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有咖啡的生活 (四之三)/詹宏志
(本文摘自《綠光往事》, 馬可孛羅出版)
神戶大地震之後,我心裡惦記牽掛著,急著想再去看看那個美麗的港都城市是否無恙。等真正回到這個村上春樹的故鄉時,那已經是大震災的第二年了。一開始我在市內閒逛時,大部分受損的建築已經恢復舊觀,人群熙來攘往,似乎也已恢復原有的生活,災難好像是遠離了。
但行到某些街角暗處,我仍然看見有部分建築因故未修,激烈扭曲變形的水泥線條讓人觸目驚心,仍可想見地震當時的威力。建築物撕裂的破口裸露出依舊混亂的室內陳設,當然已經人去樓空了,但鬧市之中突然出現一塊廢墟,那就變成結痂的傷疤一樣,總是提醒你餘悸猶存的創傷。
走著走著,來到山手通的「西村珈琲店本店」,遠遠就撲鼻傳來熟悉的咖啡香氣,我對它的安然無恙感到高興。但到了店門口,卻發現它的結構和陳列與記憶不同,本來外賣咖啡豆的櫃檯設在咖啡店入口的左邊,如今卻移到了中央,入口的木製拉門位置也好像變了。走進去坐了下來,點了它芳香帶苦的肯亞A級的吉力馬札羅咖啡,我才有機會慢慢審視,看到店內的資料講到地震受災的情形,以及他們後來如何重建的努力。
後來幾天,這像是固定儀式一樣,在神戶的很多家店裡都有一些照片或描述,敘述它在地震時是怎麼樣的,後來又是經過那些努力才讓它恢復舊觀與生氣。雖說是舊觀,事實上許多目前我看到的商店和地震前都不太一樣,神戶六十年老店「西村珈琲店」的情況也是如此,它也是經過重建和改裝,某種意義來說,它們都「恢復」了,但它們也都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原來的模樣了。
一個人一旦開始愛喝咖啡,不只是他住家或公司旁的某家咖啡店對他有意義,好像全世界的咖啡店也都開始對他而言有一種意義,他會不自覺地關心起旅行過的各個城市所邂逅的咖啡店;或者更準確地說,咖啡店有點像是他記憶城市的一個「座標」。這也是為什麼我歸來劫後的神戶,看到昔日咖啡店的無恙會感到內心高興,但發現它曾經受難而改裝,又覺得有點失落。
就拿「西村珈琲店」來說吧,它其實不像是我會喜歡的咖啡店類型,因為它太大、太醒目、太知名,也太觀光了,一般而言,我喜歡巷子裡隱藏著的、人客稀少而肅穆、彷彿一移動身體就會驚擾它的安寧的小咖啡店,但「西村珈琲店」卻佔有我第一次來到神戶的記憶。還記得我是在清晨陌生微涼的城市裡尋找早餐,在路上被它濃郁的咖啡香氣驚動,雖然在視覺上它也夠搶眼了,厚重的黑木塊加上白漆的土牆,迷漫著古雅氣息,細節修飾上帶著日本人的精緻,使得這座巨大的木造德式建築在日本城市景觀裡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進門之後,我發現許多客人是上班之前趕來吃早餐的白領階級,他們看著報紙,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一派通過某種生活儀式的感覺,這看起來是「地元」咖啡店了,這也讓我放心很多。一般日本咖啡店的咖啡口味偏酸,不是我喜歡的路數,但我在「西村珈琲店」裡點的第一杯「招牌咖啡」卻苦中帶甘,口感不俗,加上店內菜單上說咖啡豆是每日清晨用炭火現焙,整杯咖啡充滿新鮮的芳香,那香氣不正是把我從路上拉進來的原力嗎?如今飽滿的芳香與滾燙的黑色液體結為一體,從我的喉頭徐徐流下,口腔裡的香氣味一直上升充滿到鼻腔,舌尖端有甘甜,舌後根有苦味,加上咖啡因微微刺激著大腦表面的神經突觸,帶來一種混合了肉體與心靈的迷醉,一種虛幻卻充實的滿足感。
