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兩年,熬到了大學畢業,夏宗行在找到正式工作前,依然持續著學生時代的打工,在一間餐廳做侍應,晚上十點下班,清完桌面拖完地板,侍應們打卡下班,夏宗行也去員工停車場騎他的機車回家,同事們大部份不同路,很快剩他一個人,本想快些回家洗澡睡覺,誰知道等紅燈時眼角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伸長脖子不確定的看了看。
真的是徐靖,而且還是喝得超醉的徐靖。
他真的非常不想跟他碰面,但也不忍心讓他醉倒路邊。
趕緊騎到徐靖旁邊,下車扶住他搖搖欲醉的身影。「徐靖,喂,徐靖。」
徐靖連聲音都酣了,盯著他好一會才抓住他的手臂。「宗行,你怎麼在加拿大?」
靠!真的醉到傻了。
夏宗行攙扶著他,撲鼻的酒氣讓他皺眉。「加拿大的鬼,台灣啦!」
「台灣?對,我回台灣了。」徐靖茫然了會兒,似乎在想自己幹麼回國,下刻卻忽然掩面痛哭。「他死了,他死了。」
夏宗行被他嚇了一跳,忙問:「誰死了?」
徐靖卻只重覆著「他死了」這句話。
好奇的路人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
夏宗行非常討厭這種感覺,想先把這醉鬼帶回家,又不想讓徐靖曉得他家地址,況且要是醉鬼發起酒瘋大吵大鬧,全家都別睡了,說不定左鄰右舍還會報警處理。
至於送回徐靖父母家,誰曉得他們有沒有搬家,而且隔了好幾個縣市,來回車資不是開玩笑的,徐靖的父母應該也和以前一樣很難聯絡到人,真麻煩。
夏宗行左看右看,終於看見大大的汽車旅館招牌,很近,新開的,正在大特價,全面五折。
划算,就這個。
將徐靖連扶帶拖的丟進汽車旅館房間後,他再回來牽車,再打電話回家掰過夜的理由。
等事情處理好,他打開房間的門,徐靖癱在床上,動都不動,他原本以為他睡著了,走近才發現他睜著泛紅的眼盯著天花板。
夏宗行心裡一緊。
那段無法入眠的難熬夜晚,他也總是這樣,兩眼泛紅的盯著天花板。
他擰乾溼毛巾幫徐靖擦臉,想讓他清醒點。
「他死了。」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夏宗行想問他到底是誰,徐靖先一步自語。「亞恆死了,我和他吵架,他跑出去發生車禍,死了,我沒辦法待在加拿大,哪都能看見他的影子。」
夏宗行很驚訝,想起幾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並不是特別傷心,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常常吵架,他覺得我不愛他,我怎麼會不愛他。」
「不要說了,趕快睡。」夏宗行討厭這個話題,那會把他還沒癒合的傷口扯的更深。
可喝醉的徐靖只顧著傾訴。
「我承認,剛開始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可是你不愛男人,你遲早會發現我就是讓你噁心的同志,我只能逃開,亞恆倒追我的時候就曉得這些事,我一直拒絕他……拒絕他……」
「徐靖,我不想聽。」夏宗行喘著氣,覺得快要窒息。
「可是後來我跟他在一起,我是真的愛他,在機場遇見你後,他就猜到你是誰,我打電話、傳簡訊給你,他很生氣,說我愛的不是他,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關心你,想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叫你不要說了。」夏宗行把毛巾狠狠摔在地上,他再沒辦法掩似自己當個正常的夏宗行。他懂徐靖喝醉了才會講這些話,可這對還愛著徐靖的他卻非常不堪。
「他一直跟我吵,一直跟我吵,他怎麼不懂,我能面對你就是因為我不愛你了。」
我不愛你了。
一句話,這麼多年來,夏宗行偽裝的堅強彷彿潰堤的江水,彈指間沖破所有心防,他揪起徐靖的衣領發狠打他一拳,破口大罵。
「為什麼說走就走?你知不知道那時我很需要你!」
痛楚讓徐靖清醒一點。「宗行?宗行!」然後他錯愕的瞪大眼,好像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還有夏宗行又說了什麼。
「對,我是夏宗行,他媽的被你逼得快去跳樓的夏宗行。」夏宗行把徐靖拉下床,硬拖著他進浴室,轉開蓮蓬頭,還沒燒熱的水嘩啦地對著兩個人澆下,徐靖有酒精暖身還好,夏宗行立刻凍得打顫。
