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溫柔、聲音
1、讀懂文學的第一個祕密就是:在世界與人之間,建立一種認同的關係。最明顯的例子是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將自我投射為特出之西山,不與剖塿為類;在〈項脊軒志〉中,我們再次發現這種認同,「項脊軒」成為了歸有光整體生命的隱喻。
2、必須將「項脊軒」看待為歸有光生命歷程的某種隱喻,否則無法理解它的寫作方式,以及為何歸有光會把篇名定為「項脊軒志」。「志」與「記」同,但通常來說記事物者多用「記」,而記人者多用「志」。項脊軒是一書房,理應用「記」,然而這篇文章除了第一段涉及項脊軒之大概,通篇不見對於項脊軒之描寫,而歸結為歸有光對於三位女子之回憶。因此〈項脊軒志〉實以「項脊軒」隱喻歸有光,最後乃以「志」為題。
3、如果我們把〈項脊軒志〉與〈始得西山宴遊記〉對比,仍會發現兩點不同:第一、〈始得西山宴遊記〉的認同對象是「西山」,是一自然物事;而〈項脊軒志〉的認同對象是一「書房」,為一人造建物。第二、〈始得西山宴遊記〉的認同過程較為直接明朗,第三段對於西山之描寫,即是柳宗元人格之呈現;〈項脊軒志〉的認同過程則是間接的,歸有光從頭至尾並無直接表明,「項脊軒」是作為自我的投射而存在——他不像柳宗元那樣,明確「指出」西山的特殊之處。歸有光只是在回憶之中,不斷「提及」了項脊軒,讓它作為事件發生的一個場所、空間,兩者的隱喻關係是更間接的。
4、一般說來,文學的認同對象總以自然物事為主,因為人造建物相較於自然物事,有待人類文明之建立,因此這種隱喻關係是更後起的,並且在表達的過程中,也會顯得更為間接。幾乎是很自然的,我們便會將「柳宗元」與「西山」等同看待;然而卻必須具備文學知識,才能理解「項脊軒」與「歸有光」之間的隱喻關係。
5、〈項脊軒志〉與其他古文作者之文章都顯得不同,它似乎特別地溫柔。這表現在下列兩方面:首先是主題的選取,歸有光選擇了書房,相較於其他眾多作者面朝山水,歸有光顯得更加內向,其他作者總是對著整個世界說話,歸有光則是朝向自己的內心絮絮低語。他的世界極小極小,只有一方窄仄的書房,與及幾個女人間瑣碎的日常事件。其次是歸有光談論它們的方式,與其他文章相較,〈項脊軒志〉更加地散文化,它幾乎放棄了所有能造成音樂感的字句,歸有光全然不願突出文章的形式之美,他在乎的是生命本來的樣子,不想渲染它、只想保留它。
6、這篇文章以「項脊軒」為記憶生發的場所,而歸有光帶領我們進入記憶的方式非常特別,他選擇了「聲音」。是聲音,一種更輕飄、更無可捉摸的媒介,一次又一次引領著我們,回到事件發生的當下。幾乎在每一段的每一個事件裡,歸有光都記得當時的音聲,鳥鳴之聲、雞犬之聲、叩門之聲、哭泣之聲、對談之聲、足履之聲……,這些聲音在人事已非、景物亦逝的此刻,仍然縈繞耳邊,並突如其來地打開記憶之眼,讓過往細節飄然而至,一一再現。
7、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項脊軒志〉寫於歸有光十八歲那年,這是個特別的時間。在文章第四段歸有光特別寫下了他的「志」,使得這篇文章不只是一篇文章,它成了一個承諾、約定。我們又回到了「項脊軒志」這個題名,這篇文章不是一篇「記」、更是一篇「志」,它別具意義,致使歸有光在十餘年後,又回來增補最後兩段。誰會在那麼久的時間之後,再次修改自己以前的文章呢?〈項脊軒志〉不只是一篇文章,它已成了歸有光的生命本身。
文本分析
第一段
