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太絢麗,斑瀾五彩,在他眼底灼灼發亮,他卻渺小到被排除在外,連稍為觸碰的權利都沒有,忽視和冷漠,那就是他的童年,他的全部。
鍾離翻遍了抽屜也找不到一張照片,不只小時候,連長大的都沒有,他其實是不太明白的,活了三十一年的人生,為什麼是一片空白?
他絞著手指,每當他不安的時候,就會不自覺這樣。
他還小時,住在一間老舊的平房,他的母親總是背對著他,不發一語在廚房內切菜,屋裡唯一的聲音,便是菜刀落在砧板上喀喀的鈍聲。
他沒有上幼稚園,也沒有玩伴,大概是這原因,死寂造就了他可悲的溝通能力,以及登不上檯面的交際手腕,這兩個因素又註定他沒有人緣。
朋友來來去去,沒有一個留得住,又或者其實對方根本沒把他當作朋友;對於他,連應酬交際的必要都沒有,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耀眼的才華。
唯一特別的註記是身分證上的「父不詳」。
也許他是始亂終棄下的棄兒;也許他是強暴下的產物;也許……也許……他也不曉得,沒有人和他提過,沒有人會給他答案。
二流大學畢業後,找到一份助理的工作,他很努力,但做了將近十年,依舊是助理,薪水沒有調過,理由是:工作能力不佳。
鍾離只讓自己加倍努力,加班、加班、加班,他不知道夠不夠好了,但上司沒有稱讚過他半句,朱信遠則說:這是註定的,每個人的資質不同,勉強無用。
聽見他這麼說,鍾離落寞的笑了。鍾離的笑從來都是落寞的,只是沒人發現。
他沒有朋友,朱信遠是他的同居人,怎麼搞到同居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鍾離愛他,很愛很愛,雖然朱信遠從來沒有愛過他,但他也沒騙過他,話說得很明白。
上床和被上都是他自願的,怨不得誰。
朱信遠對他挺好的,房租水電沒一樣要他分擔,心情好時和他做愛,也會講些好聽話,總把他弄上好幾遍高潮。
「鍾離,你真可愛。」那是他最常講的話。
完事後,鍾離會小心翼翼的收藏這些話,十天半個月的不一定,無時無刻都拿出來回味,直到下一次朱信遠再度稱讚他。
「信……信遠,很痛。」鍾離小聲的說著。
朱信遠像是沒有聽到,依然粗暴的戳刺,鍾離不敢再說話,默默承受。
「羅加要走了,我不想再錯過他。」撞擊的力道增強,朱信遠的神魂卻不在這場性愛上。
「信遠……」鍾離痛得有些難以承受,卻分不清是身體的痛還是心痛。
他自始自終都曉得羅加這號人物,朱信遠暗戀了六年卻不敢告白的人,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回首移眸間自然流轉著迷離的光芒。
「我不能失去他。」朱信遠最後一陣猛衝,發洩在鍾離體內。
鍾離沒有答話,朱信遠並不需要他的意見,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標,不管發生什麼事,這次,他會緊緊抓住羅加,呵護他一輩子。
害怕嗎?傷心嗎?鍾離不曉得,但這個夜晚,他緊緊絞著他的手指,拚命去回想朱信遠稱讚他的每一句話,哪怕這些話裡從沒有半句「愛」的字眼。
後來的日子,鍾離只要看朱信遠的心情就能猜到他和羅加的感情進展,朱信遠的心情愈來愈好,鍾離的笑容就愈來愈多,到後來,鍾離的表情只剩下笑。
這天夜晚下了班,朱信遠的心情特別好,也不管鍾離正在燒菜,從後面抱著他又親又摟,後來鬧得太過份,還讓鍾離不小心切到手,菜刀很利,劃開的口子又深又長,血一下子流出來,連菜葉都沾滿一片。
「抱歉,我不該鬧的。」朱信遠反應奇快的抽出紙巾壓住傷口,滿臉的愧色。
「沒什麼,不是很痛的。」鍾離垂下了眼。
真的不是很痛,比起他聽見「羅加」這個名字時的痛楚,真的不算什麼。
血止不住似的很快染滿整張紙巾,朱信遠又抽了幾張面紙要他壓住,自己跑去找急救箱打算為他包紮。
「鍾離,先上點消毒水。」他說著,小心鬆開壓住的面紙,拿起棉花棒。
他的體溫透過手掌傳到鍾離的身上,明明血流個不停,鍾離卻一陣安心。朱信遠就在他身邊,如此專注與關心。
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猛地打斷朱信遠的動作,朱信遠認得這個鈴聲,鍾離也認得,羅加專門的來電鈴聲。
幾乎立刻,朱信遠丟下棉花棒還有鍾離的手,衝到旁邊的茶几上抓起手機。
「羅加。」
他滿臉的欣喜。
鍾離的手滴下了血。
但他笑了。
「好好,我馬上過去。」朱信遠匆匆掛了電話。「鍾離,我要和羅加一起吃飯,你別等門了,自己早點睡。」他迅速交代完,連看鍾離一眼的時間都沒有,人急急的出門。
「好。」
門已經關上了,朱信遠甚至來不及聽他的回答。
鍾離掩住了臉,大大的笑出了聲,笑了很久很久。
請你不要背對我,不要移開目光。
