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猛鬼橋位於大埔公路馬料水中段。過了翡翠花園,還未到達大埔村,公路會突然出現一個一百八十度的髮夾灣,灣的端處,有幾棵樹,樹間你會隱約看到一座白色涼亭,是意外事件之後才興建的，亭本有亭名,可是後來誰都把它叫作猛－－鬼－－亭。細心看猛鬼亭旁邊，你便會發現一條小溪,溪上是一條沒有欄杆的簡陋水泥橋, 是意外事件之前已經有的，橋本無橋名,可是後來誰都把他叫作猛－－鬼－－橋！很快你便會看到。」小巴漸漸駛近大埔公路,BEN坐在我旁邊以平靜的口吻展開這段鬼故事。BEN是我同事,當關員之前是律師師爺,經常披星戴月的繞著香港東奔西跑,加上父親是退休警察,滿肚子獵奇怪事,因此他特別喜歡向別人講述鬼故事,尤其那些以香港地方及真實新聞為背景的鬼故事。
至於我們怎麼會把話題扯到猛鬼橋上的呢?便要由搭錯車的笑話開始講起。
我跟BEN是同期入職受訓的老朋友,多年來各自人浮於事,展轉於個多月前才被一起調任至落馬洲管制站工作。雖然同住觀塘區,但由於上班時間不同,一直未有機會碰面。今天湊巧當同一個特別早的更，於是相約一同下班，打算到牛頭角下村找間茶餐廳，喫杯下午茶,敘敘舊。
下班走出管制站。往小巴站的路上，我們談起很多往事，滿腦子是從前的人和事，結果沒有認清小巴的車號，便跳上車廂。首先發現不自然的是我，話題轉換間的短暫沉默，我望向窗外，發現車沒有轉出公路，兩旁一直都是青蔥翠綠的山邊，一路上的蕉樹林與農田都在提示著小巴不是往市區的路上,路線雖然似曾相識,但決不在回家路上。起初我還以為司機走錯路，直至BEN彷然大悟的指向車頭向我示意，插在擋風玻璃的路線牌，倒過來的三個大字：「沙頭角」,我們才相視而笑,剛才談得太起勁的關係，竟然上了跟市區相反方向的車子，而且已經到達終點站。
我多年前曾經在沙頭角管制站駐守，難怪對剛才的一段路感到似曾相識。於是我們譏笑對方一番後，便由我領他到沙頭角村小巴總站轉車回觀塘。這次沒有機會再鬧笑話，因為這個小巴站，只有一條路線。
「你在沙頭角待了多久？這可是個清閒之地啊！」在車子開動的時候，BEN斜睨著我，淡淡的說，彷彿有點妒嫉我的曾經投閒。
「少說也有一年。可印象並不太深。」
回想起來，對這地方的最深刻記憶，並非來自工作。當年我天天搭這路小巴回家，天天經過大埔公路，那條公路是貨真價實的景色宜人，沿途一旁是海一旁是山，尤其在馬料水中段，由於有一個大灣，車子駛近時會把車速減慢，使我漸漸發現在山邊有一個涼亭，亭旁邊有一條清晰小溪，溪上是一條別緻小橋。那地方從來不見遊人。在香港，要找一個連節假日都沒有人煙的地方，就算是郊外都很有難度，於是在沙頭角駐守的日子，我經常帶太太及剛懂走路的女兒來那個渺無人煙的地方聚天倫。想起當年大暑天，熱氣逼人，我單手抱著小女兒，在橋上慢慢把她的腳掌浸入溪水，然後她搗蛋把溪水踢得我滿頭滿面的濕。她在一片對她來說十分廣闊的草地上，彷彿有很多小朋友陪著她玩般奔奔跳跳，妻子和我一直忙著緊隨為她抹汗。想到這些片段，實在不得不感概，自從把女兒送往英國升學後，感覺好像已經退休。閒時回味昔日片段，回憶變成心靈的家鄉，探望的，是令自己長大的人和事。
「你知道嗎?這是現時香港唯一會走大埔公路的小巴啊！其他路線全都走快捷安全的吐露港公路，不願走九曲十三灣的山路。」我打算把對女兒的一段回憶，留在餐廳靜靜地坐下來的時候才向BEN娓娓道來，所以隨便改變了話題。
誰知那漫不經心的一番話竟然換來BEN的沈重眼神，他很不穩而疑惑的看看我，我立即問他發生什麼事。
「你說這路車會經過大埔公路?」那是看相測字跑江湖的人向客人確定時辰八字的語氣。
「對啊！那又怎樣?」
「猛鬼橋。我爸當年曾經處理過的CASE。」然後他賣關子似的落入短暫的沉思。
