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筱塚預料的一樣,隸屬第一部岡本班的英和被指示進行解剖,軍醫出身的菊池以監察的名義全程參與。
菊池對死人沒興趣,對同時進行解剖其他丸太的隊員也沒興趣,他盯著英和,指示他在屍體上劃下多餘的刀,享受著掌握他人的快感。
原本想以最快速度了結此事的英和,因而多花費了一倍的時間。殘缺的屍體看來與其說是解剖,更像是惡意地毀損遺體。
我還能撐多久而不發瘋?英和強烈憎惡著七三一與為所欲為的菊池,感覺自己的精神承受度似乎已到了極限,如入地獄卻求出無期。
菊池在血腥的手術中笑如厲鬼,英和儘量不去理他,但菊池顯然不打算讓他清淨,問道:
「趁著寒風大雪,我打算讓吉村班多進行凍傷實驗,你覺得要在丸太的手腳切幾道傷口,埋入雪中凍成蠟白色後回溫,觀察水泡與潰爛的蔓延時間?還是凍至無感僵硬再浸泡溫水,試試能不能輕易捋下皮肉、骨肉分離?」
英和知道沉默以對菊池是不會罷休的。
「請部長決定。」
他連頭都沒抬,趕著結束工作。
「你的冷淡我可以視為藐視天皇嗎?」菊池挑釁地問。
英和曉得假如菊池硬要以這項名義扣到他頭上並非不可能。
七三一初始便是奉天皇敕令建立的,須知皇軍有意由東北跨入蘇聯境內,但數年前於五原與齊齊哈爾昂昂溪的作戰中,就有二千士兵被凍傷,因此解決嚴寒期作戰的問題一直是七三一研究的重點之一。
英和的表現實在太消極。
「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那麼雨宮,你就好好修正你的態度。」菊池以俯視的姿態睥睨著他,冷笑,「筱塚可不是無時無刻在你身邊。」
這點英和比誰都清楚,也清楚自己既弱小又無能為力,想安穩生活順著菊池是最好的方式,要是能更鐵石心腸、殺人不眨眼,也許還能讓菊池對他失去興趣。可惜理智明白,情感上卻過不去,光是聽到菊池的聲音,英和就本能地抗拒所有接觸。
菊池警告完他後,朝一旁的班長岡本耕造說:「岡本,多增加活體解剖,還要測量無麻醉的狀態下,人體能承受的最大極限。」
英和曉得菊池是說給他聽的。身處岡本班的他不可能獨善其身,他必須再次經歷用自己的手奪取他人生命的可怕經驗。一想到這,英和差點連手術刀都握不住了。
他頭次接到活體解剖任務時,筱塚是怎麼跟他說的……
「如果你不想一再負責活體解剖的話,就不要把丸太當人,毫不猶豫割下他們的器官,別讓菊池察覺你的軟弱。」
我果然還是辦不到。
英和火速完成最後一項步驟,虛浮著腳步逃離。
同樣是屍體,在醫學院和在七三一裡卻是救人與殺人的天壤之別。
胃部強烈痙攣。
英和吃不下任何東西,一個人在窗邊站了許久。
一排六人隊伍在士兵的嚴密看守下通過他身後的長廊,帶頭者英和恰好認識。
「村迫。」
「是雨宮啊,有事嗎?」
英和一時答不出來。解剖丸太後他的腦袋一直沉重渾噩,乍看見熟人便莫名衝口而出。
「沒事的話我還要押送丸太。」村迫指揮著手下喝斥六人隊伍前行。
英和的目光下意識掃過隊伍。
六角形胎記?!
他的視線往上抬,像被吸住般猛盯著胎記主人的長相。
冷汗浸透了背部。
英和的頭隨著隊伍轉動,也就那麼幾秒的事,他卻覺得彷彿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看著胎記主人從面前走過。
「瞬華……」
在他無意識脫口前,有人緊緊摀住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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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末。
炮聲隆隆,猛烈地打散在各處。
磚牆攪和著人肉給炸了,誰不心慌人慌抱頭鼠竄,終也竄不出四面的刀與槍。
屍體交雜而疊,染出綿延的鮮紅雪景。
他們在跑,不去聽此起彼伏的慘叫。
村子化在衝天的火海裡,熾烈豔紅,映照著漫天大雪。
他們牽緊彼此的手竭力奔馳,好幾次都踩陷雪地跌倒,又匆忙拔起腿不敢停歇。
在這個淪陷的戰區中,稍有疏忽便會喪命。
「快跑!別給日本鬼子抓到。」父母抵擋日本軍人被殺之前,大聲對他們吼道。
他們逃出村子時,還有幾個大人小孩一道同行,卻在途中逐一脫隊;有人被亂槍打死,也有人扭了腳跟不上落到日本兵手中,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就剩他和他了。
「哥哥,我跑不動了。」瞬華鬧著要休息,實在是喘不過氣,沒法子了。
「不行,不可以停下。」瞬苳一臉慘白死拖活拉著他,也覺得胸膛快漲破了。
別說休息,他們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瞬華大口喘了幾口氣,便聽見日語交談聲,大抵在分配搜索方向。他們兄弟都懂些日語,一聽便知他們逃的這條道上,是日本兵主要的搜索地。
瞬苳驚道:「快走!」
他們精疲力盡地走在蒼茫的風雪之中,不知何去何從。
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一步一步,他們的腳印落在雪地之上,只能祈求大雪儘快掩去足跡,別讓日本兵順著腳印找到他們。
奈何天不從人願,力歇的他們速度太慢,日本兵又太快,雪甚至不知不覺停了,連天也不幫他們。
「哇!」瞬華大叫。
瞬苳給扯得摔倒在地,回過神來才知道是緊緊抓住他手的弟弟踩滑了腳,掛在崖邊。
「別晃,我拉你上來。」瞬苳趴在雪上,把另一手也湊過去拉住弟弟的手掌,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方才的奔跑早掏空他的精力。
「哥、哥……」瞬華忍不住哭出聲,淚水很快在臉上結成薄霜。
「我會……我會拉你上來的。」
兩人相連的手彼此握得通紅,像要出血似的。
「有聲音,在那裡。」
日本兵追了上來,雜夾著愈來愈多的日文。
瞬苳拉得很緊,僅能保持瞬華不滑落,沒有拉起他的力氣。
到底該怎麼辦?
