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比你早醒來,她不會哭,只小聲說「媽媽/爸爸」,然後摸摸你額頭,捏捏你鼻子。你張開惺忪的雙眼,看到她抬起頭,那暴風過後的髮型引你發笑,她舔舔自己的小手指,伏在你的肩膀,又沉沉睡去。那一刻世界很甜,你很甜,然後你發覺,所有的痛苦你都願意為她扛。」
在醫院的走廊,我跟太太都不發一言,只想盡快完成面前那盒叉燒飯,眼前幾張空置的流動病床正發出難聞的藥水氣味,令人感到宿命般冷酷無情,寧靜的空間就只聽得見我們用心嘴嚼的聲音。整個過程我也別過臉去不敢正視太太,因為淚水已在眼眶內滾來滾去正努力找尋逃脫路線,太太告訴我她要回病房時,我只能勉強背着她點點頭,不讓她看見我已通紅的雙眼,當她離開走廊後,淚水終於像缺堤一樣哌啦哌啦地落下,落在暗紅色的無辜叉燒上……
一切,由我踢足球那天說起……那天是女兒剛半歲,須要進行例行檢查的日子,碰巧又是我的休假,但由於同事約我踢足球,於是便讓太太跟她媽媽帶女兒到健康院,自己卻穿上新買的球衣興致勃勃的跑到球場舒展筋骨。當我踢完球賽例行公事般致電太太時,才知道事情出現了狀況。
健康院的護士說女兒體重兩個月也沒有增長過,而且肌肉出現發展不良的現象,有必要立即轉介專科醫生跟進。一個月後才能通知我們要排多久才可以看政府專科。這個消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實女兒出生至今,除了眼皮下長了一粒小瘡外,也沒有什麼不順利的地方,吃、拉、睡都正常,就是有點瘦及還不懂得自己翻身而已。在我看來,既然人長高了,瘦一點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至於翻身的問題,嬰兒發展自有快慢,這些動作比別人慢一點也無傷大雅。打從太太懷孕到女兒順利出生已經擔驚受怕了一整年,現在才算勉強放下心來,照顧女兒的事交給太太操心就可以了。但原來當了父母的心,是一輩子不應放下來的,健康院說出問題,便不可等閒視之,誰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當我回到家時,她們還未回來,看着有點凌亂的屋子,大概是想做點事彌補內心的歉疚,竟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總覺得找些活兒幹才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女兒回到家中,看着她把眼睛撐得又圓又大,實在無法跟「發展不良」這個詞彙聯想起來。當太太告訴我護士說她只是身體落後於人,智力沒有問題時,我才鬆了半口氣。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太太替她更衣時,我嚇然發現女兒的身體竟然瘦削得很,肋骨齊整而平行地排列在小小軀體兩邊,竟變成一支支利箭硬刺在父親心上。我一邊責怪自己為什麼從未察覺女兒的孱弱,一邊看着她時而一臉無奈,時而得意洋洋的表情,還對著我咧嘴笑起來,一切只有讓我更加心疼難當。我指着她那圓圓的臉蛋,還安慰太太說也許只是頭太大讓她身體負荷不了,才出現發育遲緩的問題,怎料到,真正出問題的地方,原來正是她的大頭。
隔了一天,實在等不及政府那無了期的「排期」,試問天下那有父母可以忍受幾個月才知道子女的毛病?於是我們請了假打算帶女兒到私家醫院作詳細檢查。關於我的請假,又出現一段小插曲:那天早上我致電公司,將事情始末如實相告,誰知高級主任對我請假的回覆竟是「不批准,也不拒絕,如果突然有很多同事請病假,你還是得回來。」我不知那來的勇氣竟這樣對他說:「現在我女兒有事,你批不批我都會帶她去看醫生。」掛了線我才有點心慌,但我已決心不再為任何理由把女兒的問題交給太太一人承擔。