1、第一段詳細描寫了項脊軒之大概,此後文章堂而皇之進入了種種回憶之敘寫,似乎與項脊軒再無相關。因此我們知道,雖然文章以「項脊軒」為名,然而它絕對不是這篇文章的主題。歸有光描寫項脊軒,重點在於修葺的過程,這個「修葺」的主題在十餘年後補寫的末兩段又再次出現,那是「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休」、「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修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這種安排使得整個第一段成為一種「預示」:「項脊軒的變化改制」將投射成為往後各段「歸有光的生命歷程」。
2、我們將發現,每一次歸有光的生命發生變化,項脊軒便會得到改制,或者說項脊軒每一次的修葺,其實都隱含著歸有光生命的成長。項脊軒是歸有光日常生活的具體場所,由此更帶出抽象的空間變化,種種過往的事件正是藉著空間的更改變易,而得到追述、回憶的。此在第二段表現得最為清楚,居家空間格局的改換,直接牽連著人事的疏離變化。
3、因此,第一段項脊軒的修葺過程,便具有一種隱喻的效果。歸有光描寫項脊軒從一個陰暗、潮濕、窄仄的空間,轉變成為明亮、清朗,並且「雜植蘭桂竹木於庭」,直至「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的幽雅場所。我們發現,項脊軒的處境從「劣」到「佳」,以繪畫為喻,則色調從「暗」到「明」。如果「項脊軒」作為一具體建物,成為「歸有光」之隱喻的話;那麼第一段「項脊軒的改變過程」,則動態地隱喻著歸有光整體的生命歷程——他的生命也將從「劣」到「佳」、從「暗」到「明」。
第二段
1、第二段涉及了歸有光的三段重要回憶:諸父異爨、懷念母親以及祖母。三段回憶各自發生在具體的空間裡,也就是說,已經消逝的人事經由仍然存在的空間被再次召喚出來。無形無體的記憶如何被「看見」?它依憑著可見的空間場所,顯現自身。導演侯孝賢亦特別擅長處理這種「空間」與「記憶」的關係:他的電影裡時常重複拍攝同一場景,在這個場景裡,曾經有過人事的對談、活動,一次又一次,他們進進出出、穿行來去、終至消逝,最後什麼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空間。此時,當我們再次審視這個空間,突然感到一種寂寞與蒼涼,它成為一個容器,安放著曾經的熱鬧風華。侯孝賢的空鏡頭往往迷人,原因就在於那看似一無所有的空間裡,其實從來都不是「空無一物」的。
2、具體的空間帶領我們重新「看見」已經消散的事件。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知曉從第一段過渡到第二段的精彩之處。表面看似無關的兩個段落——從「項脊軒」到「人事記憶」,其實以「空間」做為媒介,宛如侯孝賢的鏡頭,讓我們重新返回存在於斯的細節過往。因此,在第二段裡最應該注意的就是對於空間的描寫,這些描寫都極為細膩:諸如從「庭中通南北為一」到「內外多置小門牆」、「庭中始為籬,已為牆」,暗示著親族爭吵不斷,終至分家不相往來;從「某所,而母立於茲」,因踩踏著同樣一方土地,感到與母親似乎具有一種親密的聯繫;與祖母的一段對話,亦發生在書房之中,更顯真實如在昨日。這些情感都在空間中被重現出來,使得記憶不再飄盪無依,憑靠著這些場所的位置、擺設、格局、建制,使得一切都有跡可尋。
3、記憶因空間得到具體的顯現,其中更加迷人的是記憶中的那些音聲耳語。那些發生過的事件,如果被記得的話,並不是因為我們看見過它,而是比視覺經驗來的更加細膩、敏銳、沒有特定方向性的聲音,讓虛幻的事件顯得真實飽滿。從狗兒的吠叫聲中,原本熱鬧的家族此刻透露出一種滄桑;因為聽聞奶娘的泣訴,母親與胞姐的形象再次翩臨,尤其是奶娘餵食胞姐,母親在板外的叩門聲,清脆地縈繞在生命的此處與彼端;與祖母的一段問答、以及祖母返身而過的輕聲自語,凡此種種,都始得原本消散於無形的過往人事,透過聲音而似乎得到了永生。是聲音,比視覺更加來去無蹤的聲音,當遺留下來的物品陳舊了、當視覺形象歷經長久時間而模糊了,只有聲音,平日無形無影,然而只要出現,就能瞬間將人捲入昔日當下。一切盡可消失,唯有聲音本身就毋需憑藉任何事物,相反的,它用來確立一切事物。宛如蝙蝠在全然的黑暗之中,靠著聲波便能描繪出現實圖景,一切細節比親眼所見都還要準確。
