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的韓照宇不再那麼陰霾,大概是多了愛情,什麼都比較容易忍受和看開,也是頭一回,陪他渡過生日和情人節的不再是趙華,而是蔣惠蘭。
除了禮物和親自烘焙的蛋糕外,蔣惠蘭會另外親手做張卡片送他,說實在的,蔣惠蘭的廚藝了得,但手工藝就差強人意,這點,和趙華是有那麼些相像,他一直都記得,寫在他公寓外牆的四個大字有多醜。
婚後,他們開開心心攜手走過的第二個春天,趙華的婚事開始備受關注。
「我說,阿宇啊!你也幫阿華看看,他有沒有喜歡的女人?找個時間快把喜事辦一辦。」準備退休的財叔最近也變得愛叨唸了。
「他沒啦!」韓照宇想也不想的否定。
「哩擱災,去問他看看,都幾歲了。」
財叔的一番話讓韓照宇苦惱了幾天。
「阿宇,在想什麼?」趙華一掌拍上他背後,他一時沒防備,踉蹌了下,趙華趕緊扶住他。「幹麼啊?失神失神的。」
「趙華,你有沒有想過要……」重點自動消音。
「要什麼?」比蚊子還小聲,聽不到啦!
「要……」
「到底要什麼?」
「要不要吃醬瓜啦?」
「嗄?」
「就惠蘭的朋友在賣,很有名的,給了我們幾罐,你小時候很愛吃,要不要拿點回去?」
「喔!好啊!」問他要不要吃醬瓜需要問得這樣陰陽怪氣的嗎?
「幹麼站在門口不進去?」決定回學校進修,剛下課的蔣惠蘭繞過兩個大男人,掏出鑰匙開門。
「今天這麼早下課?」韓照宇一見她,不知不覺笑開臉,撥撥老婆被風吹亂的捲髮。
「老師請假,趙華,要不要留下來吃飯?」她轉頭去問那個和自家老公一樣以陰狠出名的人,卻很明白他們一個是真狠,一個是假狠,不過她兩個都沒在怕。
「改天,我還有事。」趙華稍為點個頭,轉身要走。
「等等。」韓照宇叫住他。「惠蘭,幫我拿醬瓜好不好?」
蔣惠蘭怔了下,隨即意會過來,進廚房找東西。
「阿宇。」趙華走近他,笑了笑。「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韓照宇露出笑容。「有個人在旁邊,比較不會亂想……你要不要搬來一起住?」
韓照宇接癸幫後,就從公寓搬回主屋,當然,公寓沒賣掉,外牆上大大的「生日快樂」,一直都用心保存著。
「搬來看你們夫妻親熱,想都別想,我要跟我未來的老婆一起住。」趙華隨口胡謅。
「你要結婚?」韓照宇的心情又是震驚又是複雜。
「放心,我就算結婚也會罩著你。」
韓照宇勉強自己笑了一下。好像從來專屬他的東西就要被人搶走,失落得不得了。
他都不知道,原來他韓照宇竟是個有戀兄情結的人,要死了!
可是很多年後,趙華的隨口胡謅一直都沒有成真。
與韓照宇渡過的第二十年,趙華陪他辦了第二場喪事。
蔣惠蘭死在對頭幫派策劃的汽車爆炸中。
韓照宇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和各堂口討論幫務,他很冷靜的散會,去殯儀館認屍,屍體已經燒焦的不可辨認,他只能從殘留的遺物確定。
這個下午,幫眾只看見韓照宇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卻沒有掉淚。
這個晚上,趙華卻看見韓照宇抱著蔣惠蘭的衣服和照片哭得不能自己。
韓照宇有多愛蔣惠蘭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韓照宇為她學燒菜,陪她唸討厭的英文對話,還有,明知道蔣惠蘭不孕,仍毫不在乎結下婚姻。
他愛她。
趙華輕輕將他的頭按向自己肩膀。「哭吧!哭吧!」他說,就像韓老大過世那晚。
漫長的二十年,很多事改變了,也有某些事,永遠不會改變,就像韓照宇的傷心永遠只有趙華看的見。
蔣惠蘭的死更催化兩大幫一觸即發的情勢,警方積極介入調查,嚴防黑道火拚,但等警方查到兇手身份,兇手早已人間蒸發。
蔣惠蘭七七過後火化,韓照宇燒了很多東西給她,並在她的神主牌前告訴她,他剁斷兇手的四肢,再由趙華一槍轟爆對方的腦袋,把人沉入海底為她陪葬。
其實那槍本來是韓照宇要開的,可是趙華知道就算對方是殺妻仇人,氣頭一過,韓照宇仍會被殺人這件事給折磨得不得安寧,所以趙華只讓他發洩,不讓他做到最後一步。
蔣惠蘭的死代表的不只是她一個人,而是癸幫的威信,於公於私,韓照宇都該報復,黑道火拚斷斷續續的上演,直到歲月一頁又一頁寫過,緩緩掩蓋過去。
距離蔣惠蘭的喪禮已經是十年前的事,癸幫仍壯大著,韓照宇依舊守護著韓老大的遺願。
晚上十點多的公園沒多少人,花草樹影幽靜地躺在地上。