到了女兒出生的仁安醫院,我還開玩笑說女兒要回「原廠維修」,不久,就完全沒有說笑的心情了。我們把女兒的情況告訴兒科醫生,他細心為女兒檢查後,緊張地說她的頭比所有同年齡的嬰兒大,而且聽得見內部有雜聲,有可能是腦積水或動靜脈重疊,她的發育遲緩亦有可能跟這有關,有必要照X光掃瞄清楚。當時我還以為是私家醫院的賺錢技倆,但當他開始寫信轉介女兒到威爾斯醫院急症室時,我才知道事態嚴重。我們在醫院大堂等候繳費時,我把女兒抱得緊緊的,像有什麼將要從我手中把她搶走一樣。我不斷提醒自己,要堅強,放輕鬆,保護妻兒是我的責任,我不可以在太太面前表現出軟弱讓她更難受。誰知她一臉冷靜,還俐落地處理好文件問題,然後招來了的士。第一次,我承認自己的軟弱。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我們完全處於被動,不知道面前有什麼等著我們,把懷抱中的女兒跟「腦積水」這些名詞聯想起來,便不自覺地湧起流淚的衝動,我勉強止住了,不給太太看到我軟弱的一面,不是為了面子,而是不想影響到她而已。
到了急症室辦好登記手續在等候分流時,我看到太太手中握著一百元的收費單,於是問她是否忘了說是公務員家屬?她竟一臉茫然,說自己早已六神無主,向來辦事細心的她竟承認自己失了慌,這時我才感到她承受的打擊絕不比我少。我說政府機構那有退款的?但還是到登記處澄清以免再收取住院費。由於是自己失誤加上對公立醫院先入為主的歧見,我戰戰兢兢地告訴登記處的職員我忘了說自己是公務員,沒想到那男生竟笑笑說不好意思,然後將女兒的身份證號碼鍵入電腦,把一百大元現金退還給我。我初時還以為就算退款都只會要我到「某部門」再去「某某部門」,然後拿一張一百元的支票自己到銀行拿回。沒想到公營機構做事爽快了那麼多,這是我對公立醫院改觀的第一步。
大概醫院看了轉介信也感到很嚴重,不到十分鐘已經輪到我們見醫生,那醫生十分有禮,立即安排我們辦理入院手續,然後還有專人引我們上病房。到了七樓的兒科病房,女兒被安排在靠窗的床位,房間共有八張附有圍欄的嬰兒病床,每張病床旁邊都是滿臉愁容的家長。除了預備給我女兒的那張,沒有一張是空置的。孩子們有的身體插著喉管,有的手腳打了石膏。也有一位已經可以走動,約四、五歲的女童,走到哪兒都拿著一支繫着水袋的鋼管,連接她身體的喉比手指還要粗。女兒鄰床的肥胖嬰兒,鼻孔插著幫助呼吸的喉,有節奏地發出聲浪很大,聽起來像用吸管吸水的「噓噓」聲音。
從窗外可以看見咖啡色的愉田宛居屋,當下便覺得這幅埸景有點眼熟。一幕往事驟然出現眼前……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剛升上初中。那時候媽媽要到大陸工作,只有爸爸跟我住在一起。有次他患了嚴重的眼疾須要住院動手術,在醫院差不多一星期我才探了他十多分鐘。還記得當時爸爸住的,也是靠窗的床位,他當時是先聽到我叫他的聲音,然後才從床上探過頭來,眼神無法在我的臉上對焦,因為他一隻眼蓋了紗布,另一隻卻早已變成了灰色。幾天沒刮鬍子的臉讓他更形憔悴。他知道是我便開始責怪我這麼久才來探他,父子見面又是言語上的拳來腳往。我當時懶得理他,把臉別過去一直看著窗外的景物出神,半句問候也沒有,所以我現在還記得那窗外的咖啡色樓宇。沒多久我便離開醫院到沙田市中心地庫的遊戲機中心玩樂,卻遇到警察查牌,碰巧我又沒帶身份證,於是被帶到田心警署讓我致電家人把我的身份證帶給警察檢查。