什麼猛鬼橋？我心裏著急，希望他盡快把話說下去。我清楚他愛故弄玄虛的性格，作為經驗豐富的關員，絕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太失方尺，要不是我對大埔公路的獨特情懷，我是鐵定不會對他的鬼故事感興趣的。
二
「猛鬼橋位於大埔公路馬料水中段。過了翡翠花園……很快你便會看到。」小巴漸漸駛近大埔公路,BEN坐在我旁邊以平靜的口吻展開這段鬼故事。
「當年正值夏天雨季，一連十幾個夜晚，天都下著很大的雨，我爸駐守大埔交通部，正在大房跟同袍賭得天昏地暗，突然接到大埔公路馬料水中段兩車迎頭相撞的交通意外報告，大房的撕殺聲頓時被一種十分沉重的死寂取代。所有人面面相覷，大家聽到又是馬料水中段的車禍，誰的毛管都直直豎起像天線。
我爸趕到現場，果然案發地點正是馬料水段的一個髮夾灣，兩輛私家車迎頭相撞，這個月同一地點已發生十多單一模一樣的車禍，亦同樣在下雨的晚上。雙方司機的口供離奇地一致：車禍之前看到拐彎處突然走出一群滿身濕漉漉的小孩子，冒著雨想把車輛截停，於是司機立即扭動方向盤，電光火石間就與對頭車相撞，由於是拐彎處，車速都比較慢，所以只受了點輕傷，碰撞之後，司機們下車查看，四野除了濕漉漉的對方，再沒有濕漉漉的會動的東西。一樣的地點，一樣的事件，一樣的口供，離奇的一致增加事情的真實性。我爸照例在附近搜索，亦照例找不到有其他人出現過的證據。你猜猜看，事情的來龍去脈倒底是怎樣的？」我把該表露的驚訝蔽住，以不置可否的微笑回應他的發問。車已經駛近馬料水中段，很快我就會看到那所謂的「猛鬼橋」。
因為修路公程的關係，面前的一段路變為單線行車，車子停在臨時的紅綠燈柱前。趁轉燈的空檔，BEN繼續故事。
「六、七十年代的警察有多迷信你知道嗎？正因為他們對鬼神之說的信任，那段路從此才得以恢復太平。當時警察館上下都有共識，那群「濕漉漉的小孩」似乎有些「話」要說。於是當時的「座館」，就是大埔警署警長，聘請了一位有名望的道長「接手」這件CASE。(其間儀式細節的一段話被我省略)一番擾攘之後，道長沒有說出其中因由，只叮囑警長在意外路段旁邊加建一個涼亭，警長問該建在那裡？道長指著山上，警長抱怨那麼大的山，該建在那兒？道長的手指於是由山上落在山下的樹，警長又抱怨那麼多的樹，該建在那棵旁邊？道長的手指於是從山下的樹落在樹下的一條小溪，警長約有所悟，於是照辦。由於不可能動用公帑，警長發起警局大籌款，名為自願，實則強制。我爸到現在都不時為那大半個月的薪水喊句冤枉啊！結果由涼亭第一天動工開始，所有離奇意外都離奇地不再發生。一個警長與一個道長把事情解決了。」紅燈熄，綠燈亮，車子發動，BEN不語。
「不要賣關子啊！你的鬼故事到底有沒有鬼？」眼見不到五分鐘車程便要到達「猛鬼橋」，我再掩飾不了我的好奇心。BEN露出勝利的微笑，完成故事的結尾。
「哎呀！那不是鬼故事啊！那是真人真事，「我爸奇遇記」的其中一則啊！」BEN發出自信的笑聲。
「好吧！說認真的，警察聘請道長然後在警局內大事籌款，這樣的事情你說怎會不驚動傳媒？結果道士不肯透露的「天機」都被傳媒「參透」。報紙把那些「離奇交通意外」，「濕漉漉的小孩」，還有「小溪旁的涼亭」與同地點兩年前的洪水意外混為一談，於是所有謎底都似乎解開了：在連串離奇車禍事件發生前兩年，同樣正值夏天，可是那個雨季沒有雨，小溪都已經乾涸。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幾位附近村莊裏的小朋友，其中最年長的只有九歲，一行七人相約到這條小溪玩耍，他們把乾涸了的小溪當成戰壕，玩得不亦樂乎。突然天空烏雲密佈，雷電交加，竟下起大暴雨來。七位小孩只好都逼進小溪上唯一的橋下避雨，想待大雨過後才回家。想不到雨越下越大，小溪水位越漲越高，沿溪而上的山中各個支流已經渴水渴得飽滿了，於是齊聲向山下一吐！結果洪水過後只剩下七具發了漲的屍體。」
