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
1956年，法國導演拉摩里斯拍攝了《紅氣球》，立即成為電影史上的一則傳奇。首先，這部電影只有短短三十分鐘，嚴格說來只是個短片，甚至稱不上是一部電影；其次，它幾乎是一部「沈默」的電影，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對白，只有一些背景聲與襯底音樂。然而這並非是它「沈默」的真正原因，不是的。《紅氣球》的「沈默」不在於它「沒有聲音」，而在於它的主題——這是一部無法被解釋的電影，或者反過來說，這是一部可以用任何方式解釋的電影。因為它拒絕一切言說，所以不斷產生言說。
電影敘述了一個小男孩與一顆紅氣球的故事。小男孩在上學途中，遇見了一顆被卡住的紅氣球，他爬上路燈，解開了它被纏縛的繩子，從此他們成為了朋友。他們相互猜測、試探、找尋、躲避、時而接近、也時而遠離，然而也許更好的說法是，他們在一起遊戲。我們不能說小男孩「佔有」了紅氣球，在影片初始，他們都曾藏匿轉角企圖欺騙對方，然而我們也不能說那就是「欺騙」。《紅氣球》沒有所謂的「立場」，也沒有所謂的意義與目的。依此，它很接近生命的本質，一種天真的狀態。
意義與目的都是更後來的事了，而《紅氣球》正好無關於後來。小男孩與紅氣球的相遇，是偶然又單純的；直到另一群孩童開始追逐起紅氣球、爭奪起紅氣球，最後甚至踩破了紅氣球，隨著那爆裂的音響，天真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了。我們還記得電影開始，小男孩朝著我們走來；到了電影最後，整個城市的氣球都集合了起來，從這個世界、也從我們心中，把小男孩帶走。《紅氣球》就這麼結束了，比起後來的事，它更關心當下的發生、與遊戲的過程；而當你想要給這個事件一個解釋時，便會成為那群吵鬧的孩童，最後踩破了紅氣球。
對我來說，《紅氣球》涉及了生命裡某種最本質也最神秘的核心，它無法以言語來說明、無法用道德來規範，它無有是非黑白、或者正反對錯，它就只是單純的天真與快樂。在你經驗的當下，你完全擁抱著它，你就是它；而當你想要搞清楚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便又會徹底地失去它。
《紅氣球》具有一種迷人的力量，並且源源不絕。它是一道謎，引起諸多答案，卻沒人敢說已經答的完全。也許生命的本質，正是那講不清楚、也說不明白的東西；然而我們又不甘心無所作為，因此採取各種徒然的手段，用盡各種徒然的嘗試，而一再努力地表達、一再努力地說。最後，表達是為了不表達，說是為了不說，而喧嘩的背後只能是深深的沈默。
唯有在這樣的沈默之中，我們真正遇見彼此。它是我們第一個、也是共同的基礎。「沈默」讓我們相遇，而語言作為一種工具，永遠只能說出「部分的真理」。讀讀《論語》吧，孔子最深刻的道理都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也因此孔子潛藏著道家的臉面。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又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談及鬼神，孔子的態度是「不語怪力亂神」，論及生死，他說「未知生焉知死」。他的兩個學生，孟子強調性善、荀子強調性惡，孔子卻只是說了「性相近，習相遠」，他的學生曾經慨嘆「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在《論語》裡留下了許多「空白」，我們總是關心孔子說出來的道理，然而也許更重要的是，那些孔子保持沈默的事情。
那些「可以說出來的道理」都是儒家的，也因此儒家的道理只能是真理的一部份；而在沈默的未知之處，孔子與道家竟然變得模糊難辨。也許我們可以有不同的信仰，也必須有不同的信仰，然而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我們回到生命的最初，「聲音」無關緊要了，立場、意義、目的無關緊要了，語言、道德、真理都無關緊要了，只有那種遊戲的狀態，讓我們擁有單純的天真與快樂。
那時我們便要唱歌。如果沈默仍然必須有種「語言」的話，那麼便該是音樂了。我很喜歡屈原寫的〈漁父〉這篇文章，他假設了兩種人生立場，以屈原為代表的儒家，以及漁父代表的道家。整篇文章的大半他們都在各說各話，屈原說「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答：「舉世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漁父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屈原答「寧赴湘流，葬於江魚腹中」。他們都是美麗的生命，即使懷抱著不同的道理。歷來詮釋這篇文章者，都稱讚屈原品格高潔、忠君愛國的形象，他們錯了。這篇文章最動人的地方，是最後兩人誰也無法被誰說服，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之時，唱了一首歌送給屈原。是這首歌讓爭執不已的兩個生命有了共同的基礎，此時他們都「沈默」了，雖然他們也都講了該講的話。表達是為了不表達，說是為了不說，「真理」既不在屈原身上、也不在漁父身上，它其實是那首歌——迴盪在江邊、水上，並且最終消散於霧中。
爭吵是必須的、也是多餘的，我們如此努力、終究還是要徒然。生命是一只稜鏡，燦爛的色彩最終都來自那個純淨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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