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頂,誌記希斯.萊傑(Heath Ledger)獲得第六十六屆金球獎最佳男配角。
希斯.萊傑化身的小丑說:「那麼認真幹嘛?」(Why so seriousssssa?)
我也不知道那麼認真幹嘛。我只是不能夠滿足於把電影只當作電影看。
我只是不能夠滿足於只懂得劇情,只體驗聲光,只看見表演。
我只是喜歡把一些題目帶進我蟄伏的洞穴裡,越鑽越深越鑽越深。我只是常常想要鑽到最深處,好知道那麼認真幹嘛。
他幾乎是陶醉地微微閉上雙眼,神經質地舔了一舔嘴,然後說:「Why so seriousssssa?」這其實是一個不太誠懇的問句,因為它並不期待被回答。他是在嘲弄一個嘴角有利刃伺候,說甚麼也不可能放輕鬆地垂死之人,那麼認真幹嘛。他是在享受將對手的生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快意。他張狂而且威嚇地引述真假難辨的過往。一句話可以問得那麼痛快淋漓,那是因為在場就只是他有餘裕去問:「那麼認真幹嘛?」偏偏也就因為這個問句並不期待被回答,聽見了問句但事不關己的人(當然不包括那個嘴裡含著尖刀的倒楣鬼)難免就有更充裕的距離去想想:那麼認真幹嘛?於是,換個角度想,這其實是一個很有建設性的問句,因為它可能啓發更多「那麼認真幹嘛」之外的思考。
希斯.萊傑在電影〈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當中化身的小丑,幾乎已經砥定作為這一、兩個世代的經典反派角色。他的台詞「Why so serious?」除了成為電影宣傳海報的標題,必定也會成為一再被引述、摹仿的銘言錦句。電影,是形式上結合聲音、光影,內容廣納文學、音樂、美術、⋯ 等等元素的複合藝術。當一個電影中的經典時刻,以語言的形式被獨立出來,就算成為歷久彌新的箴言,必定也會在義意的層次上變得單薄。因為,失落了語言以外,原來與它交織的其他元素。很久以後,當希斯.萊傑化身小丑所說的「Why so seriousssssa?」再被引述,它可能只會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問句。詢問時的嘲諷、促狹與言不由衷也許都已經稀薄。甚至,它不會再被記憶為一個不甚誠懇,但是很有啓發性的問句。
在進入小丑的「Why so seriousssssa?」以前,先看一個甚至可以說是更經典的例子。它也是一個作為單純的問句不是很成功,幾乎可以說是很「冏」的問句。
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一九七六年導演的電影劇情片作品〈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勞勃.狄尼洛(Robert DeNiro)在片中飾演的青年計程車司機Travis Bickle獨自面對鏡子,一遍一遍挑釁地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你是在跟我說話嗎?」(You talkin’ to me?)的鏡頭,已經成為勞勃.狄尼洛的註冊商標。年紀夠大的影迷在想到狄尼洛的時後,幾個首先躍進腦海的畫面之中,一定包含了他揚起眉毛,撇嘴問道:「You talkin’ to me?」如同前面所說,這個問句現今成為狄尼洛的「正字標記」;同時,也失落了它曾經藴涵的繁複意義。「You talkin’ to me?」這個鏡頭實際上幾乎可以說是馬丁.史柯西斯電影語彙當中的壓卷之作。
七零年代末期的Travis Bickle是一個內向木訥,不善溝通的抑鬱青年。他的生活若不是開計程車,就是消磨在播放成人色情電影的小影院中。套一句現下的話,這個寡言,所以難怪找不到一腔憤懣出口的青年,日子過得實在是很「宅」。如果說,「宅」代表著他生命的侷促和一成不變以及對於現狀無計可施的的一籌莫展;那麼,在史柯希斯的敘事當中,「宅」的還有一整個偽善的社會。Travis一遍一遍地問:「You talking to me? You talking to me?」透露了他急欲和人發生聯繫和溝通的心思。他所以一再去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不善表達的他卻用挑釁包裝了他的邀請。更無奈的是,他面對的是鏡子,面對的是鏡面裡的自己。鏡像讓他的發言全部變成自言自語。無奈他沒有別的選擇。在鐵桶一樣的閉鎖當中,他只能,也只好和自己說話。可惜他問岀的每一個問句都立刻被鏡中的另一個(同一個)他自己的問句攔截而無法獲得回應。一再一再的反覆,除了表現Travis輪迴又輪迴的無解困頓,同時也無比精準地藉著 Travis的單純固執隱喻了一整個社會對於現狀的束手無策。馬丁.史柯西斯壯年期的精辟和格局就在他連攝影機運動都不需要,只用一個靜止的鏡頭就說盡一整個世代的困頓,只用一句「You talkin’ to me?」和一面鏡子。
