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重要的路口,我沒有拐彎,繼續往前走自己的路。也許是我愛得不夠,也許是我太自私。所謂愛情,其實很需要一時衝動,在某一刻突然冷靜下來想價值觀的時候,愛情已經悄悄地消失了。」
多少次,嘗試回到那片森林,喚醒沈睡的記憶;
又多少次,坐在那片柔軟的草地上,最後只落得接近冥想般的沈思下場。
「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便最好不要擁有。否則,一定會在什麼地方失去相同價值的什麼。」活到現在,究竟為着這樣的人生觀而失去了幾多?
然後我發現,所謂「成長」,不是建構在選擇,而是建構在放棄。
祖父替我取了個有「雨」有「風」的名字,大概,他很討厭晴天。當我學懂駕駛,首次迷路便是個陽光燦爛的晴天,那天我錯過了該拐彎的路口。
公路還可以折返,但人生途上,錯過了該拐彎的時機,面前會出現什麼狀況就很難預計了。
璐遙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生,我的第一個路口。如果我在那個下雨的晌午牽了她的手,又如果她遲一點才揭開她的秘密,也許我現在的人生會全盤改寫。
中六,我轉到新學校的第一天,老師吩咐兩位轉校生自我介紹。
首先開口的是璐遙,一位毫不起眼的女生。她在講台前站得筆直的說:「大家好,我叫璐遙,從台灣來的。」她頭髮不長不短,黑色眼鏡框倒大得像面具,說起話來一直低着頭,聲線只是勉強聽得見的程度,倒是廣東話生澀得來頗順耳。我看她一臉害羞,覺得蠻可笑的,於是也站到台上,挺直身子故意戲弄她說:「大家好!我叫小雨,從荃灣來的。」惹得台下哄堂大笑。璐遙沒有笑,只是傻氣地低頭躹躬,抬頭時嘴巴還含著一束頭髮。「傻瓜似的。」我低聲說。
我跟她的座位只相隔一條走廊,課堂上,趁老師投入地講課,我湊過身去,在璐遙耳邊小聲說:「我們都是新來的,以後要互相照顧,像新搬家的鄰居一樣!」她沒理會,繼續埋頭抄寫筆記。我覺得沒趣,便繼續我的白日夢:托著頭想人生的意義與地球的來源,多偉大!良久,她突然拍拍我的肩說:「唉!鄰居,借我筆。」一抬頭,嘴巴仍是含著一束頭髮。看着她的滑稽相,我邊笑邊把筆遞給她。輕聲說:「像傻瓜!」
沒多久,我才發現璐遙原來不只是傻瓜,還是個讓人頭痛的傢伙。「讓人頭痛」的定義是把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重複又重複,直至帶來麻煩為止:每天總有幾次,她會在上課途中無緣無故的走出班房,約十分鐘後便回來,若無其事地繼續抄寫筆記。老師沒加阻止,還對議論紛紛的同學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於是她患有失禁症的傳言便不脛而走。
有天老師告訴我真相……原來璐遙有精神不穩定的問題,在她入學時,校長已經通知老師們多加注意。但最近連校長也開始擔心遲早會釀成意外,所以要找我幫忙看顧着她。我詫異的問為何選我?老師的回答是:同是轉校生,我卻能好好適應新環境,所以也許可以感染到她。我倒沒所謂,可以在上課途中開小差,真是求之不得。背後實情大概是學校沒有額外的人手。
原來每次失蹤,她都不過是跑到無人的天台,倚着欄杆眺望天空發呆而已。我每次都離得遠遠的,像跟蹤者一樣(事實上我的確是在跟蹤)確保她沒有跳下去的危機,然後便繼續想人生的意義與地球的來源,多偉大!
跟蹤女同學這種差事實在無聊透頂,有天她發呆的時間特別長,我也悶得慌了,人生的意義與地球的來源,都分別想出了過百種可能性,於是轉身想離去。想不到只走了幾步,便聽到她在我背後用國語喊:「鄰居!」
我疑惑地轉身,看見她向我笑着揮手。我先確定天台只有我們倆,然後慢慢向她走過去。風吹起她的裙角,像旗幟的一端在風中飄揚。就在幾步之隔,才第一次看真璐遙脫下眼鏡的臉容:大眼珠黑白分明、細長的眼眉躲在九月刺眼的陽光下,緊緊皺着、微笑使兩邊被陽光曬得帶紅的面額微微隆起,略大的嘴巴沒有動卻像在說話,應該是缺點的眼袋竟點睛似的讓整張臉特別惹人憐愛。
怎麼可能?我面前這個女生怎麼可能就是平日滿臉滑稽與害羞的璐遙?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美麗的笑容。我呆住了,良久說不出話來,只嚥了一沫口水。
她左手把我拉到身邊,同時右手指向天空說:「過來!這邊可以看到我家鄉。」我尷尬地站在她身邊,左眼望着她那握着我胳膊的手,右眼跟她一起憑欄遠望,然而除了荒廢的飛機場,就只有遼闊的天空,什麼家鄉?……
「這個方向是台灣?」我突然想起她來自台灣,不太確定的發問。她用力點頭,然後指向天空的另一邊說:「那邊是荃灣!你家鄉!哈哈!」她還記得……
「像傻瓜!」我笑道,然後是短暫的沉默,她一直帶笑望着遠方,微風把她的頭髮吹起,令我察覺到她複雜的眼神。她的沉思就像啞巴突然墮進深井,然而深井卻充斥着我所不能想像,也無法接近的東西。我是個局外人,不應打擾她的寧靜,於是打算識趣地轉身離開。
她似乎感到我有離開的意圖,於是緊緊握着我的胳膊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遠遠守望我,無論被逼或自願,都很感謝你。」我勉強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不要再離開我。」她說罷便把頭倚在我手臂上,我立即渾身火燙,呼吸急速,一邊聞着她清香的洗髮水味兒一邊想說點什麼,但那刻才突然醒悟她說話的對象也許不是我,因為那一個「再」字。