4、記憶因空間得到具體顯現,我們又以聲音做為嚮導而重新返回記憶現場。這是歸有光的魔幻筆法,他把記憶浮貼在此刻的空間之上,即使兩者因改建重造偶有扞格不入,然而以聲音探造的世界卻更加真實。歸有光宛如電影《全面啟動》的「造夢人」,把夢與現實緊密黏合,把現實變成夢境,而往昔就是此刻。
第三段
1、這一段顯得特別奇怪,因為對於一個段落來說,它太短了;然而本段又的確該自成一段,甚至應該是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
2、是的,這應該是〈項脊軒志〉的最後一段。最明顯的是,它將前兩段——第一段的項脊軒,以及第二段歸有光的成長歷程,結合到了一起,成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如果「項脊軒」就是「歸有光」的隱喻,那麼這個表達將更為明顯。在最後一段,歸有光再次描寫了項脊軒,並且提及一件似乎與前後文全然無關的事——項脊軒凡四遭火,不止一次遭遇火焚、而是一而再再而三、接連四次遭遇火焚。然而結果是項脊軒被保留了下來,歸有光說:殆有神護者。
3、為什麼要提及項脊軒遭遇火焚之事?如果「項脊軒」隱喻著「歸有光」,那麼遭遇火焚的便不僅是項脊軒、也是歸有光的生命本身。藉由這個無來由的描寫,歸有光是在感嘆自己這十八個年歲,歷經家族變故、母親與祖母死亡等等打擊,也宛如遭遇數次的火焚一般。然而整篇文章最動人的一句,是歸有光接下來的結論:得不焚,殆有神護者。他並沒有責怪這一切、埋怨這一切,相反的,他選擇了寬容與原諒,他看重的不是「遭遇火焚」,而是「得不焚」。他不僅沒有怪罪上蒼,甚至相信冥冥之中有個神靈在保護著自己,使能度過一切苦厄,來到此刻。面對生命的破損離傷,歸有光沒有自怨自艾、沈淪其中,他說種種不幸都「殆有神護者」,他重新選擇了相信,相信苦難的生命仍然值得祝福。
4、這是〈項脊軒志〉最動人的時刻,這種情懷幾已接近宗教,令人想起《聖經‧約伯記》裡的約伯。這一段仍然描寫了一個迷人的聲音——久之,能以足音辨人;這個聲音令人覺得歸有光與項脊軒之間的親密,也令人感到歸有光自身的孤單。那是怎樣的孤獨,才能細細分辨每人不同的足音,並以此作為日常樂趣?這是〈項脊軒志〉裡最動人的一個聲音,它是那麼私密、孤單,又自得其樂。
第四段
1、除去十餘年後增補的最後兩段,這段本來是文章的最後一段,然而嚴格說來,它不應該被看做最後一段,最後一段是第三段。第三段把「項脊軒」與「歸有光的生命」完美地結合了起來,並出現了最美的句子:得不焚,殆有神護者。更重要的原因是,第四段的重點在於「言志」,而「言志」往往具有一種特殊的地位,不應被視為文章本文。
2、「志」,一個重要卻相當難以說明的概念。簡單說來,也許接近於「理想」、「承諾」或者「約定」。這個「理想」應該獨立於現實之外,不受其影響或制約。也許最好的例子是《論語》裡「盍各言爾志」一章:某次孔子要學生說說自己的理想,率先回答的當然是子路、接著是冉有與公西華,最後起身的是曾點,他說自己的理想只是在暮春時節,與童子好友偕伴出遊,歌唱跳舞而已。沒想到孔子在眾人之中,獨獨讚許曾點的理想。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其實一點也不。最大的差別即在於,前三人的理想都涉及了政治,那是在現實中值得我們去追求的目標;而曾點的理想則獨立於現實之外,成為了整個人生的嚮往。這是「志」的真正意涵,不是為了追求眼前的利益,更應該是對於人生的一種承諾、與自我的祕密約定。
