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看著看著就哭了。
這種事大概每天每天都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發生。
我在〈已惘然 -- 療傷系電影觀想〉當中並且特別強調:這事不分男生女生。
寫下這句話的時候,腦海裡的確有著好些個能夠當做呈堂證供的好例子。
可想而知,個案的案主們都是男生。
(哎喲......當然不必列舉女生們的例子啦!恕我無禮。我所深深敬愛的女性同胞們,想必比我還要清楚,妳們當中真的有好一些愛哭鬼......。而兄弟、在下、敝人、我,十分榮幸地碰巧曾經作為其中一些愛哭鬼的戀人和朋友。請容我不去一一列舉來自於她們的個案。)
這是一篇獻給那些哭泣的男孩們的剪影集錦。
其一、男孩們
少年石小民每個週末要自他就讀的明道中學獨自跑到台中市看電影。有那麼一些時候,他願意和三、五好友同行。初初的一次,他和家齊、阿利源以及一名隔壁班的女孩一道去看了高畑勳的〈歡喜碰碰狸〉(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 1993)。電影結束以後,家齊和石小民因為電影裡的主題深刻、沉重而心情低落。少年石小民一路上都在對著自己嘀咕:「翻譯中文片名的人一定根本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什麼歡喜碰碰狸!根本是悲情碰碰狸......。」但是,因為有隔壁班的女孩在場,少年石小民很是拼命的強自振作,並且擠出微笑。那是一個他甚至並不熟稔的女孩,他所以並不希望她看見自己內心的活動。
下一次,少年石小民計畫和他的同學們一起去看〈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 1993)的時候,他們不讓隔壁班的女孩跟了。他們說,這是Men’s Talk。一群大男生在電影院裡頭排排坐之前,卻還是在身後不遠處發現幾名隔壁班女孩的蹤跡。長長的電影放送期間,少年石小民聽見了他的同學們和自己此起彼落的啜泣聲。家齊大約在德軍冷酷地屠城的時候流下了眼淚。少年石小民自己是在影片即將結束,辛德勒痛悔自己其實或許可以做得更多的時候,偷偷地落下幾滴眼淚。
電影剛剛結束,幾個大男生不約而同的站起來迅速離開電影院。他們壓根兒不希望給隔壁班的女孩們看見雖然抹淨了淚水,但是依然泛紅的雙眼。於是,當然不能給她們任何前來寒喧的機會!
台中市的街頭,一群剛剛哭過的男生排成一列,低著頭,各自若有所思地踱步。
其二、他自己
在F大就讀的石小民,和他一樣也愛看電影的戀人不時地留連在台北市的大、小電影院。他們的初初相見是在西門町的總統戲院,麥克‧李(Mike Leigh)的〈秘密與謊言〉(Secrets & Lies, 1996)的放映之後。在電梯裡打了照面的他們還不認識彼此。日後,他們的戀情以一部一部的電影作註。那些大家不免都要去看的電影,以及那些很可惜地乏人問津的電影。
那是一部很可惜地乏人問津的電影。張志勇的〈一隻鳥仔哮啾啾〉。那部描述台灣五十年代烏腳病肆虐台南鹽村故事的電影,其實有著紮實的卡司。有李天祿飾演的鄰居阿公,柯一正飾演的醫生以及唐美雲飾演的母親。片中憨厚寡言的小男孩阿鐘仔和罹患烏腳病,最後不得不截去雙足的祖父相依為命。重病的祖父和貧困的生活逼得年幼的阿鐘仔不得不沿街叫賣冰棒。被鄰居的孩子訕笑不打緊,最後甚至必須以讓他的顧客當馬騎作為順利賣出冰棒的交換。一整個影廳當中,就只有石小民以及他的戀人,電影院裡偷偷溜進來的工讀生各自佔據兩個角落。全片抑鬱、苦楚的基調讓石小民善感的戀人從頭到尾止不住眼淚。石小民甚至聽見遠方角落裡偷偷看電影的工讀生們也在暗自飲泣。石小民只是覺得心裡的沉痛鬱悶地積壓著,糾結著......。
至孝的阿鐘仔想要讓手術後的祖父有魚湯喝,偷偷的潛入私有的漁塭卻遭到逮獲。倔強的阿鐘仔不願受辱,誓不返還的往深海逃去,最後滅頂。雙腳已經截肢的祖父呆坐在板凳上,失神地望著天際。鄰人們將阿鐘仔睡在其中的小棺抬到了祖父面前。白髮人送黑髮人情何以堪!習俗上年長者必須執起柺杖敲打棺郭以示責備。絕望的祖父眼光遲滯,落魄幾乎掩蓋了悲痛;他吃力地舉起輔助失去了雙腳的他行走的柺杖,才做勢要打,柺杖已經頹然落地。無助的祖父仍是失神的望著天際,口中喃喃地唸:「後世人學卡巧咧......(下輩子學聰明點)」這一幕讓石小民再也忍耐不住地落下了眼淚。他不斷不斷地流淚。他為了阿鐘仔的淳厚但是不幸,以及祖父的無助不斷不斷地流淚。眼淚變成啜泣,啜泣變成痛哭。電影都結束了,燈光都打亮了,石小民還是止不住淚水。他的戀人倒是不敢哭了,不住的撫拍石小民的肩背給予他安慰。那是子夜的最後一場放映,他們終於不得不離開影廳。石小民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泣著。他的戀人抱著他。他們這樣的走出的電影院。
