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引用自 〈百獸率舞的情書.張咪咪的馬戲團(下)〉
當兩個人還會繼續廝守五十年,
在一起五年,好像就不算很久。
今天是二零零九年的二月四日,
五年前的今天,我們在一起了。
其一.二月四日
台灣時間二零零九年二月三日晚間廿三時五十九分許。和其它日子一樣,一旦越過午夜,就是二月四日。而果不其然,時辰、流光、逝水,甚至星球,一如往常地流轉了;而果不其然,就成了二月四日。韶光不待,台灣的閃光丸張咪咪應該就寢,來日好面對又一天的教學;米國的我必須打理行裝,去哥倫比亞大學出席一天的課程。結束視訊以前,脈衝在橫亙汪洋的光纖裡奔走,剎那間要運送我的親吻到閃光丸跟前;結束視訊以後,聯繫兩人的唯有思念。還好閃光丸至少可以期待眠中有夢,還好聽課至少得以讓我在思念之外心有旁騖。
這樣遙遙陪伴彼此度過的日子以經好多。
視訊結束以前,閃光丸提醒裝在我裡頭的悶葫蘆,別忘了說說昨天視訊以來的生活。我說自己雖然始終努力不懈為閃光丸張咪咪的馬戲團招募新血,昨天,在大條ㄟ(Broadway)上有許多絨毛玩具的CARDOMAT裡卻不得不拒絕一頭獅子的加入;牠長得一身怪里怪氣的大紅皮膚搭白色鬃毛不算,兩隻眼睛雖然銅鈴那樣大,但是脫窗又沒精神。醜到不具資格加入馬戲團。閃光丸問還有什麼事值得告訴?我絞盡腦汁沒主意,把昨天和點頭之交的學長的寒暄拿來說嘴充數。
閃光丸說:要是在台灣,我家這高傲的莽獅子和悶葫蘆怕是沒那麼隨和,還願意跟點頭之交寒暄……
視訊結束以後,走過幾個街廓上學校。在日文課上學習今天的新片語:一個原型子句A,加上「のに対して」,再連接以另一個子句B。所得到的意思就是,相對於A而言,B如何如何。
我想起閃光丸才說過的「要是在台灣…」,想起了閃光丸和我在台灣和米國各自生活,日夜顛倒不說,仍然要面臨的種種差異。於是運用新片語照樣造句:
ニューヨークでは地下鉄がいつも運行するのに対して、タイワンではたいてい十二時を過ごすと止まる。
相對於紐約的地鐵整天都在運行而言,台灣的捷運大約過了十二點就不營運了。
在造句的時後,想得是成為閃光丸和我之間的紀念日的那一天……
其二.二月四日
那一年,也是二月三日晚間廿三時五十九分許。他在她房裡為她說冷笑話。她只是他在書林書店認識的書香女孩。他只是向她訂購《King Lear》和Harold Bloom闡釋哈姆雷特(Hamlet)的《Poem Unlimited》,讀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 - 1616)的男生。她只是曾經去到台北國際書展,他工作的誠品書店展場探班。他只是曾經邀請她造訪他的書房和收藏。
二月三號晚上,他才剛從在高雄國家電影資料館舉辦的「小津安二郎影展」回到台北不久。臨去高雄前,他對她說:他只是去看小津安二郎一九四九年的作品〈晩春〉以及文.溫德斯(Wim Wenders)一九八五年的紀錄片〈尋找小津〉(Tokyo-Ga),只會在高雄停留一晚。她鼓起勇氣對他說:即使只是這樣,你也會有一整天看不見我……
他果然早早從高雄回到台北,他果然才回到台北就出現在她面前。他陪伴她逛夜市,陪她吃章魚丸子。隔日,他到她房裡,為她說一個又一個冷笑話。她當時還不能了解他淘氣地為她畫下小漫畫,他熱心向她展示所有收藏,他為她不停不停說冷笑話,只是因為找不到適當的口吻對她說,他眷戀她已經不可自拔。二月三日晚上,他說啊說啊,說得忘了時辰,說得錯過了開往公館最末班的捷運和公車。
她問他怎麼辦?他說他可以徒步,向她道晚安以後,果然徒步向公館出發。他要她先睡了別等他回到家。她在眠床上輾轉反側,設想讓兩人對於彼此的眷戀明朗的方法。他在午夜的街道上一邊走一邊怪罪自己的膽怯。她在房裡發愁,他在通往公館,中正路的騎樓下躊躇。
他終於走上連接永和和公館的永福橋。走過橋,就要回到家。他漫步橋上,終於召喚出一句他想要對她說的話。他停下來,拿出行動電話。傳給她的簡訊這麼說:
「我想,一定不曾有人站在永福橋的中間,對妳說喜歡妳吧?」
那時,流光越過了午夜,是二月四日了。
其三.二月四日
後來,你們過尋常日子。
二零零九年的二月四日,流光越過了午夜。你們在視窗裡暫時告別。妳躺下入睡。你出門上學。
你沿著大條ㄟ的人行道,頂著風雪走。先走到介於你的諧和居和哥倫比亞大學之間,販賣月曆、賀卡和絨毛玩具的CARDOMAT。忍不住,還是要走近櫥窗前,看看那隻紅色皮膚、白色鬃毛、眼睛脫窗的醜獅子;忍不住,還是要站在櫥窗前,為你的妳結結實實數落醜獅子的怪長相一番。為妳數落醜獅子,好像妳就在身旁。為妳數落醜獅子,這樣一來走向哥倫比亞大學的路途就堅實地與妳有關。
你走進日文課的教室。聽日文老師講解新的片語,新的句型。依樣寫出一個「ニューヨークでは地下鉄がいつも運行するのに対して、タイワンではたいてい十二時を過ごすと止まる」的句子。你想起妳說:如果在台灣,我家這高傲的莽獅子和悶葫蘆怕是沒那麼隨和。而你的照樣造句是因為想到:如果在紐約,這個地下鐵日以作夜繼續營運的城市,你也許就無以為妳說冷笑話而錯過末班車,你也許更無以站在一座橋梁的中央對妳說喜歡妳。而那一個夜晚,捷運、公車在十二點以後停止營運的台北何其值得你們的衷心感謝。
你在日文課開始浮想連翩,每一個你寫下的詞句都有妳。
你下課。漫天的大雪沒有停止。你走向校園裡的咖啡座,想買杯熱latte驅寒。你終於沒有向侍者要熱latte,因為看見他們正販賣心型的花生夾心巧克力派。你買了成雙的巧克力派捧在手心。你端詳呼應著妳愛巧克力而你愛花生醬,又恰巧在今天被你看見的甜心,裁定這全然就是為你們倆準備的禮物。你端詳無意間發現的心型花生夾心巧克力派,委實覺得你在紐約的生活,即便只是一如其它日子,尋常的一天裡,連買一杯咖啡都能與妳有關。彷彿,妳就在身邊。
而這只是尋常的一天。它所以尋常,實在因為和其它的日子一樣。一樣的是,你總固執地在所有物事當中發現與妳的相關;每天,每天,都一樣。
二月四日,這尋常的一天;你下了課,手捧花生夾心巧克力派,要在走回諧和居的路上,再去為妳將那醜獅子紮紮實實數落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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