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蚊與玫瑰
蚊,比鼻垢還小十倍的小昆蟲,卻帶給我比鼻垢還大十倍的困擾。它不停在我左耳邊「嗡嗡嗡……嗡嗡嗡……」,又在我的右耳邊「嗡嗡嗡……嗡嗡嗡……」
「很不耐煩對嗎?嗡嗡……」
「拍死我吧!嗡……」
我被它氣得要命,使勁給它一記耳光。結果這張充滿勁力與憤怒的手掌,卻結結實實地落在我的臉,首先是一陣痲痺,然後是劇痛,是足以壓倒一切的劇痛。
這種壓倒性的痛自我有記憶以來只出現過兩次。第一次發生在我上小學的第一個暑假,那年我和父母回母親的家鄉,有一天和我年紀相約的表哥不知道為什麼而爭執之後,我給了他胸口一手肘。當時我先感到強烈的耳鳴,接著臉同樣地痲痺起來。回過神來才發現這耳光是來自我的外公,當時我這張充滿愕然與痛苦的臉,相信旁人看來一定十分有趣。
第二次令我感受到這種壓倒性的痛是外公的女兒,我的母親。大概是打翻了汽水瓶或別的什麼,然後母親莫名其妙地往我臉上摑了一掌,我呆呆地站在屋內看著那張還有汽水緩緩滴下的木圓桌,桌邊缺了一角,但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責任。
這兩次壓倒性的痛楚來襲都存在著兩個共通點:其一是我沒有哭過;其二是直到現在我都很想為它哭一次,然而我沒法子哭。我不能夠解釋不哭的原因,活了二十多個年頭,我給數不凊的人掌摑過。容易憤怒的爸爸,容易妒嫉的女友及容易意見不合的朋友,都曾經令我痛過和哭過,唯獨沒有從他們身上得到那種壓倒一切的劇痛。我也拿捏不到沒有為那兩次掌擊而哭過的原因,可能痛把哭泣也壓倒了,亦可能是由於那是外公與母親唯一的一次打我,所以我希望用不哭來讓他們變得特別。然而事實上我就只不過是哭不出來而已,我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好像路軌上突然出現一些什麼,於是列車就不能通過去了。
臉上發燙的感覺開始冷卻,為何我要讓自己再次嘗到這種壓倒一切的痛楚?我究竟對自己做過了什麼?
「嗡嗡……你打不到我!你打不到我!」蚊以輕蔑的語氣對我挑釁。
「嗡嗡……你打不到……哎呀!」
它已經粘在我的筆記簿上,扁平的屍骸透出屬於我的鮮紅的血。在紙上那空白的地方變成一朵漂亮而燦爛地盛放著的紅玫瑰。它的尖嘴成為玫瑰上的刺。
幾滴雨點落在肩上,緩慢地貼著皮膚沿背部滑下,帶來涼快的感覺。抬頭看天,細密的雲層間透出絲絲陽光,戴上有過濾功能的泳鏡,看見雲被風吹散開,才發現原來每朵雲除了各自擁有不同形狀之外,還各自擁有不同顏色。越接近地面的膚色越黑,越遠的膚色越白。當感覺到風時,它們會彼此移動著散開,當風吹過以後,它們又靜靜地聚集。天空的雲有時候是個體,但更多時候只不過是一大片整體而已。
當他們是個體的時候,都不同程度地各自反映著陽光,各自輝映著異彩,而當它們是整體的時候,卻變得混沌不凊,平庸無奇而已。畢竟風不會時時來,雨不會天天下。我把泳鏡拿下,已經分辯不出雲的形狀與顏色了。藍色開始代替白色支配天空,陽光使我感到微熱。我把視線重新放在那朵玫瑰花上,蚊的屍體已經顯得有點乾。我那原本鮮紅的血變成棗紅色,玫瑰花凋謝了,我姑且為它默哀一分鐘……
蓋上眼簾,有一個字慢慢從腦海最深處浮上來,當它越來越接近海面的時候,可以分辨出是一個中文字。在我快看清是什麼字的時間,它突然像電視上看到的細胞分裂一樣,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頃刻佔據了整個海面,密密麻麻地像有生命般向著我呼叫!隨著海浪的急速翻騰,它們的哀號聲聲入耳!我嘗試用手緊蓋著耳朵,但卻壓止不了那來自自己腦內的聲音。我想放聲尖叫,但嘴巴像被縫合了一般根本不能張開。翻騰的海面突然靜止下來,那一個字像遇溺而死的屍骸一樣在平靜的海面上漂浮,那是一個「死」字。
一分鐘的默哀過去,眼前的靜謐與剛才的風暴很不相襯。泳池面波平如鏡,只有被為微風吹拂著的樹葉在動,我看看筆記,原來那朵玫瑰正凋謝在筆記的第一頁上的唯一一個字旁邊,就是那個「死」字。
「死」……我決心要為他的死找到合理的解釋。風猝然強烈起來,把地上枯黃的樹葉吹落泳池。吊在椅子旁邊的救生圈突然跌在地上,發出像厭世者從二十樓躍下,頭部呱咚一聲在地面爆裂的聲音。然而他不是跳樓自殺的,絕對不是!
根據警方資料,他在會考放榜日的正午被路人發現橫屍在行人路上。說「橫屍」實在不太合適,因為報紙上的照片顯示,他更像不過是在路上睡著而已。但報紙標題總不可能這樣寫: 「路邊離奇屍體,姿勢像滿足的熟睡」,所以我還是保留「橫屍」的叫法。
發現他的路人剛從學校拿到了接近滿分的會考成績單。我能夠想像那個會考生一邊拿著二十多分的成績單,突然在路邊差點被什麼絆倒,乍看來還以為誰人大白天宿醉,怎料探手放在他人中的位置,發現良久感覺不到所謂的生命氣息。於是慌忙報警求助。拿取成績單的同一只手,有生以來首次接觸到死亡的冰冷與那無止盡的深邃。大暑天皮膚竟傳來風雪的寒氣……呼呼呼……冷汗混合熱汗沿著皮膚上那些豎得筆直的毛髮間流過。莫名的興奮不知道從那兒鑽入腦袋,與已經存在的恐懼結合。複雜的情緒又不知道隱藏在腦的那一個角落,知道它的存在,卻看不到它的樣貌,產生或許死去的不是那個人,而是自己的懷疑。
回過神來,記者相機的閃光,警員的發問,對講機中一來一回的聲音,騎警鐵馬轉動著的藍紅色警示燈……他莫名其妙地開腔: 「死的,不是我嗎?」現場所有聲音都靜止下來,相機的閃光燈亦停止了二分鐘,只剩下鐵馬的藍紅燈光投射在他腦中那空白一片的屏幕。二分鐘過後,所有閃光燈與人聲毫無先兆地回襲,於是會考生終於昏厥過去了。對於緊緊地及完全地握住這個時代的年青人,死亡似乎離他們太遠了。逃避往迷魂的世界裡是正確的選擇,一個會考近滿分的有為青年大概從來未真正想像過有關死亡的問題吧!
當然他的內心感受我是無法知道的,不過他昏迷卻是報紙上的事實。死去的當然不可能是他,最少現在死去的一定不是他。死的是基本上已經和會考沒有關係的人,我大學時代的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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