「總結當年報導，原來七小孩的鬼魂一直被困那地，每逢落雨天，「他們」都飽受淋雨之苦，於是「他們」便幹點頑皮事，把希望被保蔭的訊息傳播開去，起碼也要個容身之所。當年道長恐怕就是「收到」七小孩的訊息才指示警長築亭的。」車子轉灣，速度減慢，BEN完成他的鬼故事後，便深遠地望向車窗外，我跟隨他的視線，果然看到我從前常常和妻女遊樂的地方。白色的剛被翻新的涼亭，旁邊是故事的主角：猛鬼橋，日益嚴重的磨蝕使它看上去像一棵千年古樹，橫臥在依然清澈的小溪上。被喚起的對女兒的溫馨回憶霎時取代了對鬼故事的恐怖想像，可是BEN的下一句話讓他的鬼故事變成我心中的一道小傷疤。
「故事未完啊！聽說時至今日，仍然有路經此地的司機聲稱看到七位小孩在玩耍，所以這地方從來不見遊人。連節假日都沒有人煙。你看看,想像,想像，他們就在溪上，在橋下，在亭裏。」
於是，往後每當我憶起女兒在一片對她來說十分廣闊的草地上，彷彿有很多小朋友陪著她玩般奔奔跳跳的時候，畫面都多了七個濕漉漉的小孩。現在我那回憶的家鄉，好像一下子變成了禁地。BEN，你真狗屎！
三
這鬼故事的恐怖之處，表面上是發生在我熟識的地方，可是不到一個小時之後，我聽到的卻是比「猛鬼橋」要恐怖十倍的故事。結果我把這兩件風聞的故事放在一起理解，才知道它們背後真正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經過搭錯車的一翻折騰，我們比預期晚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到達觀塘。下車時，我感覺好像搭了一趟通宵列車。BEN表示是時候接他兒子放學，喫茶的約定要取消了，於是我們就在觀塘小巴站分手。
BEN說起鬼故事的時候,不徐不疾，聽起來比較像在介紹猛鬼橋。一個無從稽考的故事，其真實性固然可疑，況且還是出自一個以說鬼故事為樂的人的口中。可是就算我明知道這故事是杜撰，它發生的地點卻是自己的一個所謂「回憶的家鄉」，感覺總是怪怪的。我說不出具體的感受，像大掃除時發現一個遺失了鑰匙的鐵盒。
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像沒有回家的心情，正不知所措之際，手機突然響起，是細心的太太的來電。她說須要臨時加班，抱歉晚飯要我自己負責。我說沒關係，反正我現在的心情也正須要獨處。
接近黃昏，一個人獨自在被太陽照的金黃色的路上漫無目的地閒逛，想要排解一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憂鬱。看到迎面而來的一家人，妻子挽著丈夫的胳膊，丈夫拖著女兒的小手，女兒一拐一拐像不倒翁。本應很快樂的畫面卻讓我無法不聯想到猛鬼橋的七隻小鬼，那個年頭我們一家人在「猛鬼橋」玩耍的時候，七隻小鬼原來就在我們身旁，如果世上真有鬼魂存在的話，那我此刻的心情就不可以單純以驚慌可以形容的了。
突然耳邊傳來一陣急速的車輛響按聲，把我嚇得魂不附體，我還以為我糊里糊塗地走出了馬路，就要發生交通意外呢！
我朝響按聲的方向驚訝地望過去，的士裏探出一個頭來大聲叫喚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樣子，的確有一點熟識，肯定是我曾經認識的人，可是一時間也不能把他的名字唸出來。當他主動說出他的名字的時候，我心臟為如此的巧合事件停止跳動了一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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