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品是無從定價的,雖不能就此稱之「無價」,但絕無法以成本估算,譬如一幅畫花了多少人時、用了多大畫布、上了多少顏料、多精美的畫框材質等等。雖說市場上仍有一定的價格估算方式,譬如每1號畫值多少錢,但仍得交由市場決定。畫廊上的畫盡可以瞞天標價,仍以成交為王,至於拍賣市場的底價訂定更是一門學問,不能過高至不可攀,又不能自貶身價,其間微妙處屬「不可說」範圍。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用這麼市儈的角度來開始寫夏卡爾(Marc Chagall, 1887~1985),或許因為他是如此甜蜜夢幻– 至少在「生日快樂-夏卡爾的愛與美」特展(2/26~5/29)中的展出畫作是如此,讓我不自禁的思考種種現實面:如果貧困、痛苦成就了藝術創作,逼迫藝術家去正視生命本質,那麼幸福、美滿呢?
撇開夏卡爾,先來談談馬勒維奇(Kasimir Malevich, 1878~1935)。這位較夏卡爾年長幾歲、同樣來自蘇俄的藝術家,在二十世紀以純抽象的方式初揭櫫了「絕對主義」(又稱「至上主義」),1918年令人驚訝的《白上白Blanc sur Blanc》可為其代表。這幅畫無論橫看豎看,都只不過是白色畫布上的一個傾斜白色方塊,可以想見當年展出時引起多大質疑:這也可以稱作畫嗎?不是每個人信手塗鴨,10分鐘就能創作一幅?類似的質疑,如同「等待果陀」一劇只有2個人無聊的在舞台上對話、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 Pompidou)外露的管線猶如化工廠、布紐爾的《安達魯之犬》影像與影像間毫不相干。所謂藝術便是如此,時時以讓人不由墜入五里雲的方式呈現,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背景相互扞格甚至相互牴觸、衝突,對大多數的閱聽人來說,驚訝、莫名、震懾、憤怒,種種情緒均可視作理所當然,只是創作者如何解釋?馬勒維奇如是說:「我急切地嘗試將藝術從具象世界的鎮壓物裡解放出來!」以《白上白》而言,這幅畫在初展時懸掛在原本天主聖像懸掛的室內一隅,用於彰顯反宗教的意涵不言而喻,一方面也因此種意涵,顛覆並解放了「畫」作為藝術品的本質 — 因為它可以不是畫,掛上什麼東西都可達到同等效果。當然這種「形式代表內容」的表現方式,一如當今的裝置藝術,有人欣賞,有人嗤之以鼻,對我來說則不算特別喜歡,但我願意接受作者的講法,只要具足夠的開創性,並能成一家之理而撼動人心。
不過,我得好好自問,難道我是以如此冷靜的方式來看待畫嗎?沒有太多感情、遑論激情的,單純從「價值」二字去討論?當然,價值不僅僅是金錢,還牽涉到哲理層次。就考慮金錢吧,問個問題,如果可能的話,你願意花多少銀兩來購買像《白上白》這樣的作品?又或者是夏卡爾在1923年重新繪作的《生日》?(1990年在紐約蘇富比拍出1350萬美元!)一位朋友告訴我他所認定的「價值」:你想花多少錢讓這幅畫掛在你家牆上?對吾等毫不具財力、難以在拍賣市場上翻雲覆雨的一般人來說,這可是一個根本原則,簡單的說,畫的價值自在人心,且不管這幅畫擁有多高的評價,譬如說孟克的《吶喊》吧,誰願意掛在家中天天盯著看?
所以回過頭來看夏卡爾,誰不願意家中有一幅他的畫,終日讓自己沉浸在愛與美的懷抱,連睡夢中都帶笑!身為猶太人的夏卡爾,與馬勒維奇同樣生長於蘇俄,1917年發生了10月革命後,「絕對主義」因符合無產階級意識而成為顯學,夏卡爾則選擇流亡到法國,卻從此展開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也是「生日快樂」特展的主題。在他的畫中,我們看到了夢與花朵,看到了他對妻子、家庭生活的熱愛,看到兩個人在巴黎的天空中毫不費勁的掙脫重力,在大塊大塊鮮麗的色彩中恣意飛翔:「我只要打開窗戶,藍天和愛、她和花就飛進來,不管她穿黑的或白的,她都縈繞在我的畫中!」在愛情與家庭的溫柔束縛裡,夏卡爾完全不掩飾他的幸福,不盡述說、汨汨流串,充斥、甚至滿溢在畫框之外,讓人羨慕甚而忌妒!
說畫。夏卡爾以男、女、愛情、巴黎、農村、牛、雞…...種種眾多重覆的元素,用飽和度高、鮮豔又如夢似幻的色彩,將畫布以色塊切分,述說他對妻兒家庭的依戀和對鄉村故里的魂縈夢牽。即使在一次大戰期間,他畫下了如TheSmolensk Newspaper對戰爭的憂懼,也畫下了如《白色基督受難》來哀矜猶太人在二次大戰期間所歷經的浩劫與苦難,不過很明顯的,他心中一定有股希望的火苗,讓他在顛沛流離的戰亂後,以及長達98年的歲月中,仍保持著赤子之心,全心歡樂、擁抱生命,並毫無間斷的用畫作去歌詠。這樣長時間的天真與樂觀,已幾近於一笑人生萬物的豁達,怪不得我一直將夏卡爾的畫風歸類為「超寫實」— 很歡樂的帶領著觀賞者脫離現實,而與同時期的超寫實派,譬如達利(S.Dali,1904~89),有所不同。畫展中,雖然極少,卻也包含了早期的立體派畫風,譬如以解析、分離並重新組合的形式所成就的《TheFiddler提琴手》,便讓我訝異而駐足良久,只因第一時間在我耳邊響起《屋頂上的提琴手TheFiddler on The Roof》這部老電影的主旋律。事實上,The Fiddleron The Roof的片名(或者該說更早之前的音樂劇名)便是來自夏卡爾的這幅畫。
夏卡爾展二三事:
其一,10月革命共產黨初掌權時,夏卡爾被任命為故鄉的文化局長,但他拒絕接受任命,因而遠離故里、長居國外,畫中時時背著包袱飛回老家不盡相思,一直到78歲高齡才第一次踏上故土;
其二,1922年,年方35歲的夏卡爾便寫下自傳,這時期的他自我流放至法國不久,名聲尚未響亮,生活條件欠佳,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故鄉則遙不可及,即使身邊擁有親愛的家人,但他的心中如何揣思,才會讓他動筆寫下自傳?
其三,我不知道夏卡爾一直到多大年紀才因健康因素停止作畫,但展場中展出1979年的畫作,斯時夏卡爾已經92高齡,夢幻色彩的畫風依舊,仍充滿擁抱人生的熱情。名聲、金錢都有,但都是身外物,保持年輕童稚的天真快樂才是真正的「十全老人」!
補記:參觀「生日快樂-夏卡爾的愛與美」的隔一日,我們也去了臺北市立美術館的「莫內花園 (3/5~6/5」特展。後來我問小孩,喜歡夏卡爾還是莫內,很令我感到驚訝的,年方16歲的他回答「莫內!」為此我們作了些討論,可能原因是夏卡爾的夢幻色彩美歸美,卻不致於罕見,尤其常見於當代的許多插畫作品,而莫內的筆觸技法,以及超大幅畫作中印象色彩的處理叫人嘆為觀止!有趣的是,絕大多數的藝術家貧困終生,這兩人卻很稀奇的福壽雙全,安逸、無虞的享受晚年生活,並毫不止歇的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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