一個一九七六年的問句,有潛伏在字面之下的意義可以發掘鑽探。二零零八年的「Why so serioussssa?」也可以。
他幾乎是陶醉地微微閉上雙眼,神經質地舔了一舔嘴,然後說:「Why so seriousssssa?」被看見的可以是希斯.萊傑化身的小丑。可以是作小丑裝扮的希斯.萊傑。可以是希斯.萊傑期望被看見的小丑扮演。可以是消失、隱身在他曲意設計的小丑之中的希斯.萊傑⋯。這個還可以不斷繼續下去的組合說明表演事業的曲折。我對於小丑「Why so serioussssa?」的回應是:它更加確定了一種觀賞的看法。
先從小丑本身說起吧!他每一次說起他嘴角的傷疤都編派一個無從求證的故事。安排假意的束手就擒。設計炸毀警局和醫院。計畫讓兩艘渡輪上的乘客比賽誰先把對方炸得半天高。而這個張狂並且看似從心所欲,搗毀一切章法但是黑色心思縝密得發亮的惡棍說他自己不是一個「謀劃者」(planner)。我們於是看見小丑的世界盡是冒犯與違反。冒犯一切能夠被冒犯的,違反哪怕是自己的心緒和話語。米高.肯恩(Michael Caine)飾演的管家阿福(Alfred)說像小丑這樣的惡棍純粹是「唯恐天下不亂」(just wants to watch this world burn)。阿福的說法是劇中人能夠對小丑作出的最精確詮釋。觀看的我,不免要採取一個更抽離的鳥瞰視角;說得更純粹一些,小丑,是一個具有形體,擬人化了的「反諷」(sarcasm)。他的夫子自道說得很明白,只要秩序(計畫)有了哪怕只是一點點差池,人們馬上就爭相自亂陣腳。他所以嘲諷一切既有的秩序。嘲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將死之人懸命的顫抖。嘲諷蝙蝠俠一干人等的高尚情操。嘲諷他的對手也嘲諷他的盟友。嘲諷一切的一切。嘲諷他自己。
嘲諷他自己。這是一個看待「Why so seriousssssa?」的看法。
我們無從準確知道希斯.萊傑為了準備小丑的演出付出多少時間和心神。我們無從知道希斯.萊傑讓渡多少自己好讓小丑張狂目無法紀的風格從他的身體當中萌生滋長。可以確定的是,要演岀漫不經心,倚靠的絕不是漫不經心的準備;要演岀隨心所欲,倚靠的也不會是隨心所欲的恣肆。不信的話。看看小丑在〈黑暗騎士〉當中的第二次登場。在那個幫派分子聚集商討如何對付蝙蝠俠的場合猛然攫住所有注意力的,岀人意表的冷笑。笑得那麼言不由衷。笑得那麼虛假但是抑揚頓挫又錯落有致。笑得那麼抑制中隱然有狂放窺伺。笑得雜亂到像是一首秩序井然的,尖酸挖苦的歌。不知道有沒有人試過(我有試過),自己要練習多少時間以後可以乾笑出那種味道。
結果,就在這一個巨細靡遺地認真準備好的角色說:「Why so seriousssssa?」的時後,小丑完成了他最終極的嘲諷。希斯.萊傑的小丑,明顯的是一個無比認真鑽研之下的產物。而這個明明從認真嚴謹當中發生,發生成張狂恣肆的嘲諷者,竟然是在像舉世宣告:「那麼認真要幹嘛!」這個隱身在繁複的脈絡中,對自己(希斯.萊傑,小丑,希斯.萊傑的小丑,希斯.萊傑和小丑或者分開或者結合的好多種組合好多個人⋯)的嘲諷的重量,在剎那間是那樣地擲地有聲。
在那一個瞬間,小丑可以不被單純地只視為惡棍。他是這個世界當中亙古以來就有,啓發無數偉大作品,擬人化了的「反諷」。只是剛好被安排在惡棍的位置,這個只是作為一個隱喻的世界當中,不能沒有的「反諷」。
他幾乎陶醉地微微閉上雙眼,神經質地舔一舔嘴,用一種超脫了舉世的紛擾,是非留給後人說的姿態;很清楚自己是以在場當中無人能夠比擬的,沒命似地認真嚴肅到了一種義無反顧地瘋魔這樣一種姿態和資格,他說:
Why so seriousssssa!
--紀念希斯.萊傑(Heath Ledger),April 4, 1979 – January 22,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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