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四十分,車一路開往淵芮海的租屋處,炙熱的七月半,蓊鬱生機,強大的生命力彷彿野火四處蔓延,恁是午後滂沱雷雨,也澆不息夏日的離蔚綠意,愈往市郊去,高樓遽減,視野能見度大了,愈能感受到自然的力量。
從餐廳出來時,不過三點,但進不去窄巷的轎車停在有段距離的停車場,真的上車離開,已近二十分鐘後,慶幸的是沒碰上車陣,一路暢通。
「下個紅綠燈左轉後就快到了,這雨下得真大。」淵芮海貼著車窗往外看。
車胎滑過佈滿雨水的柏油路,濺起零星水花。
「氣象報導還說下雨機率是百分之二十。」嚴崇信輕踩剎車減慢車速,雨潑得雨刷根本來不及清理。
「氣象報導有時靈有時不靈,都不曉得該不該相信它。」話聲剛落,她忽然舉手塞住耳朵。
「怎麼了?」他在綠燈的最後一刻左轉。
「剛才的閃電很近,這雷一定很大聲。」她手捂得更緊,像是附和她的話般,猛地劈下破天響的雷鳴。
「妳會怕?」他瞄了她一眼。
她鬆手道:「沒劈到我的都不怕,只是容易讓太大聲的雷嚇到,所以乾脆塞著耳朵。」
「有岔路,哪一邊?」
「右邊那條,要小心,旁邊有沒加蓋的排水溝。」她又貼緊窗戶替他注意車胎與排水溝的距離。
「放心吧,坐好便是。」他笑了笑,實在很怕她戴眼鏡的臉會撞上車窗。
「好像有點淹水了,那間家庭理髮右轉進去後,直走到盡頭,右手邊那間就是了。」她乖乖坐正,繼續比手劃腳指揮。
出了岔路,道路又變寬了,他按照她的指示右轉進巷弄,那間「淵淵家庭理髮」令他想起她換名字的事。
「好飯友,妳說妳是翻字典拼出新名字的對吧?」
好飯友,她嗎?「嗯,就隨便翻個兩次,用頁面上的字湊的。」前後大概只花三分鐘。
「頭一回就湊出『芮海』這名字嗎?」他把車往前開,心底奇怪著,這裡雖是市郊,但也不算太偏僻,還有些舊式住家,卻有人跡稀薄的荒涼感。
「不,雖說是隨便翻,但某些不恰當的字眼,想湊合點都沒法。」講到這,她倏地掩嘴低笑。
「笑什麼?」巷弄盡處快到了,儼然有幾分荒煙漫草。
她也不避諱他知道,反正再大的糗都出過了。
「湊出不雅的名字也罷,偏偏有個實在讓我哭笑不得。」她放鬆靠著椅背。
「什麼名?」聽過餐廳主廚與服務生的名,應該沒什麼能再動搖他。
「淵死鬼。」
行馳中的黑色賓士一個打滑,險些撞上旁邊的舊公寓。
「抱歉,我無心的,沒事吧?」他急把方向盤打正,卻笑個不停,若不是顧慮安全,怕是會直接伏在方向盤上。
她虛驚後,微訝於他的反應如此直接,比起來,他在餐廳時真算含蓄許多。
他舒緩笑意後,偏頭看她,神色溫和柔軟。
他其實一直都很溫和,但淵芮海總有種女人的奇妙直覺,他溫和的表情下,依稀有幾不可見的疏離,直到此刻,彷彿才卸下防備,淮許別人窺探。
她不由地深凝他。
很漂亮的眼睛,細長而深邃,睫毛比她看過的人都濃,眼神則炯然明亮,黑亮的眸子裡又倒映著她,咦?她?
她慌張回神,才發覺自己伸長脖子,都快湊到對方臉上去了。
「已經到了,這間嗎?」他若無其事地問。
她失措地拉回身子,用力過猛,後腦撞上椅背 捂著腦袋卻忍住沒哀哀叫。丟臉過頭了,著實沒臉亂叫,只想馬上無聲無息消失。
「怎麼嚇成這樣?」他不知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還想伸手揉她的後腦。
「這間?對對對,我……下車,我要下車。」她手足無措兼語無倫次,扳開車門想逃。
「等會兒,我幫妳……」他一手壓住她。
「不不不,不用幫,我自己會下車。」她身子一斜,又讓他壓回。
「妳誤會了,我是要幫妳……」他話說了一半,見她仍然急著下車,乾脆兩手半舉,任她行動。
她推開車門,才坐直身子一腳跨出,就被股力道拉回,直挺挺地貼回椅背上。
「我是要幫妳解安全帶。」他這才輕緩動作,依然掛著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頭疼笑容。
她一臉囧樣,糗到恨不得挖地洞把自己埋掉。
「好了。」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謝。」她落荒而逃,只跨了一步便進到公寓樓梯間,沒淋到什麼雨,深呼深吸冷靜後,不禁驚嘆於他的停車技術。
「哪裡方便停車?」他透過降下的窗戶問她。
「停這就好,只有我一個住戶不怕擋到人,等一下,我上樓拿雨傘給你。」雨勢還大著。
「不必了。」他熄火下車,跑到她身旁,抹去臉上的水,「門要關嗎?」
「不能關,門是壞的,關上去就打不開了。」
「妳一人獨居,公寓大門還是壞的,不怕危險?」雖然底部已腐朽的鐵門關上去好像也沒啥效用。
「我昨天還有鄰居的,不過他們連夜搬走了。」她爬上缺角的水泥樓梯。昨晚的場面真的很精采,鄰居把家當能塞的塞,塞不下的綁車頂,時速約一百地飆走,引擎都冒煙了。
樓梯有點窄,兩個女孩尚能併肩走,他一個高大的男人只得慢她一階,省得擁擠。
「出什麼事要連夜搬?」依他的認知只有跑路才需要。
「我也不清楚,只聽到他們嚷嚷『有鬼』、『受不了了』、『又是那個腳步聲』,我猜可能是他們樓上那戶凶宅又作怪了。」她聳聳肩。
「慢著!妳住凶宅?」他拉住她的手逼她停下腳步,語氣藏著自己都沒發現的躁怒。
「才不是,公寓分兩邊,凶宅在我家隔壁戶樓上的樓上。」她朝右上指去。
「鄰居都逃了,妳不怕?」他不知道該不該敬佩她?