「我努力忘掉,結果他媽的那死變態又回來找我。」他抖著不成調的聲音,理智和冷靜真的被那句「我不愛你」撕裂光了,語無倫次起來。「你愛上別人我也認了,可他死了關我屁事!你幹麼找我哭啊!」
冷水轉熱,升起陣陣霧氣,徐靖怔忡的睇著他。
「該哭的是我。」他大聲吼著,而後又像洩氣的皮球自暴自棄。「我真的受不了了。」他緩慢站起來,搖搖欲墜,拆開洗手台上盥洗用品的包裝,抽出刮鬍刀往手腕割。
徐靖瞬間清醒,猛地衝過去搶下刮鬍刀丟得遠遠的。
「宗行,對不起,宗行。」他終於也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被徐靖抱在懷中的夏宗行,悽悽慘慘地哭了一夜,多年來的糾纏總算在今天了斷。
混亂的一夜,天,明了。
他們都換了乾淨的裕袍,面對窗戶併肩坐在同一張床上。
事情講開後,是解脫,也是遺憾。
「宗行,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很久後,有了答案。
「好。」
那天朝陽灑上他們的臉,他們彼此凝視,很久很久。
如同現在,書房裡的光也灑在他們臉上,他們誰也沒別開目光,望著對方。
如果可以重新開始的話。
七年。
經歷了世俗的眼光,經歷了與家庭決裂,經歷了太多太多。
他們搬出一起同居,徐靖考上律師,踏進司法,他則進出版社當編輯。
徐靖對他像從前一樣,從不發脾氣,順溺到像欠了夏宗行天大的恩情,要無怨無悔的奉獻償還似的。亞恆的出現彷彿從不存在,一次也不曾出現過在他們的話題中。
歷經波折,重新開始的他們很珍惜對方,然而,珍惜不等於愛情。
錯過徐靖,是夏宗行心裡一個無法完成的愛情,所以機會來臨時,他義無反顧跳入,他的一心一意,讓他盲目七年。
徐靖的笑依舊,溫柔依舊,可是徐靖的眼裡一直沒有他,剛開始,他不想承認,他痛苦多年挽回的愛情早就沒了,所以他一直等,一直等……
七年前重新開始的並不是愛情,因為太殘忍,沒人敢戳破這層謊言。
後來,夏宗行除了絕望已經感覺不到其他情緒,是的,並不是煩了,而是絕望。
愛一個人可以持續很久,但對感情的絕望卻只要一瞬間。
他忽然能體會徐靖當年決然離開時是怎樣的心情。
如果不走,總有一天,不是他自殺,就是他殺徐靖。
「別走,不會結束的。」徐靖恐慌的神色寫滿成熟的臉龐。
「結束了。」夏宗行大聲重複一遍,藏著哭音。「當年你離開時,我們就錯過,錯過的事既不會回來,也不可能重新開始。」他卻現在才明白。
「我們明明就在一起了。」
「對,就只是在一起。」他大聲反駁。「你以為我想這樣?是你的愛情已經死了,跟亞恆埋在一起,你一生一世付出愛情的對象不是我,你的眼神沒有溫度,也總是不希望我喊亞恆喊你的『阿靖』。」
「不對,我愛過亞恆,現在我愛你。」徐靖忙著解釋。
「是你曾經愛過我。」很痛,非常痛,可夏宗行還是要說。「我只是你心頭的一根刺,你的愛情全給了亞恆,可是你捨不下我,當初你說我們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哽咽了。「你只是想補償我,你是笨蛋,我也是笨蛋,我們都在填補十八歲的遺憾。」
他花了十幾年愛一個人,相遇、錯過、重逢,可相愛的那點早已逝去。
「我們現在會在一起,不過是你失去亞恆,湊巧發現我愛你,同情而已。」
「你亂說!你亂說!」七年來,徐靖頭次面露憤怒,對他發脾氣。
「難道你半夜起床,看的照片裡面的人是我?」
淡淡的問句,卻讓徐靖的怒氣瞬間消散,又驚又詫。
「你哪時發現的?」
夏宗行揮揮手不再多說,拖著落寞的背影和腳步,逃離了囚困他多年的愛情。
在這場愛情裡,他已經不曉得自己到底要追求什麼。
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愛情的表現,一萬個人就有一萬種愛情的表現。
徐靖離開他是愛情;他執著徐靖是愛情;徐靖的心死是愛情;他親手切斷和徐靖最後一絲關聯是愛情……
只是愛情的終結仍不會因此到來,夏宗行也不想再去終結自己的愛情,這是他人生的一部份,是他曾經活著,而且深深愛過一個人的證據。
出了門口,路燈照亮昏暗的巷子,對面的屋子透出暖和的燈光,還有年幼的孩子哈哈的笑聲。
夏宗行想起自己好多年沒回家了,也許該是回去的時候。
最後,他容許自己回過身,看這間住了七年的屋子最後一眼,當他邁開腳步後,依然傷心,但徐靖將成為回憶,不再是他的追尋。
「找到,找到你了。」