對它的咖啡有了好的第一印象(事實上它的厚片土司也極美味),臨走時我還買了兩磅它的豆子,一磅是「招牌咖啡」,另一磅就是後來我再去時會點的「吉力馬札羅」。這兩磅豆子每天早上在我廚房裡釋出的芳香,就使我對神戶的記憶多延續了好幾個星期。
「西村珈琲店」佔領了我對神戶的初次記憶,但我心目中代表神戶記憶座標的咖啡店卻屬於「北野珈琲館」。「北野珈琲館」位在異人館街道的北野區獵人坂,位置是在遊客穿梭如織的觀光區(其實我早期去神戶時,即使是異人館一帶遊客也是很少的,並無喧囂之意),好處是它藏身二樓,座席無多,客人也相對稀落,店中央有一張大木桌,周圍另有兩三張小檯,袖珍雅致,有一種恬靜清幽的錯覺。坐在靠窗靜謐位置,你可以看見獵人坂的遊客往來。有一次我坐在靠窗坐位,望見窗戶正下方一位水彩寫生的老人,他架起畫架,對著前方街景作畫,從我的位置可以同時看見他的畫和畫中所對應的街景,隨著時間流逝,兩個畫面逐漸形似而交疊,顏色也逐漸真實與寫生相融,那是一個美好的旅程時間暫停的片刻。
在「北野珈琲館」裡,我最愛看留著絡腮胡的男主人煮咖啡的模樣;咖啡館牆上一格一格擺滿各色伊萬里燒咖啡杯,店主人隨手挑了一個(你也可以自己挑選指定,但任憑主人送來更有樂透機遇的樂趣,反正杯子無一不美),擺在吧檯上,先注入熱水溫杯,他再取出手沖滴漏的錐形漏斗與小壺,熱水沖燙,再放入濾紙與研磨咖啡,用長嘴小壺手工沖泡。他一杯一杯慢工沖泡,神情專注肅穆,姿勢繁複優雅,彷彿茶道儀式搬到了咖啡身上。手工濾滴的咖啡,一般不會太濃或太燙,但多半口感微妙,氣息幽美,歷久不散;「北野珈琲館」的咖啡也是如此,宜於專心品評,不做他事,若要聊天,也只適合偶爾投射一句兩句的閒談,不適合熱烈的討論。
用來佐助熱烈討論的咖啡,也許不宜淡雅,應該濃烈簡單,以強香辛口為中心;咖啡館也是如此,像「北野珈琲館」的雅潔裝潢,就讓你聯想到安靜,這又如何激烈爭論、產生哲學呢?在大學附近充斥的咖啡館,或者像紐約八十年代格林威治村裡的波希米亞氣息的咖啡店,牆上斑駁有漬,掛的黑白照片已經發黃;端來的咖啡盛在白色粗大的杯子裡,又黑又濃又燙,但並不特別芳香。這種咖啡容許你大口牛飲,又放在杯中一段時間不去理它,並不需要你溫柔屏息對待,涼了也可以一飲而盡,當它是苦口良藥。最好它又有「續杯」(refill)服務,你無需注意杯中的狀況,你和朋友大聲喧嘩,辯論得面紅耳赤,只有在辭窮的時候才舉杯掩飾,順便滋潤一下乾燥的唇舌。咖啡在口時你的腦筋還轉個不停,當然就不適合太精緻、太芳醇的咖啡了。
不管它們是哪一種咖啡,我都有不同的理由喜歡它。但對於每個旅行途中的城市,我記掛最深的咖啡店,也許是那些重要書店附近的小咖啡店。我心目中有幾個「買書城市」,來到這些城市,我的旅行目的至少都包含了一些蒐羅圖書的機會。譬如來到東京,我也許至少要空出一個整天能夠在神田舊書街流連,但在一天之內急急忙忙逛完每家書店,已經不是我現在的心境。我已經知道人不可能買遍所有的書和讀遍所有的書了,我要的只是一天的美好時光,逛完一兩家書店,手上提袋已滿,我也不著急,轉進小巷內,我知道那裡藏有一家小咖啡店名叫「里奧」,可以供我歇腳。店內客人不多,大多低頭摩娑剛剛買來的舊書,女主人煮的咖啡中規中矩,起司蛋糕也還可口,我就喝完一杯咖啡再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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