當時爸爸托他姑媽,就是我的姑婆在我家照顧我。不知為什麼我自小把她叫作「姑太」,一個六十多歲常囉囉嗦嗦的乾瘦女人。她來到警署把我的身份證交給警員檢查後,便苦苦哀求警員不要告我,就算警員如何解釋我未夠十四歲,沒帶身份證不算違例,她都沒有停止哀求。我當時聽得火光,說既然沒犯法便快點離開吧!回家路上,她開始罵個不停,把「自己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現在因為你,幾十歲人才要進警署!」這句話重複了不知多少遍。反叛的我竟耐不住囉嗦對這位長輩大聲吆喝,說「只不過沒帶身份證,用不著受你的氣!你可以不來接我,反正我爛命一條!」說了這麼大逆不道說話的我竟無半點羞愧,姑太也當場噤聲了。之後姑太一直不跟我說話,每天默默地把飯菜放在客廳的飯桌上,而我則把房門關得緊緊的,努力鑽研如何自己恤郭富城的髮型。爸爸出院時我沒接他,他回到家,姑太便走了。
第二年姑太去世,我也沒有到靈堂為她上半炷香。過了很多年,跟已經分開居住的爸爸見面時,談起往事才知道姑太一直沒有將她到警署把我「贖回」這件醜事告訴爸爸,倒是千叮萬噣爸爸多教育我:其實有很多人愛惜我,千萬別認為自己「爛命一條」……
從回憶中醒過來,看着病床上的女兒,剛平伏的心情又激動起來,故人已去,想說句「對不起」也沒有機會,悔不當初!怎麼人總是要當了父母才能理解父母長輩的心情?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搖曳不止,但風不懂歇息……
從入院到醫生來問診的一個多小時,女兒像預感到什麼似的,靜靜地躺在那色澤白得近乎殘酷的陌生病床上,睜大眼睛無奈地時而看看右邊的媽媽,時而看看左邊的我。這時候,我真的寧願她大哭大吵,好讓我們不用幻想太多負面東西。醫生問診完畢後,便簡單描述了晚上將要對女兒進行的檢查程序:驗尿,抽血,午夜安排腦掃描,之前要喝點安眠藥。腦掃描是最重要環節,主要看女兒的大頭內有沒有積水或異常組織,如結果不理想,便需要安排一星期後做磁力共振……我聽得心驚膽顫,這些醫療程序的對象,是我那今早還在粉紅色被褥的嬰兒床上,把不倒翁反來反去玩得不亦樂乎的六個月大女兒,她從沒犯任何過錯,為何要她未嘗到人生樂趣便要經歷苦難?女兒目不轉睛地看着醫生,還「嘰」的一聲自己笑起來。最後還是太太冷靜,問了最重要的問題:「抽血痛嗎?腦掃描會否出現後遺症?」其實如果醫生回答「放心,沒任何影響。」我們也不會相信。但這位女醫生的答案非常真誠專業,反而讓人更易接受,她說:「第一,後遺症一定有,但出現的百分比很低,而且就算出現也只是數據,對人的整體影響微乎其微。第二,相比擔心後遺症,及早診斷出嬰兒的問題才是最重要。」
醫院離我第一城的家不到十分鐘步程,醫生離開後,我便獨自回家收拾女兒住院需要的東西。一切來得太突然,當一個人在途上,難免會胡思亂想:如果要動手術怎辦?如果女兒從此臥床不起怎辦?腦開刀不是鬧著玩的,大人都未必承受得起,何況只是一個半歲大的嬰兒?看見下課的中學生迎面而來,一想到萬一女兒出了事,也許她從此便沒有機會經歷正常人生的種種:談戀愛,反叛、鬧情緒、跟朋友出夜街、結婚生子等等,越想心越慌,但一想到在醫院病床上那一無所知的小女兒,還有正獨自守候在她身邊比我更擔心她安危的太太,便把已經積滿眼眶內的淚水,勉強忍住讓它倒流。人活了三十一個年頭,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心痛的感覺。心,如刀割!電影,電視中父母對兒女說的經典對白:「如果可以,我寧願受苦的是我!」原來半句不假,一點虛情也沒有。
