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永遠〉 陳雋弘
高中時候喜歡羅大佑的一首歌〈戀曲1980〉,其實〈戀曲1990〉更紅,但我依然覺得〈戀曲1980〉歌詞寫得較好。〈1980〉裡有兩句歌詞是這麼寫的:「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這首歌簡簡單單地唱出愛情的美好、卻又如此世故地揭穿了愛情的本質。愛情發生的那一刻我們便已預知了它的結束,但是「姑娘啊別哭泣,我依然在這裡,今天的歡笑將是明天永遠的回憶」,歌曲後半不斷啦啦啦地重複著,歡快的音調裡卻愈聽愈有種不得不的明白與堅強。
青春的時候特別喜歡談論永遠。夢是永遠、理想是永遠,在手中空無一物的年歲,我們透明的友誼與愛是永遠。然後永遠就永遠留在當下了,它並沒有跟著我們前進未來。也許我們當時就知道了,也許我們現在才知道,但都沒有關係,我們想像過它、以為擁有過它。像電影《甜蜜蜜》裡黎小軍的姑姑,依賴著與情人威廉在半島餐廳共度一晚的回憶過了一輩子,人家早就走遠了、更早就忘記了,但年老的她說:「沒關係,我記得就夠了」。原來永遠是這樣的東西,它彷彿是時間,但卻從來不在時間裡,它是「今天的歡笑」,也是「我記得就夠了」,它是我們曾經存在的地方,在那裡才有真正的生活。
原始初民的心裡是沒有永恆的,因為他們從來不覺得這世界會有任何改變。世界被眾神創造出來後便一在永在了,雖然也有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但黑夜過後依然是白天、冬天過後春天會再次來臨,死亡也只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當我們悲傷時,死去的家人會化作雨水安慰我們,當我們欠缺勇氣,群山會挺起胸膛,彩虹會給我們方向。世界在一層偉大的保護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不曾想過永遠,因為生命從來沒有過去。直到哲學家出現。柏拉圖以他偉大的理智構想出兩個世界:一個短暫變化,一個永恆不移,一個是現象,一個是本體。我們存在於短暫變化的現象世界,努力要回到那個永恆不移的理想家園。
柏拉圖教我們往上看,宗教則教我們往後看。〈創世紀〉裡說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萬物豐美的伊甸園,因為受到引誘產生了知識,以赤身裸體為恥,終被上帝趕出園外,開始生命一連串的生老病死。我們擁有過天真的永恆境地,但此刻已經失去。佛教則認為生命是一條大河,我們只是其上無數美麗的浪花,曾經擁有剎那的存在,下一秒也要消失於無形,直到下一個轉彎處,再重新被激起。不管東方或西方,哲學或宗教,都認為永恆並不存在於現實中,它或者發生在理智構想的世界,或者在情感寄託的過去。
亞理斯多德也相信宇宙是靜態永恆的。當時有人問他:你說宇宙是靜止的,那麼為什麼星球會運行呢?亞里士多德回答:那是因為在每個星球後面,都有一個長著翅膀的小天使推著它前進。偉大的亞理斯多德,可愛的物理學兒童。直到基督教統治了歐洲,全世界都相信是上帝給了我們這個短暫的世界,而有一天所有人都將重新回到上帝的永恆之國中。卻有人問:假如是上帝創造了世界,那上帝創造世界之前在做什麼呢?這問題問的莫名其妙、居心叵測,直到奧古斯丁冷冷地回答:祂在為你們問這種問題的人準備地獄!全世界才又安靜了下來。
一千年後康德重新拾起了這個問題:假如時間有一個開始,那時間之前會是什麼呢?他沒有得到答案,因為他問錯了問題,時間「之前」本身就是個自相矛盾的概念。拜現代物理學之賜,20世紀我們終於對這個問題有了一些看法:當哈伯望遠鏡觀測到「所有星系都在離我們遠去」時,我們在詩的表達中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理。宇宙在膨脹,開始於大爆炸。從那充滿奧秘的肚臍中,流出了時空。而這樣的膨脹會持續下去,直到亞理斯多德、奧古斯丁乃至康德與原子都燃燒殆盡,宇宙成為一片的冰凍死寂,然後故事結束。假如真有一個上帝,祂真的只是為了將這一切都送進冷凍庫?
原來永遠是這樣的東西,它彷彿是時間,卻從來不在時間裡。既不在柏拉圖短暫變化的現象世界,也不在基督教受苦受難的人間世,更不在剎那即逝的浮花浪蕊中。永恆不屬於物理、它屬於心理,它是當下的意義與領悟,天堂與地獄既不在未來、也不在過去,它就在「此時此刻」,它對我們此時此刻的一切做出糾正與批判。它是我們真正的生活,假如連宇宙都要毀盡,我們只能記得發生的事,在發生的事裡歡笑,然後說:「沒關係,我記得就夠了」。
我們實在大可懷疑蘇東坡在〈赤壁賦〉裡得到的領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那時他已歷經許多政治與人世起伏,他也想到了永恆的問題,在赤壁之前、在秋月之下。他提出了類似柏拉圖的哲學看法,安慰著朋友、實則安慰著自己。我們都是那水與月,流轉不歇也不曾改變,這是曹操的世界,卻也何嘗不是你我的世界,當〈短歌行〉裡的枯枝成為此刻飄搖的扁舟,我們都是船底下的這條大河,在轉彎處激起,旋即又成為手中被緊握的,那一杯酒。
蘇東坡的友人笑了,蘇東坡大概也笑了,笑得開心,也笑得不得已,我們理智上都明白,但情感上卻又過不去。蘇東坡真的領悟了嗎?我不認為,但也只能如此了。我們只能笑了,因為笑才能讓我們多得一些勇氣,即使這場笑聲的背後是更龐大的黑夜。「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戀曲1980〉這樣問著,然後我們一代又一代這樣唱著。明知沒有永遠,但我們仍要愛情。而這是真正的明白。人生沒有解答,但明天總是要來臨,不管你是自其變者或不變者觀之,不管你笑不笑,願意或者不願意。現實沒有永遠,就連宇宙都會毀盡,但我們永遠會去追問永遠,這是我們看不開的地方。做不成無情的神仙,只好回來做一個多情的人,你我如此,蘇東坡和羅大佑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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