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不和子衿碰面。
她怕子衿再問她:「需要我陪妳回去嗎?」
她禁不起這種溫柔的動搖。
倦極、累極的時候,她也想過和子衿坦白一切,然而十來年了,壓抑與驕傲已緊緊融入她的生命,再不可分,童年的遭遇成了她永遠的心魔。
她從沒想過會再回來,也從不想再回來。
明明傍晚就到了,歡非卻在公園蹉跎了幾個小時,直到最後一班公車要開了,她才不得不起身搭車。這是條冷門路線,車上的人連同司機還不到五個,她撿了車尾靠窗的位置坐下,畏寒似的,蜷縮地抱緊裝了衣物的包包。
夜風灌不進車裡,她的心卻依舊蠻荒蒼涼。
要是能這麼永無止盡地開下去就好了。即使內心期盼著,終究還是到站下車。
漫步而走,街景和她當年離家的時候相差無幾,這附近的地段從來不值錢,地質不好易淹水加之交通不便,沒有建商願意開發。
鄉下地方,街坊早睡,狹窄的巷弄又靜又暗,只有路燈遠遠一盞,施捨昏黃的光亮。
歡非像遲暮的老人,拖行著幾乎被黑暗吞沒的影子,停在貼了「嚴制」的門口,燈光從窗戶穿透出來。
她倚著外圍牆,點上一根菸,煙霧繚繞。
如果人能化作煙就好了,輕輕淡淡地從這世上消失。
吸盡最後一口,帶著殘餘的維珍妮的味道,她按下電鈴。
開門的是她多年未見的姊姊──歡宜。
大她不過兩歲,如今卻像比她蒼老了二十歲。
不是年光冉冉催人老,只嘆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誰啊?」歡宜身後探出一人,極為不耐煩地問道,「喲!是小姨,快進來,妳擋著做什麼?閃邊去。」歡宜的丈夫粗暴地推開她,轉而面對歡非的時候,兩眼放光,涎著一張齷齪的笑臉。
歡非無視地越過他們。
迎面來的是她父親高掛靈堂的照片,彷彿筆直地在瞪視她。
陪著守靈的母親看到她先是怔了下,隨即劈頭罵道:「妳這孩子真是……怎麼那麼晚到?妳爸過世,還要三催四請妳才願意回來,做七不見妳,妳曉得親戚說得多難聽嗎?說我不會教女兒,妳就不能像歡宜,孝順點嗎?」
歡非忍著奪門而出的衝動,淡然道:「媽,很久前妳就該知道,我不像歡宜,更不像妳。」
我無法為了別人的眼光而活,更不願意毫無自我的犧牲,以換取存在的價值。
「那件事都……」歡非的母親還想說什麼,突然意識到女婿在場,硬生生吞了回去。
歡宜的丈夫忙著打圓場,不是存著什麼好心,而是存著色心。
歡非很早就離家自立,歡宜的丈夫還是在婚禮上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小姨,和妻子生得極像,但小姨微帶冷傲的氣質卻是軟弱的妻子遠遠比不上的,直讓人想親近又親近不得,撓得人心癢難耐。
更別說歡宜現在蒼老異常,早失了青春,而歡非卻是多年欲求求不得。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
就連本來不太在意妻子不是處女的事實,現下都成了歡宜丈夫挑剔的毛病。
他鞍前馬後地討好著歡非,歡宜都看在眼裡,恨在心底。
這些年她過得並不好,婚後不到半年,婚前溫柔體貼的丈夫就四處拈花惹草,開始時還會道歉,後來便拳腳相向,婆婆也因為她遲遲未生育,愈發輕賤她,任由她被丈夫毒打,歡宜只敢委屈求全,更盡力賺錢養家、包辦家務,她怕一旦離婚,連好面子的媽媽也會不要她,與其無處可去,不如忍著,起碼還有個家。
然而她戰戰兢兢守護的東西,歡非卻毫不留情地捨棄了,彷彿在嘲諷她,她視若生命價值的一切不過是糞土。
「姊夫。」歡非禮貌地拉開一段距離,指著歡宜,「和你約定扶持一生的妻子在那兒。」總是如此,她總能把歡宜憋在心裡不敢說的話說得理直氣壯。
讓歡宜更是恨她恨進骨子裡。
歡宜的丈夫吃了軟釘子,臉上掛不住,把氣撒到歡宜身上,歡宜只能咬著嘴唇隱忍。而姊妹的母親沉溺在喪夫的空虛中,壓根無心理會。
歡非冷眼旁觀,她的眼角習慣性地微微瞇起,又是冷淡與傲慢。
