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台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44巷2弄18號2樓,面向巷道的房間。
它並未被塵土掩蓋或者埋沒。
上一次行經它的窗下,窗台上出現了一盞盆栽,昔日不曾有過;
想必,室內的擺設也已經同你們曾經居住其中的過去異樣。
並沒有塵土將之掩蓋或者埋沒,它只是依據著時移事變而更改了面貌。
許久以後,妳回憶起你們的戀情展開以前的一段日子。當時,妳還並不能夠宣稱是妳的他,的他,居住在台電大樓右側的巷弄裡,台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44巷2弄18號2樓面向巷道的房間。
他依著房間的四邊牆堵,將他的家俬擺設。才進房門的右手邊便是面對著公寓天井的窗戶。而他似乎並不太在乎去珍惜那面朝西南的窗櫺。他的三座大書櫃將那窗遮去了大半。「反正陽光並不從這扇窗照射進來。」他說。妳日後漸漸地發現,崇尚嚴謹與規律的他,連書籍的擺設陳列都自有他一己的邏輯。最靠近房門的直立式大書櫃上居住著他所喜愛的文學類作品。有他因著他的恩師而喜愛著的汪曾祺作品集。「老師研究室裡的字畫就是汪曾祺先生的手筆喔!」他又說。曹雪芹、吳承恩、李漁不在話下,馬奎斯(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艾柯(Umberto Eco)以及村上春樹自不能少。嚴格來說,他十分忠實地複製著他的恩師的閱讀品味。來自於他給予自己的修養的,有杜牧詩選、一些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小說以及吉朋(Edward Gibbon)的《羅馬帝國衰亡史》(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他珍藏著Harper Collins的Everyman’s Library的版本。是啊!在唸大學時主修歷史的他非常堅持地將《羅馬帝國衰亡史》當作文學來讀,一如他將《史記》、《後漢書》當作文學來讀。稍稍往右去的大書櫃擺放著他在台北藝術大學的教科書以及相關讀物。妳注意到他將一套泛黃、陳舊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仔細的以他工作的誠品書店販售的霧面書衣包覆、保護起來,他告訴妳,這是一套他的恩師贈送給他的書。說著他又自書櫃裡抽出一本由妳當時工作的書林書店出版,但是該版本早已絕版的《魯拜集》向妳說:「這一本也是老師送給我的。」大書櫃的下方收納他喜愛的繪本,還有音樂以及映畫相關的書籍。再往右手邊去,佔據著轉角的大書櫃,他說是他的神殿。妳看到那書櫃裡分別陳列著沈從文、陳寅恪、魯迅以及錢鍾書的作品集,還有葉嘉瑩談論詩詞的叢書全集。看過了他所景仰的大師們,他還拿出一本線裝書示以妳,妳看了一看,是拓印的《岳武穆手書前出師表》。而其實,當他再拿出一本線裝的《桐陰清晝堂詩存》,妳大致已經猜到了這又是與他始終掛在嘴邊的恩師不脫關係的一本書。而他果然說:「這是鄭騫先生的詩稿。鄭騫先生是老師的老師喔!」妳看著他的眉飛色舞,在心中微笑著。
轉過了牆角,他的書桌橫陳。桌邊,開了一扇窗面對著巷弄的一邊是他的眠床。再拐一個彎兒是他的大衣櫥,妳發現他的衣櫥裡,由外套而長褲而襯衫,顏色由淺而深,一件一件像是筆直地立正著等待校閱般的掛在那兒。妳也許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個嚴謹而井然有序的衣櫥的主人,已經接著開始孩子氣地向妳介紹他對唱片行的女店員猛灌迷湯要來的兩張松隆子的立牌。衣櫥的旁邊是兩張看樣子就知道是購買自IKEA的矮桌併成的小几。上頭擺放著他的音響,以及他的唱片收藏。那一大落唱片眼看著就是因為唱片架早已不克容納堆疊而成的。這麼轉悠了一圈你們又回到了房門口。
