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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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藝術作品不外乎「型式」與「內容」。
所以，這是討論兩者關係欲罷不能的一篇。
談的是「型式」與「內容」的辯證與結合，
用的例子是驚悚類型經典〈沉默的羔羊〉。
順便看戲精安東尼．霍普金斯的驚人演出。


在網誌〈關於〈有頂天大飯店〉編導三谷幸喜的〈ラヂオの時間〉的二三事〉當中，談到了電影作品當中「型式」與「內容」的對應與結合。這一篇網誌嘗試以電影〈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為例，更深入討論這個問題。

電影〈沉默的羔羊〉改編自作家Thomas Harris的同名小說。Ted Tally擔任編劇，Jonathan Demme執導。在1992年贏得美國影藝學院（奧斯卡，Academy Awards）所頒發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以及最佳男、女主角等五項大奬。同時，片中分別由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以及茱蒂．福斯特（Jodie Foster）飾演的食人魔漢尼拔醫師（Dr. Lecter “The Cannibal” Hannibal）以及FBI實習探員Clarice Starling更成為兩人演藝事業中里程碑的關鍵性角色。

〈沉默的羔羊〉的故事梗概，也就是實習探員Clarice Starling因為連續殺人棄屍的「水牛比爾」（Buffalo Bill）兇案調查陷入膠著，求助於前精神科醫師漢尼拔。絕頂聰明，卻也極度兇殘危險的漢尼拔醫師因為犯下殺人、分屍並且烹煮、吞食受害者的瘋狂冷血兇案遭到終身拘禁。有求於漢尼拔醫師的探員Starling雖然獲得重要線索，卻也因為漢尼拔殘酷冷血的洞察力與眩惑力備受煎熬。最後，Starling雖然成功破案，漢尼拔醫師卻也利用他對於Starling以及司法體制的操縱玩弄而脫逃。〈沉默的羔羊〉除了在商業放映上獲得巨大成功，同時也因為其傑出藝術性成為犯罪、心理驚悚類型電影的經典之作。甚至，因為〈沉默的羔羊〉賣座而持續發酵的深遠影響，片中觸及的同性戀、變裝癖以及性變態……等等性別議題更引起了廣泛的辯論、研究，甚而是社會事件。

而〈沉默的羔羊〉成為驚悚類型的經典，除了得力於安東尼．霍普金斯以及茱蒂．福斯特的精湛演出，更因為導演Jonathan Demme以及製作團隊技驚四座的製片水準。其中，全片的畫面構圖以及運鏡，更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精彩「表演」。請看以下片段，漢尼拔醫師與探員Clarice Starling的初次交手：



在這一個片段當中，安東尼．霍普金斯運用表情、眼神、聲音令人不寒而慄的經典演出不消多說。除了上述種種，安東尼．霍普金斯對於詮釋角色的驚人用心，更是細膩地表現在影片4分22秒開始的一句台詞：「Starling探員，你以為用這蠢鈍的小玩意兒就足以解析我嗎？」（Oh, agent Starling, you think you can dissect me with this blunt, little tool?）精彩之處，正是安東尼．霍普金斯利用這一個挑釁的問句當中的「dissect me」，尖酸地謔仿茱蒂．福斯特飾演的Straling探員口中的西維吉尼亞口音，極精準地將漢尼拔醫師彗詰尖刻的黑色幽默表現得淋漓盡致。安東尼．霍普金斯三昧真火般地驚人演技是譽滿天下了，但是，他日後在〈人魔〉（Hannibal）、〈紅龍〉（The Red Dragon）再三詮釋的漢尼拔醫師縱使一樣有入木三分的精準、精湛，卻不似〈沉默的羔羊〉那樣精彩。箇中原因就在於電影的表現，除了演員的「會演」之外，更必須倚重導演的「會拍」。

上面的片段，自50秒處開始，鏡頭幾乎清一色地將安東尼．霍普金斯詮釋的漢尼拔醫師「困」在臉部特寫的構圖中。事實上，〈沉默的羔羊〉可以說是一部大量臉部特寫組成的電影。幾乎每一個角色都會出現被「困」在特寫構圖中的畫面。如此頻繁地使用特寫，令它從單純的鏡頭衍生種種「隱喻」：被囚禁的漢尼拔醫師「困」在牢籠裡、Starling探員和他的上司「困」在膠著案情的重重疑雲裡、連續殺人狂水牛比爾「困」在沒有出口的變性、變裝慾裡……，這樣的隱喻不一而足。更進一步說，〈沉默的羔羊〉作為一部訴諸觀眾心中深埋恐懼的驚悚片，正是透過所有角色在特寫當中一再近距離對著鏡頭（也就是直視觀眾）發言的魅人私密感喚起最直接的反應與恐懼。

一再一再的特寫也就是一種催眠般的強迫認同。觀眾在不知不覺當中被大量特寫，以及特寫鏡頭傳遞的密語、耳語召喚出認同。於是也就在無意之中好似與劇中人一同被驚嚇，一同被禁錮，一同被虐殺……這是導演Jonathan Demme用不啻「禁錮」角色的特寫鏡頭這樣一種型式，將故事內容當中的「禁錮」主題提煉出來的精彩手筆。全片當中「內容」與「型式」最精彩的辯證與對話就在漢尼拔醫師與Starling探員最後的對手戲當中，請看：



這是漢尼拔醫師脅迫Starling探員對他吐露深埋心中童年往事，以遂他目睹苦難的殘忍趣味的片段。請注意2分05秒處開始，特寫鏡頭開始越發接近漢尼拔醫師目不轉睛的冷靜猙獰。這一個運鏡造成的效果，令漢尼拔醫師的目光和質問彷彿穿透禁錮他的鐵閘。當鏡頭剪接切換到不得不開始吐實的Starling探員，一樣越發接近的運鏡更是象徵漢尼拔醫師的恐怖力量自鐵閘中脫出，直搗Starling探員意識的最深處。輔佐以運鏡的特寫鏡頭，最終將鐵閘排斥在景框之外。原先大量特寫鏡頭建構的「禁錮」象徵與意義，發生了徹底翻轉。也就是，漢尼拔醫師的兇殘恐怖，會自原本困住他特寫景框中溢出，會自禁錮他的鐵閘裡脫逃；漢尼拔醫師的兇殘恐怖，關不住的。

於是，在上一個片段以特寫和運鏡辯證出漢尼拔醫師的不可禁錮之後，以下的這一個片段終於不可避免：



導演Jonathan Demme的「會拍」，就在於他以畫面構圖和運鏡的「型式」，將〈沉默的羔羊〉的故事「內容」一再提煉出更豐富的辯證性與層次。若是簡單地說，以漢尼拔醫師這片中恐懼的主要來源為例；漢尼拔醫師儘管被「困」在特寫鏡頭當中，都能令他一己放射的兇殘恐怖充斥整個畫面到飽和崩潰的邊緣，誰知道獲得自由的他又會做出什麼慘絕人寰的事呢？

〈沉默的羔羊〉裡的特寫鏡頭用得精妙。其精彩就在於它用侷限住角色的景框，成功暗示了景框以外難以估計，更無從確知的無邊恐怖。

這，就是〈沉默的羔羊〉的菁華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