他聽見日本兵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無比恐懼。
逃跑的途中他其實有回頭,正好看見兩名同年玩伴被日本兵用軍刀串在一起,兩人還鮮活地在刀上掙扎了好一陣子,日本兵在旁邊笑彎了腰,一邊扭轉刀刃,替他們開膛破肚,藉以讓他們更加肢體亂顫。
如果他和瞬華被抓到,是不是也會這樣?
瞬苳直直看著瞬華,眼珠動也不動。
「哥?」瞬華彷彿察覺到什麼。
沒有太多時間考慮,瞬苳默默滴下眼淚。
「哥!」
瞬苳放開了那隻不能放開的手。
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拚命奔跑,不要回頭,也不敢回頭,一旦回頭,就知道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
這此後十數年,瞬苳都不敢回想瞬華落下去那瞬間的表情。
後來他碰到了雨宮夫婦,經他們藏匿逃過一劫,並發現雨宮夫妻就是從前待在村子一年的日本醫生。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長年旅居外國的雨宮夫婦隨教會到他們村子,義診了一年,和村裡的人處得非常愉快,瞬苳兄弟還與雨宮夫妻的孩子英和成了好朋友,日語也是在這時交流來的。
雨宮夫婦這次便是聽說東北淪為戰區,擔心著村子趕來看看,但戰區不是說進就進,他們仍舊慢了一步,卻沒想到誤打誤撞救了瞬苳。雨宮夫妻商量後,為了帶走瞬苳,決定讓瞬苳頂替了病死的英和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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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雨宮英和。」筱塚附在他耳邊說。
英和驚詫地瞪向筱塚。
「你……」
「知道了就別惹事。」
筱塚冷冷地警告他。
英和往後退了幾步,直到撞上牆壁。他看看筱塚又看看離他愈來愈遠的瞬華。
這一次,我又要捨棄別人保住自己嗎?
不,當年放開手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事。
「政之……」英和顫抖地拉住筱塚的袖口,「拜託你,把他……」他指向丸太091。
「閉嘴!」
筱塚一把拍下他的手臂。
英和怔了怔,慘澹地笑了下。
「……你發現了,為什麼?你怎麼知道?」
「閉嘴!你要是不想害死雨宮夫婦,就不要再提這件事。」
筱塚煩躁地咒罵。本來想默默除掉,竟然偏偏讓英和看見,雖然並不妨害他湮滅091,但英和會受傷吧!會不會也把他當作菊池一流的人?一想到英和會用那種排斥的眼神看他,筱塚光想就無法忍受。
英和的視線還是在筱塚與瞬華間來回。不論雨宮夫婦還是瞬華,英和都無法放棄。
結果到頭來,我誰也救不了嗎?
強烈的挫折與悲傷湧入英和的眼裡,他帶著死灰般的眼神了無生氣地離開。
「你想幹麼?」
筱塚拉住他,他看出英和的神色不對。
英和沒有說話,甩開筱塚的手。
已經到極限了。
多麼荒謬!回到同個地方,卻一躍成掠食者……
筱塚強烈地察覺出英和的意圖,巨大的恐慌籠罩他全身,他用力抱回英和,直到確定他無法掙脫才覺得安心。
「我讓他成為『犬』就可以了吧!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不過成為犬之後要怎麼處理,筱塚自有打算。
英和低著頭,鼻子發酸。
「謝謝。」
於是在送入實驗室前,筱塚緊急讓村迫找了同體形與年紀的丸太頂替091,至於藉口怎麼編都可以,而之後,091也不再是091,他成了筱塚的犬,筱塚喜歡叫他什麼就叫他什麼。
所謂的犬,是七三一內貧乏的娛樂活動之一,只要少佐以上,就有資格選擇犬,一旦成為犬便「暫時」脫離丸太的身分,每星期一天,犬與犬一對一打鬥,供731所有士兵下注,戰敗的犬將立刻打回丸太身分,戰勝的犬就由犬的主人決定給不給予獎勵,同時戰勝犬的主人也可以獲取財物。
另一方面為了防止自命忠義的犬不盡力鬥毆,會抓幾名婦孺丸太在旁做為人質,一旦比賽太過無趣便吊死人質,哪怕再忠義的犬也不得不屈服。
成為犬的091讓筱塚賜名「瞬」,被移出監房,住進犬的房間,不過犬的房間和監房其實差距不大,同樣的窄小無光單人房,只是換了位置。
在那之後,筱塚以調教犬的名義在瞬身上烙幾鞭,皮開肉綻到即使復原也會留下猙獰的疤痕,因此瞬的胎記永遠扭曲在傷疤之下,面貌也毀了一半。
當然,這些英和都還不知情。他忙著思考如何放走瞬華又不牽連筱塚。
然而筱塚在這之前,卻先受到別的事拖累。
石井四郎在會計檢查中發生問題,遭到撤換,隊長一職改由東大派的北野政次軍醫少將接任。
菊池對此番人事變動露出惡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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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筱塚政之和雨宮英和
本來昨天要發,但犯了嚴重錯誤,我寫的時間點石井不應該在啊~~所以只好將故事的時間點往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