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
1、當我們比較第二段與第一段,將感到一種濃烈的情感襲捲而來,首句「遭紛濁而遷逝兮,漫踰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不僅直接進入「思鄉」的主題,回扣了第一段的「憂」字;甚且讀這開頭四句,讀者必然感受到了王粲那壓抑許久的心事,突然毫無保留地傾洩而出。這種心情逐步加深、推擠,直到「涕橫墜而弗禁」的表露,簡直是洶湧成潮不可阻擋了。在第一段將自己隱藏起來的作者,終於在第二段現身露面,我們感覺到了「個人」的介入,而且帶著強烈、激動的情緒。
2、然而這種洶湧的情感、激動的心緒,卻不斷遭到阻礙。第二段時不時流露出「阻礙」的意象,最明顯的是「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在一片遼闊的原野中,眺望故鄉的眼睛卻被高大的荊山遮蔽了。這種遮蔽彷彿是故意的,在無所遮擋的平原,唯獨王粲投向故鄉的目光遭到了拒絕。後頭再一次出現了「阻礙」,那是「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直接點明了「故鄉」與「我」之間是「壅隔」的,彷彿隔著萬水千山、重重障蔽,一次又一次的努力,換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絕。
3、因此第二段出現了兩句寫景的句子,「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便顯得與第一段徹底不同。這裡的「逶迤」、「修迥」、「漾」、「深」都絕對不僅僅是客觀的描寫,它融入了王粲那既是期待又不斷遭到拒絕的心情,思鄉的路是那麼地曲折、長遠,宛如深不見底的河水、無法出發的渡口。
4、我們可說第一段寫景的句子是客觀的,而第二段寫景的句子則是在客觀的描寫上添進了主觀的色彩,是主觀的情感使得「路逶迤而修迥,川既漾而濟深」;而造成這種感受的原因便在於第二段的開頭首句,它突出了「個人」,讓每一個讀者認同王粲,進入到王粲的內心世界,因此得以「看見」他「感受」到的一切。
5、第二段有個小細節非常有趣,那是「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兩句。尤其是第二句「向北風而開襟」,這個陳述太奇怪了,面對著冷冽的北風,不僅不避轉過身,而且還當風「開襟」?我們實在有理由懷疑當時的王粲真的這麼做嗎?當然沒有。這是文學中的「程式化」描寫,在文學中有某些常見的表達,小至意象運用、大至主題選擇,會一再地重複出現,成為固定的模式,便可稱之為程式化的描寫,比如這裡的「向北風而開襟」便是。我們也可以在阮籍〈詠懷詩〉第一首裡讀到類似的描寫:「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此外,「憑欄感慨」的意象在文學中更是比比皆是。我們不該忘記,王粲對於樂府詩歌的熟悉,而樂府詩歌往往來自一個廣大的口語共享資料庫,在此文學形式有著高度系統化的傾向。
6、此外第二段末尾:「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歎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又再一次證明了賦體對於「形式」的講求。這裡提及的三件事情,其實都指向同一個意思,即思鄉之情人人皆同。然而第一次出現時,它以兩句作為表達;第二、三次出現時,成為各自兩個短句,我們可以感到節奏感被壓縮了。這種講求屬於形式,它不影響內容大意,然而的確是引起了一種語言佈局的美感。
7、此外,「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也寫得很好。在講求排偶駢麗的文句中,經常可以見到「一正、一反」的表達,雖然是同樣的意思,但作者並不單純設計內容重複的兩個句子,這樣寫作太呆板了。好的創作者會設計內容一正一反的句子,共同表達同一個意思。這種形式之美也許與中國深層的心理、思想有關,往往講究一種動態的平衡,在互異的「二」中達至和諧的「一」,如此有了波折,也有了穩定。
第三段