可惜,朱信遠聽不見他的心。
那夜後,朱信遠和羅加的感情增長得更快,朱信遠回家的時間漸漸少了,鍾離有更長的時間絞著手指,然後反覆回想「鍾離,你真可愛」、「鍾離,你笑起來最好看」、「鍾離,你很會做菜」……所有朱信遠說過的好話。
連續一個星期沒見到朱信遠的那個星期五,下班後,他意外看見朱信遠在家裡,神采奕奕。
「回來啦!我燒了菜,洗個手吃飯吧!」
鍾離受寵若驚,怕是一場夢。
可是一切都這麼真實,朱信遠就坐在他對面,親手燒了一桌菜,雖然有一大半是他不愛吃的。
等飯吃得差不多了,朱信遠告訴他:「羅加打算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鍾離「嗯」了聲。
「你可以明天前搬出去嗎?」
鍾離低下頭,覺得飯菜哽在喉裡,發不出聲。
「我知道一時半刻你也找不到房子,你先找間飯店住,我會付錢。」
鍾離放下碗筷,在桌底下的手絞成解不開的結。
「我可以住下來了嗎?你和羅加……我……我不會妨害你們的。」
「別開玩笑了,要讓羅加知道你住這還得了,鍾離,搬出去吧!我們說好的。」朱信遠擰著眉。
「信遠……信遠……別、別趕我走。」他擠出微笑。
「別鬧了,我們好聚好散。」朱信遠從皮夾掏出疊鈔票,放到鍾離面前。
鍾離用力到顫抖地絞著他的手指。「你說我可愛,笑起來很好看……」
朱信遠有些生氣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愛的不是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不愛沒關係呀!看著我就好了,看著我就好了。」鍾離不死心的懇求。
「亂說什麼!反正明天中午前你搬出去。」朱信遠收了收東西,又出了門。
鍾離桌底下的手指絞著,滲出了血。
他渴望的只是一點點關懷,只要朱信遠願意給他,他可以死心踏地的為他做任何犧牲。
他願意相信朱信遠是有那麼一點愛他的,即使清楚羅加是他永遠比不上的存在,他還是願意相信。
直到他在朱信遠的家裡,翻不出半張他的照片,他才覺悟他們之間根本是一片空白。
連這個唯一會注視他的人,其實都不是在注視他。
鍾離哭了。
他也是有自尊的,也是會受傷的,雖然在任何人眼中都活得這麼卑微,那也只是因為他渴望有人看著他、牽著他的手,讓他知道自己確實存在、確實活著。
但無論再傷心,鍾離還是搬了出去,他沒有拿朱信遠的錢,找了間三流旅館暫住。
一個多月後的半夜,旅館因為老闆積欠賭債不還遭人縱火,濃煙嗆醒了為數不多的住客,爭先恐後的往外逃。
鍾離也被嗆醒了,他打開房門,一片漆黑,只有火光灼灼,蔓延而來。
他還有時間跑的,但他沒有,因為這裡有著他渴望的溫暖,他坐在床上,在火接近的瞬間伸出手,把自己埋入一片熾熱的溫度裡。
他這一生都在渴望,好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所有,無論愛情還是工作,最終仍什麼都得不到,可是他還是想要,除了漠視以外的溫度。
他想要,只要能擺脫寂寞,什麼都好,請給他一點溫暖。
或許大火結束後,什麼都不會剩下,也不會有人特別記得他,但……
他微笑,因為火焰強烈的高溫,沒有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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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政在遇見J之後,不由自主的回憶起多年前的縱火案,因為縱火案裡唯一的死者就某種層面上來說,和J很像。
在調查死者身份的過程中,他慢慢發掘出這個叫鍾離的死者的生活背景,其實原本不需要調查得這麼詳細的,只是當時的火場鑑定報告引發他的好奇。
不應該被燒死的人卻被燒死了,為什麼明明可以逃跑卻不離開呢?
當他愈是了解鍾離,愈是明白他最終為何這麼選擇。
鍾離就像是每個人心底都有的心魔,逃避寂寞,渴望著有人願意為自己伸出手,一個眼神也好,一個擁抱也好,只願成為某個人心中的唯一,如同飛蛾,奮不顧身的撲向火海,就為了得到一絲溫暖。
其實他即是我們,即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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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鍾離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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