當然,這些都是日後的那一個妳記憶猶新的夜晚才知道的。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個在妳工作的書店無意間攫住妳的目光的男子。他書寫的神態從容而且緩慢。他的眼神沉靜安祥。妳依稀覺得在誠品書店見過她,於是央求妳的姊妹淘,當時也在誠品工作的C為妳打探。C竟然熱心地還為妳找著了他的住處,妳於是利用一個午休的時間閑步進那一個巷弄,張望了一會兒2弄18號的所在。妳依著他在書店的訂購單上留下的通訊電話,在一個早晨致電給他,以一個書店同業的身分向他請教一些問題。他聽來有些羞赧,也許是妳的出其不意讓他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當妳第二次致電給他,妳的立場變成了一個對於戲劇文學不慎了解的初學者,想要請他提供一些經典書單幫助妳管理書店的戲劇專櫃。他騎著他工作的書店的公務腳踏車到書林尋妳。妳在他交給妳的推薦書單上,發現了那曾經稍稍令妳失望,並不纖細嶙峋的雙手所寫下的清秀字跡。你們於是逐漸熟稔起來。他並且自告奮勇的邀妳乘坐他親暱地喚作「野狼兄」的座騎一道前往台北國際書展,再各自去到你們分別工作的攤位。終於,他邀請妳去到他的房裡作客。
他穿著吊帶褲。像個小男孩似的帶著妳參觀他的房間。他為妳介紹他的書櫃和衣櫥,而妳不免因此而感到有趣。他的書櫃裡的嚴肅認真和衣櫥裡的井然有序看上去似乎一再地隱喻著一個一絲不茍而沉默的男子。然而在妳面前滔滔不絕地向妳展示和解說他的珍藏,包覆在吊帶褲後頭的靈魂,卻活脫脫就是一個眼看著再花去好幾年還是長不大的頑童。說著說著他拿出了一本小書,是本叫做《A Hole is to Dig》的繪本。他煞有其事的為妳朗誦完書中的文字以後,臉上出現一抹頑皮的微笑說:「這本書要是翻譯成中文應該叫做《洞就是用來挖的》。」而妳萬萬想不到這同一個人展示給妳看的下一本書竟然是《岳武穆手書前出師表》。他並且開始向妳講述字帖裡岳飛的筆觸,說他如何每每在寫到「先帝」之時,不由自主地將他內心的激憤投射於他的書寫當中因而字跡顫抖而且紛亂。妳必須到日後方才了解,他繼續地向妳訴說著岳飛如何藉由複述諸葛孔明的文字吐納一己胸臆中之塊壘時的那些激昂,其實已經蘊藉著日後妳所看在眼裡的,他為著你們的島國的過往、現狀與前途不時地義憤填膺的習氣。他打開他的電腦,一一的要妳觀看他拍攝的照片,一一的向你介紹出現在影像裡的,他的朋友們。「這個是蔡孟芬......這個是林季瑩,她是我哥兒們!......」他並且開啟他的新聞台連結,告訴妳他的新聞台開始於他和哥兒們林季瑩在深夜的誠品書店敦南店遭遇的電梯驚魂。他繼而拉著妳在房門邊的小几旁坐下,開始為妳播放他所喜愛的音樂。長久的,一闕又一闕。都忘記夜其實已經深沉。
妳必須在日後才會發現,當時令妳心醉的從容緩慢裡,其實藏匿著另一個調皮淘氣的分身。當時令妳著迷的,沉靜安祥的眼神後邊,其實掩飾著一些他自己都沒能好好處理的狂亂與惶恐不安。而那些是後來的事了。在你們的戀情展開前的那一段日子,妳認識了一個在他的嚴肅與孩子氣之間,不時地跳躍與藏匿的靈魂。妳分辨不清他真正的面貌,妳只是覺得暈眩。
張咪咪對在美國的石小民說了那個她記憶猶新的夜晚裡發生的一些小事。她笑石小民:「你那時候真的就像是個一直在急著現寶的小男生!」她的石小民搔了搔頭,說:「哇......,看來我那時候真的已經好喜歡妳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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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只是張咪咪即將寫成的網誌〈愛情地圖〉的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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