地在石慕井的心底蔓延開來。
菅芒花白文文,出世在寒門。
無美貌無青春,啥人來溫存。
他又聽見那首歌,這一次,他終於聽清楚歌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慕井……」紀東延在他軟倒前摟住他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世間情一場幻夢,船過水無痕,
多情金姑來來去去,伴阮過黃昏。
就在他的腦海裡。
他昏沉沉地閉上雙眼。
頸項到鎖骨的地方像被什麼撫摸著。
「雖然對你很抱歉,但是不殺你,何溪太可憐了。」
石慕井好似聽見了紀東延的聲音,然而很快被黑暗與歌聲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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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石慕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