回到家中,屋子只有我一人。女兒出生以來,我很少一個人獨待家中,此刻我才發現屋內每個角落幾乎都充斥着女兒的物品:門口放置女兒的食飯椅;梳化的墊子間挾着女兒不愛玩但我們常硬擠給她的膠魚;飯桌上是剛洗乾淨的特別細小的盛米糊用的迷你碗匙;電腦旁滿是奶樽;窗更被未拆封的止尿片堆積得擋住所有景色;睡房大床,女兒的被舖厚衣佔了一半,如果床上有絆腳的東西,那一定是女兒的衣履或玩具;所有窗緣都掛着女兒細小而未乾的衣服,粉紅的,淺藍的,煞是可愛……一想起每天在家,常把吃的東西噴得自己及父母滿身滿臉,弄得我們手足無措的傻氣女兒現正在醫院的病床上,靜靜地等待將要承受的痛苦時,心又痛得像被一只強而有力的手掌用力捏着一樣。當我開始替女兒收拾東西,竟發現不知該帶什麼時,我才發現我這個父親也太不合格了!致電太太,她井然有序地一一列舉女兒在外過夜須要的用品,我用心一一記下,掛線時說了句「謝謝!」,謝的是她一直以來對女兒的照顧及對我漫不經心的忍耐。
隨便買了兩盒叉燒飯趕回醫院,已看見女兒的婆婆與奶奶在病床旁邊,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也不知道太太何時通知她們,雖然當下多了兩個人擔心,但也多了兩個至親分憂。還未到抽血時間,媽着我們快點出病房外吃飯以免連我們也病倒。於是跟太太走到病房外,近電梯的凳子上,打開還有微溫的飯盒,飯盒頂蓋積聚的露水在白色盒子襯托下顯得格外晶瑩剔透。太太說實在吃不下,於是我鼓勵她說要有充足力氣才能照顧好女兒,我們是絕對不可以倒下的。結果在醫院的走廊,我跟太太都不發一言,只想盡快完成面前那盒叉燒飯,眼前幾張空置的流動病床正發出難聞的藥水氣味,令人感到宿命般冷酷無情,寧靜的空間就只聽得見我們用心嘴嚼的聲音。整個過程我也別過臉去不敢正視太太,因為淚水已在眼眶內滾來滾去正努力找尋逃脫路線,太太告訴我她要回病房時,我只能勉強背着她點點頭,不讓她看見我已通紅的雙眼,當她離開走廊後,淚水終於像缺堤一樣哌啦哌啦地落下,落在暗紅色的無辜叉燒上……
半年前,女兒出生時也沒有感動得流淚,只是看着白皙而濕麓,滿是胎脂的嬰兒,心想「終於出生了」而已。此刻的我,卻是何等實在地感到自己與女兒那親密得不可分割的關係。獨個兒坐在長凳上,毫無意識地把太太吃剩的大半個飯盒扒得粒米不剩,只覺得越吃越鹹,越吃越苦澀。
到了九時半,護士說只能留下一位家長陪伴,於是女兒的婆婆與奶奶留下幾句安慰說話後便先行離去。但我說女兒還未開始任何檢查,請護士通融,讓父母可以一起留下,那護士也很通情達理,沒明確答應,只是着我們把聲音放輕,不要影響其他病人休息。為女兒抽血之前,護士們為她取了幾次尿液樣本,都十分溫柔細心。很難想像公立醫院人員的工作態度竟毫不比私家醫院差,期間還有位姑娘提點我們醫院會越夜越冷,記緊為女兒多穿點衣服保暖。
一小時後,我們被帶到為女兒抽血的房間,房內光線充足,四邊層架都是排列整齊的醫療用品,中央是一張冷冰冰的銀色手術床,右邊牆角上有一條幾十吋粗的排氣喉,發出嘈吵而有節奏的「嚨嚨」聲響。醫生跟姑娘坐在中央銀色床邊叫我把女兒放在床上,當時我根本不意會醫生是叫我把懷抱中的女兒放在那張冷血得像鋅盆的床上,要姑娘再三提示及安慰我才懂得把女兒放低。醫生叫我們出外等候,解釋說抽血程序是不可以讓家人看的,我沒有異意,倒是平日服從規矩從不爭拗的太太堅持一定要在場,還差點跟醫生吵起嘴來,姑娘在旁勸導,說醫生很有經驗,手勢很好才能勉強把我們驅逐到房外等候。在木門外,很難想像這麼大的針扎在那麼小的手上。找尋血管與把血抽出的過程等,無一不讓父母感同身受。太太開始失去冷靜,嘴裡一邊叨嚷着「抽血肯定比打針吃藥苦」,一邊不由自主地躊躇,可以感受到她來回踱着的步伐是那麼的沉重。