3、因此用來規定什麼是「詩」的「詩言志」定義,便有了特殊的意義。它不從文體規則上做出限定,而在更高的層次上做出說明。「詩」應該用來「言志」,也就是說,它表達的是一個理想、一種承諾、一次約定,它不受現實利益左右,擁有最純潔天真的內容。它是那種類似宗教哲學家布伯所說的「吾與汝」的關係,是自我與一個「更高的自我」的對話。
4、這是「志」的真正意涵。〈項脊軒志〉的第四段模仿了《史記》的論贊筆法,自稱為「項脊生」,便表達了歸有光的「志」。司馬遷在記載每個人物、事件之後,都會寫下一段「太史公曰」,為歷史做出評價。我們不該忘記,司馬遷寫作《史記》是為了「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太史公曰」便是「成一家之言」最好的證明。在他評價歷史的時候,我們也便看到了太史公的「志」。幾乎可以這麼說:司馬遷是要藉由「寫史」來「言志」,《史記》的精彩正是「藉史寫子」,這也是魯迅所謂《史記》是「無韻之離騷」的真正意涵。
5、我們不會把「太史公曰」歸入《史記》中任何一篇列傳的本文,它是在本文之外、人物之外、事件之外,甚至是歷史之外,做出發言的,它是一次整體性的評價,藉此司馬遷亦寄託了他的「志」。依此,〈項脊軒志〉的第四段嚴格說來也並非最後一段,它是在文章之外歸有光的一種表白。在前面三段的「敘事」之後,他要「言志」了,這是十八歲的他,給自己的約定、對自己的承諾,最終是自己一生都必須踐履的理想。
6、這是前面提及,〈項脊軒志〉寫於歸有光十八歲那年具有重要意義的原因。歸有光立下了他的「志」,使得這篇文章成為一份「禮物」,它就是歸有光的生命本身。這一段不是文章的最後一段,就像「太史公曰」也不是任何一篇列傳的最後一段一樣,不僅如此,曾點的理想甚至是詩這個文體,都具有一種特殊的地位,必須被獨立看待。
補記
1、歸有光在十餘年後,再次增補了兩段文字,成為現在的〈項脊軒志〉全文。在增補的段落中,我們看到了「修葺」主題再次出現,那是「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修葺南閣子」,而我們已經知道,每一次對於項脊軒的修葺,都伴隨著歸有光的生命的轉變。
2、此外,文章的最末又回到了〈項脊軒志〉的「最後一段」,只是十八歲時歸有光把「項脊軒」作為自己生命的隱喻,而在十餘年後,則化為了庭中那棵美麗的「枇杷樹」。是的,從內容看來,這顆「枇杷樹」當然是歸有光生命的隱喻;而從形式看來,我們將發現,這段的地位與第三段相同,都再次出現了象徵物,並且都無比動人——之前是不斷遭遇火焚卻殆有神護者的項脊軒,此刻是亭亭如蓋的枇杷樹。稍有不同的是:生命的隱喻之物又從人造建物變成了自然物事,回到了更古老的傳統之上。也因此,這個「枇杷樹」比起「項脊軒」來,更具有一份靜定的力量,它是整個天地自然,所有生命都將在這裡得到撫慰。這個隱喻與妻子相互聯繫,也再次將我們帶回關於三個女人的記憶主題,做出極好的表達。
3、關於妻子、母親與祖母三個女人的回憶是〈項脊軒志〉表面的主題,它更深刻的主題則涉及了死亡與新生。所有新生都從死亡而來,也因此第三段的遭遇火焚的項脊軒,與最末的亭亭如蓋的枇杷樹,都具有主題意義;歸有光在十餘年後又回過頭來增補這篇文章,則是以「寫作」對這個過程做出了模仿。我們將回到第一段那個動態的隱喻:他的生命將由「劣」到「佳」、由「暗」到「明」,隨著歸有光的目光落在庭中那棵枇杷樹,這個隱喻至此也已經完全得到了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