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遇
1.
錦恆從肚內吐出一口長長悶氣,瞬間氣體便變成白色煙霧暖和了手心。寒冷的風吹得頭有點痛,像昨晚喝了過多的啤酒。手心霧氣變成濕氣,霎那間蒸發貽盡。
一只狗躂躂從背後走過身邊,他記得不遠處應該有一個教堂,教堂前面是公屋村。而教堂與公屋村之間是一個連接足球場的公園。公園內有鞦韆,滑梯及供小孩攀爬的鋼架,從鋼架內裡往外邊看,世界被分割成一個個四方形等份,實是有趣。
從前他最喜歡坐在這張綠色長凳,現在他無意中重回舊地,誰知道將來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2.
淑懷習慣在天氣寒冷的時候,把手掌放進外套的口袋中,當把手掌拿出來的時候便會往更加冷的臉龐上貼。寒風吹得頭有點痛,感覺像把一杯冰水一飲而盡。然後把冷帽往下拉,直到可以完全遮蓋耳朵的位置。
一只狗躂躂迎面走過身邊,她記得前方應該是公屋村,公屋村前面是教堂,而公屋村與教堂之間是一個與馬路連接的公園。公園被幾十棵鳳凰木團團圍住,內裡有花圃,春天花草欣然散發生機,秋天樹木黃葉紛下,播滿一地憂愁。
從前她最喜歡坐在這個木製的鞦韆上,現在她無意之中重返舊地,誰知道下一個時刻,又會發生什麼事。
3.
坐在綠色長凳,錦恆舉目四顧,時代久遠,二十年前色彩繽紛的圖畫已經泛黃。滑梯與鞦韆上的色彩不斷脫落翻新,甚至重建,現在眼前的滑梯與鞦韆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滑梯與鞦韆,恐怕只有團團轉的重複性是不會改變……只要跳上去,用力一蹬腳,一個圈過後,一定會回到原點,任何事物都改變不了這個定律。
他彷彿聞到一陣薄荷香煙的味道,二十年前,他很喜歡獨自在這張長凳吸薄荷香煙,然後看著天空發呆,看似想著什麼專門的事情,其實什麼也不想。腦內空空一片像荒蕪的沙漠。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身邊多了一個人,綠色長凳再沒有空位。自此他便不再吸煙,但望著天空發呆的習慣卻沒有辦法改變。
4.
發動鞦韆,眼前景物上下移動,淑懷想像移動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景物本身。她一直在想,人總以為環境改變得太快,其實改變得最急速而最不可理喻的,是人本身。眼前的鳳凰木,經過了二十年,雖然長高了很多,可是仍然是二十年前的那顆樹。有一天它掉落了,地球還是會轉的。她嗅到花香,花香來自公園的花圃。
鞦韆停下來,淑懷靜靜地坐在鞦韆上,感受那種熟悉的懸空感覺。二十年前,她最喜歡獨自坐在鞦韆上,懸起心情,輕浮浮,像飄蕩在虛空宇宙,載浮載沉。然後想起很多很多事情,想人生,想未來……想得很久,卻想不出什麼結論來。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她身邊多了一個人,自此鞦韆變成空位,她為他而走到綠色長凳的另一角。可是她想太多的習慣始終沒辦法改變。
5.
一只皮球從錦恆跟前滾過,大慨是從公園旁邊的足球場被踢過來的。
錦恆從長凳跳上團團轉。轉呀轉呀,像轉到二十年前,轉呀轉呀又轉回現在。為什麼總不能停留在某一點上?錦恆問自己,然而這個問題像掉進無底洞的石頭,永遠不會得到回覆。
團團轉得不到動力,於是越轉越慢,越轉越慢,直至完全停頓下來。他繼續坐在團團轉上,看著天空白雲,團團轉於他來說,顯得有點細小。他突然發現,天空中一朵朵的白雲,有點像二十年前她為我焗製的曲奇,牛油味太濃,這一點我一直沒有告訴她。
6.
一只皮球停留在淑懷面前,彷彿一個侵入者從另一個空間勉強進入她的世界。
淑懷走到一張綠色長凳,像二十年前,走向他一樣,帶著勇氣,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我勉強進入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是否太過魯莽?她向自己發問,然後答案像迷失在太空的人造衛星,永遠回不了地面。
她感到長凳有一種熟悉的餘溫,一剎那的感覺讓她想起二十年的他的種種,可是思想找不到重心。結果她唯一想到的,只是她為他做的曲奇,他從來沒有半點評價。
7.
十八年前的畢業禮,錦恆感到四周嘈雜得很,令他有點心煩。畢業禮完畢,她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風從雲,形隨影,花木自開水自流。二人的分手與當初在一起同樣自然得無話可說。如果她是真正喜歡我的話,當初又為什麼要離開?錦恆心想。
十八年後的今天,她又會不會像我一樣無意中在這裡出現,然後想起從前的種種?錦恆繼續想。
8.
十八年前的畢業禮,歌聲,哭聲,笑聲,耳語,擁抱,握手,淑懷感到四周一片離愁別緒。畢業禮完畢,他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風從雲,形隨影,花木自開水自流。二人的分手與當初在一起同樣自然得無話可說。如果他是真正喜歡我的話,當初又為什麼不阻止我離開?淑懷心想。
十八年後的今天,他又會不會像我一樣無意中在這裡出現,然後想起從前的歲月?淑懷繼續想。
9.
晚霞初現,錦恆和淑懷分別從團團轉與綠色長凳站起身,準備回去各自的家。
二人在滑梯對外的空地像十八年前的畢業禮一樣擦肩而過。
10.
這個人有點眼熟。錦恆心想。
11.
這個人有點眼熟。淑懷心想。
12.
然後二人像十八年前的畢業禮之後一樣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走向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
他喜歡團團轉,而她卻喜歡鞦韆,這一點誰也沒法改變。
13.
自從那天於不知情的狀況下相遇之後,又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二人各自從生活中得到了滿足,從此再沒有在公園出現。畢竟他們已經各有各的家庭與生活,當記憶已經殘舊得佈滿銹跡的時候,勉強去觸碰,只會擦傷自己。
過去的事情於二人來說,只是一陣冬天偶爾會偶上的寒風,迎著風,頭有一點點痛,然而風過了無痕,誰又會再認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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