我嘗試把她拉遠一點,以免她聽見女兒的哭聲,但她不肯,一直堅守門口,還常探聽裡面的動靜。我把手按在她肩膀上,竟感到她在劇烈顫抖,至今一直比我堅強鎮定的太太原來已經緊張得淚流滿面。她聽見其他病房傳來的初生嬰兒哭聲,還敏感地以為是自己女兒,我說女兒的聲音那麼低沉,你還認不出來嗎?話剛說完便聽到房內傳出熟悉的女兒哭聲,獨特的聲線低沉而有節奏,聽在父母的耳裡總是格外心痛。想像房內的女兒在離開父母視線下獨自受難的形象,她做錯什麼事?她什麼都沒做錯,錯的只會是父母。太太把手掌按在木門上,像撫慰着女兒那嫩白的面額。哭聲持續了約兩、三分鐘,便被我們留給姑娘的玩具搖鈴聲蓋過。木門打開,女兒依偎在姑娘懷內,滿是淚水的眼睛一直盯着玩具,嘴扁扁樣子怪可憐的。我們把她抱回病床的時候,她已跟其他病床上的小朋友一樣,身上多了個「勳章」:手指粗的喉管插在左手背被沙布牢牢固定,還看得見管內鮮血的流動。醫生說為了方便隨時抽血,要待出院才能拆除。我看着那緩緩流動的血液,不禁在想:那些不就是我跟太太的血液嗎?於是把女兒抱得更緊,希望給予她多點安慰,誰知她不但沒有哭,還津津有味,自得其樂地偷啜着被包裹了的左手手指。我跟太太被她這舉動逗得樂起來,連鄰床那照顧着初生兒子的母親也忍俊不禁。
雖然比起抽血,腦掃描算是不痛不癢,但它的結果才是主宰着我們一家命運的關鍵。護士餵女兒喝了輕微的安眠藥。她沉沉睡着後,便領我們到樓下的X光室。那是一間與抽血房差不多大小但空盪得多的房間,裡面除了一部像科幻電影中的時光機的X光機外,便什麼也沒有,醫生及技術人員在另外的房間。護士把女兒放在機械的床上,固定好她的頭部,細小的女兒讓那部機械顯得巨大像野獸,頭頂哪圓形的設備變成這只野獸的血盆大口,像正預備把我女兒吞噬,腦海再次浮現早上她在家中那活潑可愛的笑臉,跟現在的處境,怎麼一個下午之隔,可以如此天壤之別?此刻我開始明白心痛的真正來源:原來子女受苦,無論是什麼因素做成,責任一定由父母一力承擔。他們的一切都跟父母有關係。子女一出生,父母的心便被掛在天上,永遠放不下來!
醫生確定太太沒有身孕後,便着她穿上保護衣,讓她在X光機旁陪伴女兒,叫我到外邊等候。突然又剩下我一人乾焦急,凌晨的醫院走廊一點也不寧靜,置身其中,連自己身處醫院的那一角落都不知道。幸好她們很快便完成檢查,我便上前追問何時有報告?護士說要等醫生,多久很難說。
以下是我人生中等得最苦的兩小時,跟從前會考放榜,大學派位、面試完畢的心情太不一樣。可能比等候法官判刑更難受。因為對象是那細弱可憐的六個月大嬰兒。我此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停地撫摸熟睡中女兒的柔順頭髮。
我坐在她床緣,透過嬰兒病床的欄柵看着那張無知的臉,她面向我這邊睡,臉蛋的肉也傾向床上墜落,煞是可愛。這期間那四、五歲的小女孩常抱着那比她高一倍以上的鋼管在我視線範圍內走動,也許睡不着,她常遠遠的往我們這邊看,此時我才注意到她的手比那吊着儀器的鋼管還要幼,我對她笑笑,她卻別過臉去,獨自走出病房,動作敏捷俐落得鋼管彷彿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份。她,才四、五歲而已,眼神已流露出經歷生死搏鬥的疲倦與蒼桑……鄰床的肥胖男嬰那像用吸管吸水的呼吸聲浪越來越大,床邊的儀器還不時發出緊急呼叫聲,每次護士們都很快趕到協助她媽媽。太太安慰她幾句才知道,自嬰兒出生,每個夜晚她都跟兒子在這裡一起渡過……這裡所有的一切並沒有增加我的恐懼,反而讓感染到他們堅強的我平靜下來,讓頭腦整裝待發準備迎接命運的安排。我這個家,三個人,沒有半個可以被擊倒!