「又不在我家樓上,而且我也走不到那去,硬作怪到我家來,也管太遠了吧。」瞄到他抓住她手腕的手,她頓時恍然大悟,「你會怕?沒關係,我上樓把企劃書拿給你回家慢慢看。」
「……」成了色魔,燒了廚房,哪怕現在她不慎炸了他的車,他都不會比此刻更想掐死她。
衝動地想去抽根菸,但他若是開口,她鐵定會更相信他嚇得發抖,想來個菸遁。
忍著吧。他想。
「稍等我下,我去拿。」她轉身往上走。
「一起就好。」他跟上。
「嚴先生,看不出來你膽子這麼小。」為了保持俊帥的形象,平常一定很ㄍㄧㄥ。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走吧。」他壓壓額角,放棄解釋,即使解釋也會被她扭曲原意。
爬上三樓,她俐落掏出鑰匙轉開紅色鐵門,和裡層感覺非常不牢固的木門,陽台與客廳間的拉門已變形闔不攏,裡頭便是和嚴崇信家的浴室差不多大的客廳,壁紙有部分脫落發霉,只擺有基本家具與少許舊家電。
幾乎是刻苦的,雖然早知道她家徒四壁,親眼見證時還是有所衝擊,泛起一絲心酸。
「你坐一下,我去拿企劃書。」她穿入走道,消失身影,嚴崇信只聽見翻箱倒櫃的聲響,半晌後,復出身形,兩手疊抱著企劃書。
他迎上前接下,不過二十來份,有薄有厚,已沉得很,他想不該讓她去搬。
「剩下的我來搬,妳放哪?」
「你是客人,不好啦!還是我拿。」她笑笑婉拒他,幾近惶恐。實際上,從他給她那碗粥起,惶恐與感激便扎在她心底,滋長增生,為了他不求回報與不知為何的溫情。
「放妳房間,不方便讓我進去?」糟糕,好飯友好像很怕他,這怎行?知音難覓,沒了她,他便得回到從前,要嘛單獨用餐,要嘛就和一群豬用餐,感覺……都很糟。
她順勢點頭,其實放的是隔壁空房。
他不勉強,在她欲轉身前阻止,「我先看這些,若有需要再麻煩妳。」
微小的體貼,惶恐與感激同時被勾上來,很是矛盾。
「我倒杯水給你。」她躲進廚房找杯子倒水,回來時順道開了電風扇。
「謝謝。」他找了本最久遠前的企劃書詳閱,的確令人耳目一新,可惜她當時約莫還是生手,在預算和資源調度上顯得不切實際,然而這點隨著年代推近,大幅改善。
淵芮海原要走,想起他膽小,帶著一點報恩心態,默默在旁坐下陪伴。
這是他們相識到現在,最平靜的相處,沒有面試時的慌張無措;沒有餐廳裡的旁人美食,少了這些分散注意力的人事,她就很難忽視他的細心之舉。這實在很麻煩,她沒有被這樣對待過,不懂分寸拿捏,寧願有來有往,誰也不佔誰的便宜,安心過活。
拿起桌底下的過期報紙,清一色的求職版,都是曉得她在找工作的房東拿來的,雖然附加了找到工作後,要續租一年的契約,反倒讓她心裡踏實。
一邊仔細看過每篇徵人啟事,一邊在筆記本上登記聯絡方式,除了色情業,她幾乎都抄上,哪怕條件不合格。
偶爾,會響起他或她翻動紙張的窸窣聲,他們沒有任何交談,靜覷無聲。
淵芮海從來難以忍受這樣的死寂,她會打開電視,即使就四台,畫面永遠帶著粗糙的顆粒感,但那些或哭或笑、或高或低的聲音,夠填滿這室空盪。
可是今天,她忘得理所當然,空氣中某種連她搬家都揮之不去的沉鬱消失無蹤。
她事後回想,也許是他淺淺的呼吸聲,微妙地麻痺她大腦的知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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