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德州的表哥說：滑雪是很累人的事。
德州是個並不經常下雪的所在。根據表侄譽宸的說法：Yeah, it does snow. Every four million years......
譽宸覺得德州每四百萬年下一次雪。根據表嫂的翻譯，德州大約一年會下一場雪。
但是曾經在美國北方五大湖區週遭居住的表哥很難忘情於滑雪，即便根據他的說法，那是件多麼累人的事啊！
在美國居住了一個學期，跟寄居台北的昔日相比，我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從前我每天每天去到誠品書店台大店，就算沒有排班也不免要去晃悠；現在我每天每天坐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裡，就算沒有上課也不免有其他閱讀資料要看。台北城車水馬龍，只有到了春節假期才有暫時的清靜；我居住的教堂園道和大條ㄟ也是成天人馬雜踏，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和她的鄰近也只有聖誕假期才顯得空蕩清閒。獨自住在紐約事事要自己打理，時日一久也習以為常。在異國看見的每一個人的長相都怪里怪氣，從前在誠品書店反正也是每天遭遇脾氣和談吐讓人啼笑皆非的怪傢伙。真正讓我無法去忽視的差異和改變，其實是我居住在一個到了冬天，樹上的葉子會全部落得個精光的地方。簡直像是每顆樹都插了電的那樣準確的一片不留。並且天空裡會降落下或細或粗，或飛絮或鵝毛般的雪花。
在美國遭遇的第一個冬天，徹底地讓我了解到台灣所謂的「四季如春」真的不是誇張或者溢美。並且，我也逐漸相信日復一日地，成天眼裡看見的都是暗沉的天色以及枯枝，真的會讓人沒來由的憂鬱感傷起來。待我去到了俄亥俄州(Ohio)的克里夫蘭(Cleveland)準備滑雪，那差異更是顯著了起來。地處北方五大湖旁邊的克里夫蘭入冬了以後就是冰天雪地不說，抵達克里夫蘭的第一天，我就隔著窗櫺看見了鹿群在家家戶戶的庭院週遭漫步。馬路邊上更是不時有「鹿出沒！」的警告標誌。我於是想起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同學賈傑明(Jeremy)告訴我他的感恩節假期是跟他老爸去山裡獵鹿度過的，並且請我吃他自己獵的鹿肉。秋色，雪以及逛大街的鹿群證據確鑿地讓我感覺到，我現在生活於其上的土地，與我的家鄉的差別真是不可以道里計。
這個國家多雪，於是滑雪順理成章的成為冬令的熱門活動。或許，也是來自台灣的留學生們期待著非要去見識一番的活動。在我去到克里夫蘭滑雪以前，已經聽聞過同住在諧和居裡的小獅子Julie和同學小江去滑雪的事蹟。我去到一個叫做「波士頓磨坊」(Boston Mill)的滑雪場。
在經歷了穿上雪橇以後寸步難行和難堪的不斷摔跤之後，我和一群初學者並肩站成一排，準備接受滑雪教練的指導。那個「滑雪第一課」的班級因為我的存在變得奇怪極了！我的同學們全部是十歲不到的小毛頭。同樣是初學者，他們穿著小雪橇東倒西歪的樣子堪稱可愛。一樣的動作出現在一個三十歲男子身上就是笨拙了。一個鐘頭的課程，我學得了一些基本技巧。包括了將雙腳的雪橇安排成一個尖端在前的pizza狀以調節速度。意思就是說，腳下的pizza越大片速度也就越慢，最後停止。所以，煞車的技巧就是做出一個大到不能再大的pizza。滑雪時兩膝微曲，用膝蓋的力量控制方向。左轉時用右膝向前施力，右轉時用左膝向前施力。教練說：「大概就是這樣了！滑雪吧！」我是個理論派。十分相信學會了理論也就等於學會了滑雪。接下來的數個鍾頭，我用上了各式各樣無奇不有的摔跤姿勢印證、練習我學得的理論。
我開始在初學者的雪道上上下下。有時候是一路摔下來，有時候連滾帶爬，有時候，幸運的沒有摔跤。當然，這種情況是在後來才開始發生，並且也就只有那麼兩、三次。從雪道底端往上的方式有兩種。其中一個是有似巨型防滑墊的輸送帶，只要站上去，橡膠材質的輸送帶就會吸附住雪撬。滑雪的人就這麼站著被送往雪道一半高度的所在。另一種便是常見的纜車，坐上去，到得了雪道頂點跳下來，順便再摔一個大跟斗。嗯......，我都這樣啦。經驗老到的人不摔，他們跳下來還是站立著。坐在纜車上，懸空的雙腳立刻會感覺到雪鞋和雪橇的重量。那還真是不輕盈的兩組東西，穿在腳上其實很沉重。表哥說，這多半就是許多女生並不愛滑雪的主因：她們不喜歡一直摔跤，摔得一身骨頭像是要散掉；她們也不喜歡沉重的裝備。
