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引用自〈〈在路上〉之啥時第一篇?滑雪記與準情書〉
一月四號,我從達拉斯(Dallas)出發到丹佛(Denver)滑雪。
預計在丹佛停留四天。
一月五號,並未依照原定計畫,我從丹佛回到達拉斯,沮喪地。
這是敗興而返的始末。
滑雪,是一件痛快的事。
在呼嘯馳騁之前,有失足和翻滾的痛快。初次體驗滑雪的痛快,是在去年冬天;表哥帶我去他求學時曾經生活的俄亥俄州.克里夫蘭(Cleveland, Ohio)一處叫做Boston Mill的小雪場滑雪。那一次的痛快,多半屬於失足和翻滾,因為初學的緣故。經歷了各種姿勢和導致各種疼痛的連滾帶爬,終於能夠在初學者練習的雪道滑行而不摔跤的時候,天色也暗了。隔天在床上睜開眼以後竟然爬不起來,昨天摔跌碰撞的所有關節劇烈酸痛而且不聽使喚。躺在床上,移動分寸都難,望著天花板,心頭一個聲音油然昇起:
幹!真他媽爽的不得了!明年寒假一定要瘋狂滑雪到癱瘓送醫院!
然後今年的寒假來了。才放假紐約就遭遇大風雪,攝氏零下十度的低溫加上漫天鵝毛大雪早早將我逼到德州(Texas)表哥家避寒。悠閒了一個禮拜有餘以後,竟然想念起冰天雪地,也記起今年要「卯起來」、「豁出去」滑雪的計畫。目標是滑雪勝地,丹佛(Denver)。在線上預定了Copper Mountain滑雪村的度假小屋,預定了從丹佛國際機場開往Copper Mountain的接泊車,就出發。一個人。
去年,表哥說:滑雪是很累人的事。所以累人,因為你得一邊陪著精力過盛的兒子玩耍,一邊為你的妻扛沈重的滑雪裝備,不然,她就嫌重嫌累不滑雪了。石曉萌還在未來等待,張咪咪不在身邊;恰巧樂得輕鬆,自己一個人滑雪去。自己一個人,搭乘纜車到達山巔,然後一路風馳電掣俯衝下山;偶爾人仰馬翻,隔天全身骨骼要散掉一般地酸痛。滑雪,是一件痛快的事。
後來就獨自站在丹佛國際機場等接泊車。車到了,乘客只有我一人。從機場到Copper Mountain兩個鐘頭車程裡,司機的話匣子沒停過。他是個蓄山羊鬍的中年人,也是個光頭。年輕時在美國海軍海豹特種部隊(U. S. Navy SEALs)服役。(註)參與越戰期間,曾經在寮國做了三年戰俘。(謎之聲:這不就好像是〈第一滴血.第二集〉(The First Blood Ⅱ)裡面,藍波(John Rambo)要去救的那些人嗎……)現在除了駕駛接泊車,也是個業餘重機車愛好者。不幸地,他的兒子也因為駕駛機車發生車禍,正在進行復建。所以,他也投身科羅拉多州(Colorado)騎乘機車強制佩帶安全帽立法的社會運動。光頭司機不斷說啊說,車窗外的風景也逐漸從城市郊區快速道路轉變成瑞雪覆蓋的重山峻嶺。落磯山脈(Rocky Mountains)的地貌幾乎全是裸露的岩壁,醒目的植披只有散佈山頭的針葉樹。在接近Copper Mountain滑雪村的公路旁,左手邊是被大雪埋沒的鐵道,右手邊有成群的大角羊(bighorn sheep)在閒步覓食……。(大角羊是科羅拉多州的州訂象徵動物。)在司機閒話和來不及欣賞的風景退散以後,到達了Copper Mountain滑雪村。
是一個北面緊鄰公路,南面是一條一條自山巔向下降落的雪道,中間散佈客舍的度假村。從度假村提供的地圖上看來,東翼雪道的難度適合初學的滑雪客,越往西去,雪道就越具挑戰性。還不到入住的時間,扛著雪橇往東邊的雪道去。
去年人仰馬翻的記憶猶新,所以躍躍欲試,恨不能馬上摔個四腳朝天。畢竟,去年滑雪的痛快多半來自於一再摔跤。 把腳下的雪橇安排成尖端在前,大大的V字形;V字張開的幅度越大,速度也越慢。一開始,只敢讓V字外括得不能再大,緩緩下滑。對於滑雪生手來說,嚇人的除了對於控制腳下雪橇的生疏,還有站在山巔向下張望,雪道嚇人的傾斜度。在Copper Mountain用保守的姿態開始今年的滑雪,不是怕摔,怕的是俯衝得太快。開沒有想到,去年捉摸到的技巧也還完好,不但不摔跤,還老是覺得從山顛降落得太緩慢。腳下的V字形越來越小,馳騁得越來越快,在雪地上畫出的曲折越來越誇張。終於志得意滿到覺得東翼的雪道都太簡單了。