兩個男人繞著樹林散步,其中一個人習慣性的從口袋掏出菸盒,卻在打開時又闔上。
「怎麼,還沒戒掉?」韓照宇拍拍那人的背。
「抽了二十幾年了,哪那麼容易。」趙華淺笑,眼角擠出淡淡的紋路,順手把煙盒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人生,其實過得挺快嘛!」韓照宇回憶著自己跟黑道牽扯的大半生。「對了,財叔的忌日辦得還好吧?」財叔退休後移民到澳洲,在去年往生。
「很順利,二個孫女都上大學,兒子是醫生。」
「上大學啊……」韓照宇垂下他的眼眸。「惠蘭死的那時也是大學。」
「都老遠前的事了。」趙華拍著他的肩膀安慰著,有些傷心的注視他。
這幾年,沒有了蔣惠蘭,心力交瘁的韓照宇似乎更顯得疲憊了。
「最近也不知道搞什麼,一直想起以前的事。」韓照宇又笑了笑,有些淒涼。「趙華,對不起,到最後都要麻煩你。」
「神經,我們什麼交情。」趙華捏住他的臉頰。
「喂!我都四十了,你還給我這樣玩。」
「六十也一樣。」趙華改握住韓照宇的雙手。「手這麼冰,外套拉起來。」一邊囉嗦,一邊動手幫他拉外套、圍圍巾。
「會不會太誇張?」話是這樣說,卻任由他擺佈。「唷?下雨?」他抬頭望向看不出東西的黑夜,臉上再度被滴到冰涼雨水。
趙華也抬頭仰望,雨勢漸大。「快跑。」
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蓋在韓照宇頭上,護著他跑到公廁的外屋簷下躲雨。
「我全身溼的,不要靠過來。」一到定點,趙華即推開韓照宇。
韓照宇見他狼狽的樣子,微微惱怒。「你搞什麼!我淋點雨又不會死。」
「就是會死啊!」衝口而出時,趙華立刻後悔。
兩個人都噤聲沉默。
半晌,韓照宇把外套還給他
「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該說什麼。」
趙華寵溺的低嘆。「我也不知道你該說什麼,但是我肯定你不用道歉。」他用手指梳理起韓照宇凌亂的頭髮。「因為你,我的人生有三十年,都過得非常開心。」
韓照宇定定望著他,有點鼻酸。「那就好。」他低低的說。「那就好。」
年底的時候,拒絕任何治療,肝癌末期的韓照宇在安寧病房渡過最後一晚。
「癸幫拜託你。」他拉著趙華的手,微笑。
他看到蔣惠蘭了,她都沒變,和十年前一樣,還是這麼愛笑。
「放心。」趙華緊握著那雙手,顫抖。
「謝謝,趙華,謝謝。」他撐不住的闔上雙眼。
好想睡。
只是,很捨不得被留下來的那個人,腦海裡盡是好多年前,他還沒有接手黑幫前的最後一個生日,夜空中的煙火燦爛,在他的瞳孔裡閃亮墜落,如此耀眼。
「睡吧!你太累了。」大掌輕輕覆上韓照宇的眼睛。
「嗯。」微乎其微的鼻音。
然後是一片很長的寂靜。
趙華的手沒有離開韓照宇的臉,好半刻後,病房才爆出他壓抑的哭聲。
新年前,趙華接任癸幫主事,和韓照宇當年接手時大大不同,他的勢力牢不可破,沒有任何人反對鬧事,他卻反而懷念起和韓照宇併肩作戰的每個畫面。
韓照宇死後三個月,在趙華的安排下,幫眾或脫離黑道從事正行,或併入和癸幫交好的幫派,半年後,癸幫正式解散。
韓照宇一輩子的心願,趙華為他完成了。
戒掉菸癮和解散癸幫是在同個時間,趙華去了一趟很久不曾來的,韓照宇少年時住的公寓。
公寓附近的景色和幾十年前相差甚遠,兩旁四處是高樓與林立的招牌,只有這棟被保護的公寓頑固站立在這片土地,不被時光摧毀。
趙華登上幾經修補仍看的出年代的樓梯,轉開兩層鐵門,進到公寓內,裡面沒有任何電器,只留下一些傢俱,電還是有的,只是幾盞電燈燒了,燈光微暗。
他的手指隨著他的步伐滑過積著灰塵的傢俱,點點滴滴凝聚過去。
天色猶暗,逐至深夜,店家熄了招牌燈,不再有呼嘯而過的車聲。
萬籟俱寂。
漆著「生日快樂」外牆的老舊公寓,窗內的燈還亮著,槍聲卻已劃破長空。
但願,我能告訴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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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趙華和韓照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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