1、第三段王粲表達了他對「王道一平」的嚮往,以及「俟河清未極」的焦慮與感慨。如果第二段的思鄉主題僅僅涉及個人,那麼第三段——剛好就是文章的最後一段,則把主題擴大、加深、拔高到另一個層次,即是賦體的終極關懷,個人情志與集體政治的關連。繞了一圈,從「拓宇於楚辭」的藝術特徵,最終又回到了劉勰強調的「受命於詩人」的關鍵核心。
2、永遠不該忘記,文學同時涉及了內容與形式。一開始我們將內容拿掉,單純討論形式,因為唯有形式產生的美學效果,才是區分何謂藝術的關鍵所在;然而最終仍然必須把內容「置放回來」,否則文學變成了文字遊戲,將失去偉大的動人力量。〈登樓賦〉涉及了兩個主題,一是思鄉情懷、一是懷才不遇的憤懣,然而後者才是真正的主題,前者僅是伴隨出現。因為兩相比較,後者的層次遠高於個人,而且也是「賦體」發展一路而下,始終離不開的精神。
3、第三段仍然出現了兩個寫景的句子,那是「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然而與第一、二段寫景的句子相較,這兩句更進一步,如果第二段是在客觀的基礎上進行主觀的情感投射,那麼這兩句完全是主觀的表達了。在身當亂世、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情境中,詩人感到「蕭瑟並起」的風、與「慘慘無色」的天光。這裡的情感與第二段相較,將顯得更加內在、幽微,第二段的情緒是激動的、濃烈的;然而這裡的情感卻是猶疑不安、飄搖擺盪的。
4、第三段給人一種飄搖、擺盪、猶疑、不安之感,而這也是文章最美的一個段落。詩人彷彿要給予滿腔熱情,卻又帶著惘惘的威脅。這種壓抑乞憐徬徨無助的心情,其實很像莫札特的音樂,總在光明燦爛的表面,突然閃現出一絲陰鬱。最明顯的例子即是在高呼「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之後,突然退縮至「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的自我懷疑上。接著「步棲遲以徙倚」以及最後的「悵盤桓以反側」,都給人一種不穩定感,彷彿找不到立足之地,充滿恐懼與厭棄。第二段的情感是外放的,得到了宣洩;這一段則轉為內斂,並且更加透不過氣。
5、也因為這種更加內在與幽微的情感,詩人打開了一個奇異的「視界」,「看見」了也許該稱之為「靈光」般的存在,那是「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這四句是整篇文章最美之處,首先是它似乎沾染著樂府詩歌的氣息,特別是「鳥相鳴而舉翼」一句,突然將我們拉回一個更大的傳統中,這種情感不再屬於個人、而擴及到群體。
6、此外,這份情感突如其來、並且無可解釋。這裡描寫的「獸」、「鳥」、「征夫」都不像是現實中的景象,也許更接近詩人內心世界的投射。這四句有一種對比,在「群體的安慰」與「自我的孤獨」之間、在「確定的目標」與「無謂的存在」之間,有一種寂寞與荒涼。「狂顧」兩字極為劇烈,「相鳴舉翼」又復平和;「行而未息」更給人一種朝向目標奔赴的勇氣,與繼之而來信念似永不可實現的喪志之感。這四個句子太美了,真正寫出了詩人的內心,那極為細膩、溫柔的感受。
7、文章結束於「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夜半不寐」亦是一「程式化」的描寫,樂府詩歌中多見使用,比如王粲〈七哀詩〉裡寫到「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之前提及的阮籍〈詠懷詩〉開篇亦有「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凡此皆為文學中的固定表達,可以看到文學在形式上的一連串繼承。
8、本篇名為「登樓賦」,文章最後結束於「循階除而下降兮」,除了暗示詩人心情之抑鬱沈重外,亦是在形式上求其前後一貫的表達。「上」與「下」的對比是文學中更廣闊存在的一類母題,古今中外皆是如此,表現在中國文學中,有大量「登高」、「望遠」、「感懷」之作,並且經常結合中國文學的「言志」(政治)語境,本篇只是再一次復現了這個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