璐遙,你的心中究竟隱藏着什麼秘密?從那天開始我下定決心要好好保護這個女生。可是……
課堂上的璐遙依然是戴着鏡框大得像面具的眼鏡,依然是滿臉滑稽與害羞,終日愁眉不展。彷彿我在天台見到的是另一個人,或在另一個時空的同一個人。
自那次我「闖」進她的自我空間後,不知何解她的「精神不穩定」不再發作,再沒有在課堂上無故消失。我也因此失去跟她獨處的「官方理由」,但令我興奮的是,她常常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雖然眼神總有點特殊。
秋天,班裡舉辦了一次郊野旅行。出發前,天空開始烏雲密佈。璐遙坐在旅遊巴士後座,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默默地聽着隨身聽。
午飯後,有人察覺璐遙又不見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把視線落在我身上,像譴責我的粗心。事實上,我的確有向璐遙負責的義務與理由。拿了應急用的對講機,便滿有信心地往山林搜索。我真的不太擔心,因為我知道那個方向可以找到璐遙……
我攤開地圖,用指南針確定右下角台灣的方向,便逕自往那個方向出發。走了幾分鐘,天下起微雨,我開始有點擔心,幸好再走了幾百米,在一個空曠的草坪,果然看到璐遙熟識的背影。「我是小雨,已找到她;平安,稍後回來。」我向對講機說。
雨點滴而下,落得很輕,像要避免傷害人那種程度的輕,輕得十分小心,輕得讓人感覺癢癢的。她靜靜地坐在草坪上,雨中的她顯得弱小而孤獨,我突然湧起從後擁抱她的衝動,當然我沒有那樣做,現在想起來,也許當時我該那樣做。
我向她走過去,就在兩三步的距離,她突然回頭對着我微笑。我蹲在她身旁,開玩笑說:「你是特務還是忍者?能輕易察覺在背後偷襲你的人,又能輕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撥開頭髮,露出白晢的耳朵,然後把一邊耳筒拿下,問我:「你說什麼?」原來自己躲起來聽音樂,我無奈地站起身說:「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當我想轉身離去時,手突然被什麼緊緊握住,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璐遙的手:一只柔軟得像沒有骨頭的手。「陪我。」她輕聲說,然後鬆開手,把拿下的耳筒交給我,我戴上那耳筒的一端,兩人在微雨中一邊嗅着雨水和草混合的腥味,一邊聽着音樂。
她聽得投入,還要我留意歌詞,但我不知道歌手嘰嘰喳喳的唱些什麼,因為他唱的好像是閩南語。
偷偷看着正聽得入神的璐遙,眼鏡被放置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美麗臉龐已經找不到半點微笑。肩膀還可以隱約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抽動,在她臉上流着的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我把被雨水沾濕了的手掌暗地往褲管擦乾,勉強鎮定急速跳動的心臟,打算牽她的手之際,她突然開口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連忙把手縮回。「我第一眼看到你,已經覺得你跟我前男友很像……」我不知那究竟是好還是壞,但那刻心情是暗喜的。我微笑說「是嗎?」
她用腳尖撥弄地上的草,冷靜地把話說完:「但他一年前已經離世。」語氣像新聞報導員,在說着別人的事情。我臉上的微笑頓時消失。
那時候終於明白她眼神內的憂鬱與隱藏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回事,她每天到天台眺望的原來是她那些不可能重現的片段。如果當時我握住她的手,也許我的人生會從此改寫也不一定,但我沒有,不是因為介意成為愛的替身,而是勇氣與信心的問題。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是十指緊扣的程度。我望着她,首次發現自己的軟弱:我沒有勇氣跟她一起背負過去的傷痛,更沒有信心帶給她新的幸福,在這麼重要的路口,我沒有拐彎,繼續往前走自己的路,也許是我愛得不夠,也許是我太自私。愛情其實很需要一時衝動,在某一刻突然冷靜下來想價值觀的時候,愛情已經悄悄地消失了。
我鬆開她的手,站起身掃走身上沾染的泥土,朝天攤開手掌說:「雨停了,回去吧!」她會意似的把眼鏡戴上,二人像最要好的朋友般說說笑笑並肩走在山路中。
沒多久,學期還未過一半,她便突然回去台灣,我連說再見的機會也沒有。
這些年來我一直疑惑,如果當時我拿出勇氣為自己喜歡的人承擔傷痛,究竟我會變得更加堅強,還是兩人一起傷得更加體無完膚?這種事誰知道?我只知道人生中能牽着喜歡的人的機會寥寥可數,而那次機會,我錯過了。難得有個人打從心底需要自己,但我卻拒絕給予。
後來,我終於知道那首閩南曲叫「好不好」,是「五月天」唱的:
「夏天 西北雨的下午
想你 不知影你在哪
真希望 看到你的笑容」
愛情,那個不是用甜蜜來祝福,用自虐來贖罪?我們用刀在心中狠狠劃下一道道傷痕,以此作為走下去的節奏,以記憶作為曾經愛過的憑證。
璐遙在天台對我的笑容,是故事的開始,也是故事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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