卸下雪橇扛著,往西邊的雪道走去。那裡的景象壯觀許多,雪道和纜車的軌道朝山顛攀登上去望不到盡頭。搭上纜車以後獨自站在山巔。難度較高的這個雪道俯瞰整個滑雪村和四周山頭。並不急著往下滑行,我舉目四望。想到一個念高中時聽到而至今不曾或忘的故事。
我的同學L和同學H在高中二年級的寒假分別到美國遊玩。他們並沒有相約,但是,竟然在某一個滑雪場雪道的頂端巧遇了。他們因為不可思議的機遇擁抱歡呼。
美洲大陸.落磯山脈的群山之間,站在Copper Mountain雪道頂端的我,並不能夠預料將會遭遇什麼人;就像我並不能設想,在美國四處遊歷的旅程中,會在落磯山脈的公路上,和一名越戰退伍軍人同行,並且聽他回憶他的日籍女友以及他的父親參與太平洋戰爭的種種。但是,卻能夠確定自己不會在山巔遭遇我的父母、我的弟弟石小球和他的妻怡君,不會遭遇我在台灣等待的戀人張咪咪。自困難的山巔滑行俯衝的前一刻,孤單寂寥出其不意發動突襲。
意興闌珊滑下更困難的雪道,仍然沒有摔跤。抵達雪道終端的時候,也許還在停止前畫出個漂亮的弧線。雙腳還沒有酸痛,心已經累了。Copper Mountain滑雪村有許多供滑雪客住宿的建築,我住的一棟是設備比較簡約,價格也便宜的West Lake Lodge。有些落寞地回到客房的時候,孤單和寂寥再一次乘勝追擊,而我滑雪的興致節節敗退。
呆站在房門口,面對的房間裡有兩組沙發、兩張雙人床不說,甚至有供給闔家同座的飯廳和廚房。廚房裡瓦斯爐、大烤箱、廚具櫃一應俱全。呆站在未來三個晚上要留宿的房門口,面對的房間空蕩蕩地訕笑,說是誰給自己拿了個獨自一人滑雪的主意愚蠢透了。繼續呆站在房門口的時候,隔壁房內甚至還傳來Bob Marley的歌聲;他唱:Every little thing’s gonna be alright……
後來站在廚房燒水,其它房間傳來的音樂仍在繼續;廚房正對著飯廳,空蕩蕩的。等著水煮開,面對空曠的飯廳,想著滑雪的種種。所想到的,不是不再摔跤以後,好似御風而行的痛快,不是繼續挑戰更困難雪道的雄心。是居住在亞熱帶島國台灣的父母、兄弟和戀人;他們,都不曾滑雪。我的家庭裡,只有我一個人,在距離台灣千里之外的群山裡滑雪,一次一次從山顛飛快俯衝,何其虛惘自私。我的所愛當中,沒有人曾經滑雪,那麼我的精進何其虛惘;我的所愛當中,沒有人曾經滑雪,那麼我的痛快何其自私。水燒開了,倒進裝滿冰塊的杯中;獨自坐回沙發上默默地喝,默默地想滑雪還能夠有的樂趣。
想到的盡是我的張咪咪滑雪的姿態,盡是我教弟弟石小球滑雪的畫面,盡是父母親攜手站在雪地中的景象……想到的盡是我在滑雪當中獲得的痛快,並不能夠與我的所愛分享。
就這樣,在孤單寂寥再三攻擊之下,滑雪的興致終於一敗塗地。獨自在雙人床上雜夢紛飛睡了一晚之後,我提早離開Copper Mountain。在丹佛國際機場的候機室開始寫下〈一敗塗地的情書.滑雪破功記〉。
滑雪,可以是一件痛快的事;如果,不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話。
註:美國海軍「海豹」特種部隊的「Navy SEALs」,其實是Navy SEa, Air and Land forces的縮寫。這個軍種從事海外特種作戰,顧名思義,是結合陸戰、潛水和空降戰技,執行突襲、滲透或顛覆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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