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十二月的香港是秋意最濃的月份,如果早上只穿上簡單的外套出門,會冷得牙關打震。但到了中午卻要預備抹汗的手帕,而在星月之下乾澀的嘴唇會被刻意隱藏在外套領口。
在這個正流行以八達通卡代替硬幣的城市,只要把卡片放在閱讀器上,所記錄的錢幣總額便會被自動扣除。大家都習慣了這種方便的交易方式,如果在乘巴士或購買一些瑣碎物件時使用一堆硬幣,會被認為是外來的或不體面的。從此零碎的硬幣便教人煩擾而無奈,它正以有價值的形式存在,可是它又彷彿沒有存在價值......
淑懷看著書桌上的一角,那一堆令人無法莫視它的存在的硬幣像伸出一只手要抓住她腦袋裏的神經。事實上,是她切法把它們放在當眼而令自己不便的位置,只要她還承認硬幣的確是擁有價值而這些價值是尚可利用的話。可是這些不便卻一點一滴被累積成可怕的煩惱,淑懷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是一個善於處理瑣碎事情的人,所以她只懂看著書桌出神,好像乾用眼神就可以令硬幣消失,讓書桌回復從前的整齊。
就這樣決定吧!淑懷從那堆硬幣中拿起一個十元,兩個兩元及一個一角硬幣,然後放在手袋裡那藏零碎物件的隱格內。她打算一天一點,盡快把這些有礙書桌觀瞻的硬幣消滅。
早晨的巴士站並沒有因為很多人靠在一起而變得溫暖,她拿出硬幣預備投入剛到站巴士的錢箱,費用剛好十四元一角!一想到這點她便湧起愉快的心情,可這種心情轉眼便被詫異與失望所掩蓋。怎麼只有十四元?我的那個一角硬幣呢?可惜那些從後擠擁而上車的人群不容許她慢慢搜查手袋每一角落。最後她只好像其他人一樣使用八達通卡。顯然她精心設計的計劃未能獲得一個令人鼓舞的開始。
擠逼的車廂內,淑懷一邊聽著隨身聽發出的柔和音樂一邊盤算到底要如何費掉袋中的硬幣。既然那一角已經不翼而飛,那便安然地讓它俏俏地消失吧!想遺棄而不忍心遺棄的寵物離家出走,世上沒有比這件事情更令人快樂的了! 然後她開始盤算如何打發餘下的十四元:購買早餐,報紙、在公司的小息時間需要的咖啡、午膳或許零食及下班回家的車資。想好了所有今天需要花費之處,在驚訝之後,開始選出可以把硬幣用掉的地方:早餐......可以;
報紙......還是看其他同事的報紙比較化算;
買咖啡......可以;
午膳......今天帶來自家飯盒;
零食......是下午呆望電腦的必需品啊!
至於下班回家的車資已經由於一角的離家出走而被置身計劃之外。
這些她每天都會花費的地方原來全都是剛好十四元,真是天大的巧合!有那麼多的地方可以費掉剩下的硬幣,定有一處會令計劃成功的!而且如果每天重複這個計劃,很快就可以把書桌上的硬幣都費盡。把計劃擬定後,她沉醉於極度的自滿與自信之中,像把一杯高濃度的烈酒一飲而盡,整個人沒有了體重。
沒有那一角硬幣,只有整整齊齊的十四元的確是比較容易處理。
至少淑懷是這樣認為。
可是世事又豈會盡如人意?表現看來越是容易處理的事情,到頭來往往是最令人煩擾與失望的。垂直的路軌,也總有轉折與停頓的地方。
她以輕快的步伐走進早晨的麵包店。麵包一見到她便殷切地說:「早晨。」 於是她對麵包報以微笑作回應。當然說「早晨」的只是那位制服整齊得一絲不苟而且笑容可掬的女店員。十四元剛好可以購買一包紙包飲品與兩個菠蘿包,多餘的她吃不下,缺少了她吃不夠。 於是她爽快地把它們放在禮貌的店員面前,店員不需要計算機,隨口便說「多謝七元。」
淑懷看看她,她看看淑懷......
「今天起本店半價。」
為了可以完整地把所有硬幣用在咖啡上,她只好又使用八達通卡付款。
這家咖啡店用的是原裝入口的藍山咖啡豆,配以人手蒸餾方法加上容量足有五百毫升,十四元一點也不算貴,因為這十四元換來的除了是游離於亢奮精神狀態的通行證外,還象徵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淑懷式的生活態度......
至少淑懷這樣認為。
可是在這個天氣乾燥的季節,這樣一個普通的工作天,這樣一個徬徨女孩打算花費惱人硬幣的時刻,咖啡店的老闆似乎不打算與這個女孩一起分享。淑懷呆望著店門貼著的「CLOSED 」像一只頹廢的貓在確認人類的文字。
吃過午飯,淑懷戰戰兢兢地走出公司門口,一步步拖著一雙像綁了鉛的腿走向座落在公司大廈背後的一條小巷的零食店。往日只要把湊夠大半個食物袋的糖果放在電腦枰上,價錢便會剛好是十四元。可是她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彷彿已經與以往的經驗脫了節,無論她如何把糖果加多減少,還是不能像以往那般剛好十四元。於是她再沒有吃零食的意慾,頹喪地拖著更重的鉛回去,繼續餘下半天的工作。
「歡迎下次光臨。」似乎唯一和昨天沒有兩樣的,是店員們親切的態度。
雖然淑懷今天沒有喝咖啡,可是她下午的精神狀態卻像吸收了過量的咖啡因,整個下午心神恍惚,癡癡呆呆。
「她害了精神病」每位經過她身邊的同事都這樣想。
距離下班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原本只充斥打字與按動滑鼠聲音的辦公室,嚇然響起一聲尖叫,但眾人似乎沒有被尖叫嚇倒。突然的尖叫對他們來說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情況有點像人從熟睡中聽見急速而富節奏的鬧鐘響聲,如果不能被吵醒就會被同化成夢境中的聲音。公司裏的人從電腦螢光幕或書桌上抬起頭,沒有人刻意尋找聲音來源,然後像在窗口看完巡遊車隊經過,關起窗後,又回到各自的世界......
淑懷尖叫過後,沒有刻意留意其他人的反應。她的眼光靜靜地停留在自己手袋的角落,那曾經被自己遺棄,現在卻以英雄姿態出現的一角硬幣。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加入其他同伴中......剛好是十四元一角......一程巴士回家的價錢。
下午將近六時,淑懷站在依舊那麼多人的巴士站,原本綁在腿上的鉛此刻被緊握在她右手......緊緊地。她看著目標巴士已經在遠處漸漸駛近,手中的鉛隨著心情變得越來越輕……
「不好意思！」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魯莽地插隊,把淑懷猛烈的碰撞了一下。
一邊因碰撞而酸痛的肩膀,一只放鬆了的右手,還有......還有散落一地,以六個方向衝出馬路的十四元硬幣。它們滾呀滾,有的落入坑渠,有的跑到對面馬路。此刻淑華是真正的費掉了預算要費掉的硬幣,因為原本在她右手中的硬幣只剩下那一角還靈頑不靈地在她指間。
巴士駛離站了,她還呆呆留在原地。插隊的男人登上的巴士消失後,只有隨身聽的音樂還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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