差不多半夜一時,X光部的女醫生來到我們面前,簡單四個字,畢生難忘:「一切正常」聽罷我還多餘地再三問他:「即是照完一切Normal?」雖然我沒有中過任何彩票,但我可以肯定,此刻的心情一定比中頭獎快樂!還差點搖醒女兒慶祝。
之後我讓太太先回家休息一會,順便梳洗一下。她擔心如果女兒醒來,只有我在場能否在這陌生的環境好好安撫她,要是女兒把所有人都哭醒可不好辦。我也不知哪來的信心說「絕無問題,放心回家」。她離開不到十分鐘,女兒竟突然睜開眼睛,看到我便笑了。然後發現媽媽不在身邊,開始哭起來,我摸摸她的頭安撫她說「睡吧!乖!」她像聽得懂我的說話般,止住了哭聲又閉上眼睛。在非常環境中,我們父女二人之間的「私人協議」已不是第一次。她三個月大時,有天太太有事不在家,我又當完通宵更,加上患感冒累得要死。回到家中竟毫無意識,倒在床上在女兒旁邊抱頭就睡著了。大約早上十時,女兒已經過了進食與換紙尿片的時間,她的哭聲把我吵醒,模模糊糊的我竟不負責任地摸摸她的頭說:「睡吧!乖!」出奇地,她竟然妥協不再吵我,跟我一起又睡着了。過了約兩小時她又醒過來,這次她沒有哭,只是玩弄着我放在枕頭上的手指,我半撐開眼,看見她對着我笑,完全沒有意識要餵她,竟又再說「睡吧!乖!」。到我完全醒來的時候已過了中午,此刻是真正害怕起來,十多小時沒有進食的小女兒正專注地玩弄着自己的小手指,繼續嚴守着不把我吵醒的「私人協議」……從此我便十分注意她的飲食時間,分毫不敢怠慢。我不知道這幾個月大的嬰兒,是否真的懂得體諒我這個不懂湊小孩的父親,但每次想起她寧願忍受肚餓也「不忍心」把我吵醒時,心都是甜甜的。看着病床上的她,不期望她長大後也有這份孝心,但願一路上健康快樂便已足夠。
病床上的她很快又醒過來,找的不是媽媽,而是自己的手指,想把包紮好的手放入嘴裡。於是我拿開她插着喉的左手,把她右手擺在嘴邊,首次對她吮手指的習慣作出鼓勵,她試探地舔一下右手,又滿足地邊拼命吸吮邊睡去。
第二天早上,權威的主診醫生帶着大批醫生巡房,對女兒作了十分詳細的檢查,說只是肌肉發展有些緩慢,頭過大的問題可能只是遺傳。於是轉介到物理治療中心看看,做些肌肉練習,還再三安慰說肌肉發展快慢因人而異,也不須要打針吃藥,這才使我們掛在天上的心放下了一點點。
女兒出院回到家中,從未試過如此興奮,粥吃過不停,奶也一飲而盡,一放她在床上,便努力自己練習應懂還未懂的翻身。晚上我在公司接到太太電話,她很開心的告訴我女兒竟第一次成功翻身,我笑說她大概是害怕我們再把她送去醫院。
一夜之間,女兒好像突然長大了很多,其實一夜間成長的還有我跟太太,但這其實只是作為父母的終生旅程的起點,面前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我們的父母,究竟是怎樣把我們帶大的?
從這晚開始,叉燒飯跟我產生了很微妙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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