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北野將七三一帶往何方,對於丸太與英和都只是刀山與火海的差別罷了。
狂喜的大約只有菊池。他和石井的關係並非不好,他擔任一八五五部隊長期間,石井也是一八五五部隊的技術指導,但他一直不是石井的心腹,石井向來用人為親,除了軍中的親友外,他對第二部部長太田澄與第四部部長川島清,甚至是在二哥剛男之下的筱塚,都比對菊池更加信任。
菊池心中的忿恨可想而知,但現在他的機會來了,北野帶來權力洗牌的契機。
因此菊池盡力投北野嗜好,大大重用笠原班,並按北野命令,指派翻譯官翻譯記錄西伯利亞森林內能傳播腦炎的壁虱的文件。
可惜北野對於權力鬥爭並沒有石井來得積極,石井又在七三一已久,想短時間拔除石井的影響幾乎辦不到,何況京大派正值警覺,不可能放任菊池對筱塚下手,加上顧忌筱塚的家世,菊池還無法光明正大地除去筱塚。
但菊池一向有耐心,他總是做好準備靜待時機。
筱塚知道自己暫時出不了事,但他並沒有放鬆,他太了解菊池這個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菊池不看著英和墮落悲慘絕不放棄。
一不小心,就會被啃得屍骨無存。
筱塚冷眼看著被士兵圍在空地中心進行犬賽的瞬。
如果能讓這個人死在場上就好了。
但是英和……
筱塚將視線挪到矮他半個頭的英和臉上。
英和滿心注意場上的瞬華,擔憂都寫在擰緊的眉間。
筱塚碰碰他的手,暗示他表情別這麼明顯,對面的菊池一直在觀察他們。
英和終於也察覺到那絲邪惡又銳利的目光,儘量平靜神情。
犬的比賽開打了,瞬對上的是從前同在抗日團隊裡昔日的戰友,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非常複雜的神色。
成為娛樂日本鬼的犬,比被當成丸太實驗更加屈辱,可是再不願意,也不能讓旁邊的婦孺被活活吊死。
先揮拳的是瞬的對手,他咆哮咒罵,瞬一時反應不過來,側腹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重拳倒地。
英和險些驚呼,幸好仍僅記筱塚的提醒。
圍觀的士兵歡騰。
「總有一個人要輸……」昔日戰友深深吸了一口氣,像下定什麼決心,「不要怪我,你不懂實驗的恐怖。」他朝瞬華的臉部再踢上一腳。
瞬用手臂抵擋,借力滑開距離。
趁著周圍吵雜鼓噪,筱塚抓了個角度避開菊池的窺視,淡淡對英和道:
「你不該過來。」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我沒有生氣。」
英和低頭。
他當然曉得筱塚不是生氣,而是憂心從不關心犬之賽的自己突然改變態度,會引起菊池的好奇,所以他才為自己的任性道歉。筱塚是為了他才與菊池作對,而無用的自己不僅幫不上忙,甚至替筱塚製造無數麻煩。
連英和都忍不住厭惡起這樣的自己。
以致他在看到瞬華的鞭傷時,完全無法埋怨筱塚,虧欠瞬華的從來都是自己,筱塚沒有任何義務代償,相反,英和深覺積欠筱塚太多,筱塚一直用著自己的方法保護他,若他還以此指責筱塚,實在過分虛偽。
英和只怪自己。
當年他鬆手時,又怎能想到今時今日進退不得的境地。
都是自找的,旁人也不過受他拖累。
犬賽打得一團亂,兩方互吼。
其他人雖然聽不懂,英和卻聽得真切。這十幾年在日本說與聽著日文,偶爾偷偷唸起中文反倒怪腔怪調,話都不太會講,但聽還是行的。
「你的尊嚴呢?竟然甘心當狗!」
「尊嚴能幹什麼?不讓女人小孩被吊死?還是能逃出這裡?反正都要打,我想當贏的不成嗎?」
面對同伴絕望地辯駁,瞬華回答不出來。
拋棄他的哥哥、生死關頭選擇背叛的同伴……
他多年來的怨恨,突然模糊不堪。
瞬苳有什麼錯?他不過是選擇現實的做法罷了……他們都是。
理想這種東西只是鏡花水月,禁不起考驗。
瞬華感覺自己陷入一種自暴自棄的迴圈裡。
在他從背後鎖住同伴的脖子,將同伴壓制在地就要獲勝前,瞬華聽見訕笑雜亂的歡呼聲中,同伴微弱地、哽咽而卑微地祈求。
「把我的脖子扭斷、拜託你……」
瞬華以為自己聽錯。
「我也是這麼對他們的。」同伴閉上眼睛。
他是早幾批被移送七三一的丸太,眼見同伴一個又一個從監房消失,偶爾在半夜,還能隱隱聽見極度痛苦的慘叫,他從來不知道人的叫聲可以扭曲到斷裂。
漫長的等死過程中,精神上的折磨遠比死亡恐怖。
後來他被選為犬,第一場比賽對上的是當地的普通老百姓,他怎麼下的了手,那個人卻狠狠撲過來,只因場邊有那個人的妻兒。
他想死在那個人手裡總比死在日本鬼手裡好,可是嫌賽況一面倒太無聊的日本鬼吊死了那個人的妻兒。
那個人衝出場想救親人,卻被日本兵的人牆擋住,那些人吆喝著,像要他回去比賽,那個人沒有聽從,死在日本鬼的亂刀下。
他不戰而勝。
卻每晚夢見那個人絕望的哭聲。