表哥於是夫子自道地說：所以啊，滑雪是很累人的事。你得陪著你精力過盛的兒子上上下下到處玩，陪伴他之外還得照管他；你得幫你的老婆扛沉重的滑雪裝備，否則她就要嫌勞累不滑雪了。最後你還得找空檔讓自己滑得盡興。滑雪，(對一個男人來說)真是件累人的事。
仔細的推敲起來，我打從一開始就愛上滑雪的原因正是因為我喜歡摔跤。我因為嘗試大角度的拐彎失敗了而摔跤。我因為要閃躲前方的滑雪客而摔跤。我跳下纜車的時候多半摔跤。......但是我摔得不亦樂乎。畢竟，我是頭倔強的莽獅子啊！我在滑雪當中體驗到「征服」的快感。征服自己，征服斜坡。摔得越重，摔得越醜，我也就越期待下一次的滑行。下一次完美的征服。最重要的是，滑雪當中的屢次失敗，屢次摔跤並不會讓我的報復心和壞脾氣發作，像那個著名的拆卸鐵架的故事一樣：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294364201/20070904074433。我一直一直摔跤，滑雪的樂趣也一直一直增加。滑雪真是一個適合我這頭莽獅子的運動。那一天，我最慘烈的一次摔跤是這樣的：
我正要滑向雪道的底端，右邊突然衝出一名小男生。我趕忙支使我的右膝猛烈的施力。於是往左邊猛轉。當我慶幸閃躲過了小男孩，赫然發現自己正向著標竿猛衝！於是趕緊滑倒。但是，倒在地上的我還在以亟速向標竿接近。而且，我的雙腳張開。眼看著標竿就要不偏不倚的撞在我的跨下。都說人之將死的時候，一生的經歷會在眼前歷歷在目。這說法大約不假。我衝向標竿的時候，眼前浮現了許多我的國中同學的臉容。那時候，男生們酷嗜玩一種野蠻殘忍的遊戲，叫做「阿魯巴」......。我被標竿阿魯巴以後稍稍飛起，在雪地上栽了四、五個跟斗以後，竟然停在先前的滑雪教練腳邊。他看著我大笑說：「恭喜你剛剛贏得了本日最佳摔跤姿勢獎！(Congratulations! You have just won yourself the best fall of the day.)」我趴在雪地上，樂不可支！
一次次坐在纜車上往雪道頂端進發的時候。我多半看著雪道上形形色色的滑雪客。有教導著他們的小小孩滑雪的父母。有技術精湛到可以倒退著滑雪的看似拉丁美洲裔的小孩。有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其中大約不乏有某個A男生暗中心儀著某個B女生。若是他的暗戀有了令人喜悅的結果。他們會變成雪地上另外一種成雙成對的組合。這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對情侶身上。
那男人背對著雪道的底端。在腳下做出了一個對他而言尖端在身後的大pizza。這樣，他能夠緩緩地倒退著滑下雪道。然後，他執起了女人的手。那女子的姿勢看起來僵硬並且有著稍稍的恐懼。她面對著男子往下滑行。他們便這樣牽著雙手，一個倒退，一個往前的緩緩滑動。我坐在纜車上無法聽見他們的對話。但是我可以猜想，那男子不斷地在對女子說：慢慢來，慢慢的......別忘了妳的pizza！......不要怕，我抓著你喔......。
滑雪的當天，我無一刻不在想念的，我的張咪咪，剎時間有了一個具體的形象。當我一開始感受到了滑雪的樂趣，心裡就開始想著，有一天一定要帶著張咪咪和我的爸、媽去滑雪。看見了那一對情侶，不免就像是看見了張咪咪與我一同在美國生活的來日。我會帶她去滑雪。平日裡總是輕飄飄地緩緩越過台北的嘈雜的張咪咪一定會對斜坡和速度感到害怕。倒退著滑行的我會牽起她的手，慢慢的帶著她學習滑雪。想辦法讓我的張咪咪用最儉省的摔跤次數學會滑雪。然後，我們又會雙雙的牽著石爸爸、石媽媽的手，慢慢的帶他們體驗滑雪。
我於是有了一個十足充分的繼續樂在其中的，摔跤的理由。我於是有了一個十足充分的，在我的征服快感以外的，喜愛滑雪的理由。並且，當表哥第二次向我說：滑雪是很累人的事。你得陪著你精力過盛的兒子上上下下到處玩，你得幫你的老婆扛沉重的滑雪裝備，......我開始在那話語中聽見了一個男人因為他的幸福，因為被他呵護著的妻小而收納在心裡，然後偶爾拿來說嘴的小小自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