等在門口準備打掃影廳的工讀生各個目瞪口呆。他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散場:男生哭哭啼啼,女生在旁邊輕聲的安慰著,「莫哭了......莫哭......」。
其三、大石頭
居住在台灣‧南投‧中興新村的石俞恭先生,a. k. a. 大石頭。大石頭或許出於無意,但是他的確陰錯陽差地將他的兒子石牧民,a. k. a. 小石頭,教養成了一個愛好電影成痴的影迷。小石頭長大了變成石小民以後依然愛看電影,他後來去到了美國求學,仍然不免要偶爾就鑽進電影院。鑽進電影院對石小民來說,同時也就是鑽進自己體內的一種儀式;但是,那屬於另一篇網誌的範疇。在石小民,或者說年幼一些的小石頭心中的宮殿裡,的確也收藏了好一些大石頭帶著他鑽進電影院的記憶。甚至,在小石頭即將長大成為石小民的後青春期,小石頭都還曾經跟著大石頭爺兒倆一起鑽進電影院裡看電影。那一次,他們看吳念真的〈多桑〉。
小石頭被大石頭帶著去看了許多電影,〈多桑〉裡的小吳念真也被他的多桑帶著去看了許多電影。不一樣的是,多桑把小吳念真獨自丟在電影院,自己跑去賭博;而大石頭是真的帶著小石頭看了一部部電影。對於許多年以後的石小民而言,被他的父親帶著走進電影院看電影遂變成一種別具意義的儀式。那象徵著一個男人帶領著他的子嗣,以他的觀點開始教導他的繼承人看待世界的法門。當然,多桑的觀點因為他的不在場所以不免也很是「隨機」,也難怪成就出了一支能夠天馬行空的健筆。大石頭的觀點明確多了,他愛看戰爭片,或者說,他愛看處理歷史素材的電影。他也愛看主題正大,能夠發人深省的劇情電影。於是,在小石頭的記憶中,那些在大石頭的指導下看過的電影裡,有講述日、俄戰爭的〈新二零三高地〉(二百三高地にひゃくさんこうち, 1980),有關於南斯拉夫軍事強人狄托(Josip Broz Tito)的〈第五縱隊〉(Sutjeska, 1973),片中飾演狄托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理察‧波頓(Richard Burton),還有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的〈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 1980)。 於是乎,當長大了的石小民開始懂得了解剖和省察自己,他很清楚的知道他的嚴峻、剛烈,或者說他的大男人脾氣其實來自於他的父親,大石頭透過電影的機會教育給予他的教養。
大石頭堪稱是個沉默的男人,但是他的愛看電影大概經由他的作為表達得很是明顯。小石頭年幼的時候,大石頭就曾經把小石頭和他的弟弟小石頭二號交給他們的五姑母,自己帶著他的妻,小石頭們的母親跑到台中去看傑瑞米‧艾朗(Jeremy Irons)和勞勃‧迪尼洛(Robert DeNiro)主演的〈教會〉(The Mission, 1986)。等小石頭又長大了一些,大石頭帶著全家大小一起去看了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 1987)、巴瑞‧李文森(Barry Levinson)的〈雨人〉(Rain Man, 1988),甚至是〈第六感生死戀〉(Ghost, 1990)。在小石頭漸漸長大,開始獨自一人跑到台中市看電影以前,他們一家又跟著大石頭去看了李安的〈推手〉。
在電影即將結束以前,已故的郎雄飾演的老父親被拘留在警局,他在片中的兒子去到警局希望將他保釋。兒子跪在郎雄跟前,流淚著希望郎雄能夠理解他想要為全家構建一個美好生活,想要讓郎雄過好日子的願望。這時候,小石頭聽見他的父親大石頭啜泣了起來,啜泣進而演變成為痛哭。小石頭長大變成的石小民,獨自一人生活在美國,在試著紀錄當時的現在,才懂得了自己幸福地收藏著他與他的父親大石頭的回憶,對於大石頭而言是何等的奢侈。大石頭的父親,那個叫做石土的男人,不曾給予大石頭哪怕只是類似於大石頭奮力地給予他的兒子小石頭的教養。當大石頭胼手胝足地終於為他自己的家庭締造了堅固的幸福,他自己的父親已經遠颺......。大石頭甚至沒有機會讓他自己的父親分享他的幸福;甚至,沒有機會告訴他自己的父親,他成功而且成器地隻手扭轉了往昔的困苦。現在,他已經具備了讓家人們過好日子的能力......。
老是把他的母親、五姑母掛在嘴邊,但是其實很是想念他的父親的石小民,在美國孜孜不倦、兢兢業業地沒有一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如同大石頭一樣成器並且成功的石小民,花去大約十五年的時間理解他的父親的眼淚。
獻給哭泣的男孩們。就像大石頭曾經和他的妻看過的〈教會〉裡勞勃‧迪尼洛的眼淚一樣。男孩們無處傾訴或者難以吐露的話語,最終不免匯聚成為眼淚。當男孩們懂得了讓鬱積的眼淚在應該落下的時候落下,當男孩們懂得了哭泣,他們才有獲得救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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