很久沒聽見卻深烙意識的嗓音冷不防從前方傳來,夏宗行霍地抬頭,視線對上成常智的臉,還有他瘋狂的眼神。
他從沒想到兩人還有碰面的一天。
「我出獄後找你好久,四處打聽。」成常智露出在夏宗行眼裡看起來很噁心的笑容。「才找到你住哪。」
「瘋子!」他實在不敢相信,十年都過了,還擺脫不掉這個變態老師。
「我不是瘋子,是你背叛我。」成常智神態極為恐怖的怒吼。
他暴躁的模樣夏宗行覺得很不對勁,下意識想跑開,對方卻猝不及防的衝過來,衝擊的力道將夏宗行撞倒,等他反應過來時,成常智滿手滿頭都是血,他高舉的水果刀也是斑斑殷紅,然後一刀又刺下。
夏宗行痛得五官扭曲,大量的血液噴出破開的腹部。
「你為什麼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惡魔的聲音。
成常智一刀接著一刀,每刀都用盡全力刺進他的身體。
夏宗行根本擋不了,即使他逃開,下一刻又會被拉回去補上一刀。
失溫的身體很冷,冷到他使不出力氣。
慢一步追出來的徐靖看到面前怵目驚心的場面,想也不想伸手拉住成常智握刀的手,把他從夏宗行身上拖開,奮不顧身的搶奪兇刀,連手被劃開道深淺不一的血口都沒發覺,僅有保護夏宗行的唯一念頭。
外出回來的鄰居看見滿地的血和扭打的兩個人,尖叫的跑回家報警。
不要命的瘋子難纏,但壑出去的徐靖也難對付,加上他體形優勢,成常智被他揍到頭破血流爬不起來,刀也讓徐靖丟得遠遠的。
丟下沒有威脅性的成常智,徐靖踉蹌撲到夏宗行身旁,兩手壓著他源源冒血的傷口,巍顫的不能自己,但傷口實在太多,顧得了一個,就顧不了第二個,徐靖索性脫下上衣,盡力壓住每一道傷口。
「快點叫救護車,快點。」前所未有的慌亂襲捲了徐靖的身心,恐懼蔓延他每根緊繃的神經。
幾位讓尖叫引出來的住戶被他的吼聲嚇得大夢初醒,有帶手機在身上的飛快掏出來撥號。
「好冷。」夏宗行抖著音,音量和氣息一樣虛弱,徐靖需要貼近他才聽的到。
「宗行,宗行,跟我說話,不要閉上眼睛。」上衣已染成溼漉的血紅,徐靖掉了眼淚。
眼前的人一下模糊一下清晰。「徐靖?」
「對、對,是我,你不要睡,不要睡。」見他眼簾蓋上,徐靖緊張的搖著他的肩膀。
夏宗行微微呻吟著勉強張開眼睛。「好冷。」
「我抱著你就不冷了。」徐靖攬著他,讓夏宗行的頭靠在他肩上。「對了,你不是說要趁天氣完全變冷前買件外套,還有你嫌家裡電腦太慢,要重組一台,你的生日快到了,我們去慶祝,我訂餐廳,算了,還是出國,加拿大好了,那裡同性可以結婚。」他滔滔不絕,就怕一個安靜,夏宗行就永遠不會再開口回應他。
夏宗行溢出一抹輕笑,徐靖的聲音時遠時近,說了什麼他聽不清楚,可是心底湧現出許久不曾出現的寧靜。
他到底想在這場愛情裡追求什麼?
或許只是和十八歲的自己相同,硬撐著生病的身體,只為了和徐靖多些時間相處,然後看他擔心的陪在自己身邊,全心全意照顧自己,這樣簡單的願望。
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很愛你。」夏宗行想在最後,好好的再跟徐靖說一遍,雖然他不曉得他的氣音徐靖聽不聽的到。
很小聲,但徐靖聽見了,他張開嘴回應著夏宗行,可夏宗行已經聽不到,無論徐靖怎樣大聲重覆那些話,夏宗行都聽不到。
夏天走了,走了,即使它再回來,也不再是去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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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徐靖和夏宗行
有時,愛情錯過就是錯過了,不會再回來,和宗行錯過的徐靖確實愛上亞恆;但徐靖的眼神,徐靖心頭的一根刺,都只是宗行自己的看法,是他的角度,事實或許是亞恆才是徐靖心頭的一根刺。
徐靖在亞恆死後沒多久就和宗行交往,可能是他愛著亞恆的時候仍然忘不了宗行,也可能是宗行說的,只是個時機,愧疚和同情,如果是後者,難道從愧疚和同情開始就不能生出愛情嗎?
到底誰才是徐靖心頭的一根刺,最後對宗行來講都不重要了,他終於明白自己要什麼,不過是愛情單純化的渴望。
至於宗行是死了還是被救活,我想,就和他與徐靖最後的結局一樣,自由心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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