歡宜的丈夫感受到她的視線,不知怎麼有種被看穿的心虛感,找了藉口灰溜溜地回房。
沒有了丈夫,歡宜的怒火終於有出口可宣洩。
「看我這樣,妳開心了?」她的臉孔扭曲,宛如夜叉。
「我為什麼要開心?」歡非奇怪地問。
歡宜哼了聲,壓低了音量,卻更深沉陰冷,「因為妳恨我,恨我幫爸爸把妳……」
「住口!」歡非擰著桌角,她的憤怒幾乎燃盡她的高傲。
歡宜笑了,她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暢快的笑意。
「高高在上的夏歡非不是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看在眼裡?」
在歡宜的笑聲中,歡非慢慢地鬆開自己的手,這一瞬間,她忽然了解面前不過是個悲哀的女人,被生活折磨得凋零而瘋狂。
她只是注視著她。
歡宜便難以忍受。
「說話啊!妳說話啊!為什麼不說?」她大力搖著歡非。
從以前便是這樣,即使歡非什麼都沒說,歡宜還是感覺自己骯髒的心被看得一清二楚。
「妳們吵什麼?歡非,妳不攪得家裡不得安寧就不痛快是嗎?」姊妹的母親見狀出聲制止。
歡非掙脫歡宜的手,「我先回房了。」
「妳想說什麼就說啊?為什麼不說?」歡宜咆哮。
恍惚中,回到她十六歲那年,幫著父親壓著甫升國中的歡非,看著妹妹在衣物撕裂中極力掙扎崩潰,她終於有種贏了歡非的感覺。
她恨歡非的不合群、更恨歡非的特立獨行,最恨的,是輸給她的自己,無論多柔順嬌媚,都比不過歡非搶眼的奪目光彩,連唯一勝出的父母寵愛,都毀在被父親撕裂的那個晚上。
她不敢說,獨自承受著恐懼,每當母親輪值夜班的時候,也是她陪睡的時候,期間好幾次因姦成孕,都在被母親發現前就被父親帶去打胎,直至傷到子宮,再也無法生育。
為什麼只有我發生這種事?為什麼只有我要經歷這種恐懼?為什麼只有我?歡宜不斷問自己。
然後在一個父親摸索到她房裡的午夜,她慫恿著父親把歡非佔為己有。
如此,歡非也會和她一樣,在被強暴的不倫裡渡過餘生,被一輩子的陰影腐蝕光彩。
然而歡非沒有毀滅,原本代班的母親忽然返家,阻止了一切,靠母親生活的父親被追著捶打,她和歡非也挨了耳光。
大鬧過後,歡非堅持報案,好面子的母親死也不願意張揚這種醜事,軟硬兼施,歡非只能消停,不再提那夜的事,也不曾質問她那夜的行為,但歡非看她的眼神像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
這樣不痛不快,如同被凌遲。
她還想再罵,卻讓母親摀住她的嘴,提醒道:「妳老公還在,妳們要吵也別丟我的臉。」
歡宜不得不停止,她怕了,怕被母親嫌棄,也怕被丈夫拋棄。
歡非失望地望著母親,沉默地回以前住的房間。
她離家早,房裡除了床還擺著,其他東西都被清掉了,堆滿了各式雜物,歡非費了些功夫才打掃出可以睡覺的地方。
她躺在床上,抱著一件從行李袋拿出來的寬大襯衫,把臉埋入,汲取熟悉的味道,總算從窒息感中解脫。
「子衿……」
她只能這樣示弱與撒嬌。
當年母親一句:「反正妳也沒真的發生什麼事,就原諒妳爸爸不行嗎?他只是喝醉了,妳要報案,我們全家沒有人會幫妳作證,妳看警察是相信妳一張嘴,還是相信我們三張嘴。」
從此毀了她求救的能力。
讓她僅能夜夜盯著房門自保,不知不覺間再也無法入睡。
一整個晚上,歡非都緊緊懷抱子衿的襯衫,蜷縮著身體,睜眼到天明。
相同的晚上,子衿卻懷抱著歡非的好友楊艾薇,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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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寫這種純粹感情為主的陰鬱文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