然後他明白了,場上的仁慈除了害死更多人,根本幫不了誰,所以他殺死往後每一個對手。那是他最後的一點慈悲,即便蒼涼而殘酷。
然後等待著另一個終結他的人。
瞬華看著七三一冰冷的建築、日本鬼興奮嗜血的狂熱、慷慨就義的同伴……暈眩而錯亂。
加入抗日團體的人,幾乎都有赴死的決心,瞬華以為這樣就夠了……卻遠遠不夠!就像只有黑與白的世界。
「我知道了。」
彷彿感覺到瞬華知道什麼,同伴的嘴角微微揚起。
「咔」的清脆響亮骨頭折斷的聲音。
現在起,換瞬華等待那個終結他的人。
英和一顆心放定。
雖然犬賽並不是以殺死對手判定勝負,但被殺死的犬卻不少,只要兩方有共識,一般勝方一定會殺死敗方。石井也不在乎,反正這裡最不缺的就是人。
幾天後的深夜,英和去找筱塚,筱塚剛和石井剛男商量完如何鞏固京大派的勢力,看見英和在他房內,他只是嘆氣。
「你想見『瞬』?」
犬雖不像丸太般被嚴格監控,但犬等同是主人的私有財產,能接觸犬的也只有主人。
「我也清楚菊池在盯著我們,所以才想趁菊池不在這幾天……」
筱塚舉手打斷了英和。
「你就沒想過菊池奉令到蘇聯邊境幾天,他在七三一的眼線照樣會監視我們嗎?」
英和想講些話說服筱塚,卻發現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失望地垂下眼眸。
筱塚實在拿他沒法子。
「我會讓村迫處理,但……」筱塚捏著英和的下顎讓他抬起頭來,「你絕對不可以說出不該說的話,你懂我的意思吧?英和。」
望著筱塚凌厲的神色,英和機械似的點頭。
筱塚的眼神柔和下來。
「他死了你也會死嗎?」
英和花了點時間才弄懂筱塚的意思。
或許自己的確會萌生出死的念頭,但掛懷著雨宮夫婦的自己,真的能確實殺死自己嗎?
儘管搖擺不定,英和還是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會。」
「那我死了呢?」
「你為什麼會死?」
面對英和的驚疑,筱塚笑了笑。
「我只是說說而已,沒事的。」他愛憐地吻了一下英和的額頭,「何況菊池還沒死。」
要說英和不曉得筱塚對自己抱持著愛意那是騙人的,但英和還不知道要怎麼回應,他在意筱塚、重視筱塚,卻還稱不上愛。
他抱緊筱塚。
我也是在利用他呢!
英和為筱塚喜歡上自己感到悲哀。
「你在哭嗎?英和。」
「沒有,我沒有在哭。」
筱塚拍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似的。
在菊池回來的前一天夜裡,筱塚又用調教的名義將瞬華調到刑房,英和等在那裡,筱塚守在門外監看。
瞬華不認得眼前的人,也難以想像瞬苳可以成為雨宮英和。他警戒地瞪著眼前的人。
「又想幹麼?」他可沒忘記上回被帶到這裡遭到鞭打的事。
「你別……緊張。」英和以生澀的中文說著。
「會中文的日本鬼。」瞬華露出一抹嘲笑。
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英和儘量讓自己看起親切點,雖然那身軍服怎樣也親切不起來。
「你的眼神好噁心。」瞬華非常討厭對方看著自己發亮的眼神。
即使瞬華的態度一點也不友善,英和還是有股近鄉情怯的感覺。
「你……怎麼會……加入抗日組織?」
瞬華瞬間蹦緊面孔。
「想套話!」
「不是!」
英和急忙否認。他不過想知道他們分開後瞬華的生活。
然而不管英和再問什麼,瞬華都不吭半聲,原本就糟的氣氛更是降到冰點。
此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
先是急切的腳步聲,接著是人體撞擊到地面的悶響,然後是村迫的聲音。
「對不起,中佐,是我的失誤。」
英和開門查看時,村迫正跪在筱塚面前請罪。
筱塚壓住一名軍官。
英和立刻反應出那一定是菊池的眼線之一。
「快放開我,否則我一定將此事報告菊池少將。」
「放了你,你還不是會說。」筱塚英俊的面容此時陰辣狠絕,「沒辦法了。」
「中佐。」村迫抬頭,「由我來……」
筱塚已經擰斷軍官的頸骨。
「政之!」
英和衝上去想拉住他都來不及,只能和村迫錯愕地看著地上的屍體。
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含糊過去的事,就算是筱塚也無法脫身,況且還有菊池的興風作浪。
「中佐,由我承擔,本來就是我的錯誤。」村迫磕頭請求。
「不對,是我的錯。」英和對上筱塚的視線,「我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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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筱塚政之和雨宮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