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崇信險些笑出聲,但見她一副天塌的模樣,還是頗有良心地想著自己的玩笑該適可而止了。
女服務生卻搶先一步。
「啊!有件事我又忘了說。」她習慣性兩手一拍。「凡是大廚為試菜所搭配的套菜全算招待,也就是說你們今天吃的都不用錢,不過額外點餐則需要收費,這是菜單,給你們參考。」本來是全免啦,但顧慮其他客人的觀感,只好有所限定。
「不用錢!」以光速從地獄奔回天堂的淵芮海,無法置信地癱坐回椅子上。
「是的。」反正她家大廚又不缺錢,有個能挑剔她烹飪技巧的人,對她來說才彌足珍貴。
「給我吧,謝謝。」嚴崇信代替仍在錯亂中的淵芮海接過菜單,大致翻閱下,出乎他意料的便宜。可惜晚上營業時間太短,他怕是趕不過來用餐。
餐廳的門再度被推開,又有新的客人上門,女服務生歡歡喜喜前去接待。
嚴崇信看看尚在發懵的淵芮海,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淵小姐,這餐是託妳的福,妳推薦的餐廳的確是上等,很多名廚還做不出這等味道。」和前管家婆婆的手藝有得比。
被他搖晃的手拉回注意力,她的目光先是緊鎖那些菜,而後徐徐瞟向他,緩緩開出燦爛笑靨,「這裡的菜真的很好吃,飯也又Q又鬆。」她舉起筷子,將他夾進碗中的菜一口口吞下肚,表情宛如見到蓬萊的仙女在面前輕飄飛舞,癡迷的都快化了。
即使只是小小幸福,到她手裡,好似都可以放大百倍、千倍,渲染著旁人跟著去感受,到底是怎樣的過去,可以造就出這樣一個人?
被她感染情緒的嚴崇信著實好奇,尤其是她還刻意隱瞞了某些部分。
「妳只來吃過一回,其他時候呢?」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著她。
她把口中的荀尖吞下後才回答他:「我都在幫佣的人家裡吃飯。」
「勞、健保都捨不得保的人家,反倒供妳三餐?」他夾了些蟹黃鮮菇品嚐。
「反正都是剩下來的,不給我吃也是倒掉。」她沒多想,順口應道。
「他們讓妳吃剩菜!」嚴崇信擰眉,聲調不自覺冷上幾分。敢讓他的好飯友吃餿食!
沉浸在美食饗宴的她,沒察覺他的臉色難看,逕自道:「其實也沒什麼,所有菜全拌在一起,還是分得出味,況且比外食或自己煮經濟多了,你也知道,我的廚藝……」她的笑忽然僵在臉上,話聲戛然而止。
她終於注意到他陰霾的神色。
他卻霎時散得一乾二淨,彷彿幻覺,朝她和顏悅色打趣道:「我知道,很精湛。」
「……嗯。」她隨口亂答,一時間分不出方才看見的是不是錯覺,片刻後,才意識到他在調侃她,不過也讓她記起進餐廳的目的,「那個賠償……」
「菜汁混雜的滋味,以妳的味覺之敏感,怎麼嚥得下去?」他出聲打斷她。
「餓了還能挑嗎?而且吃久也慣了,就當修行。」她無奈地扯扯嘴角,「對了,那個賠償……」
「妳的前雇主從事哪方面行業?」
「廣告方面。」她不想深談,「那個賠償……」
「哪家公司?」
「我一時忘了,那個賠償……」急著轉回正題。
「汎墨?佳輝?森源?京澄?美商賽斯凡?哪一家?」他點名幾家稍有規模的廣告公司。
提及京澄時,她暗暗倒抽氣,「好像都不是,那個賠償……」
還提!「是嗎?先喝口茶,別顧吃。」為她添些茶水。
「謝謝,那個賠償……」
「這地方若沒人引路,恐怕沒人找得著,這餐廳開在這也真挺特別的。」當今世上誰比他更能顧左言他。
「也是啦,我如果沒撿到主廚的皮夾,十成十不會來這,那個賠償……」
「兩位,上菜了,主菜有燕麥百花釀豆腐及黃燜栗子雞。」女服務生平衡感十足地托著兩盤菜敏捷送上桌,順道將空盤收走。
而後,又將清熱益氣的土茯苓赤小豆鯽魚湯端上來。
帶些中藥香的鮮味撲鼻,熏得淵芮海樂陶陶,也熏得她的眼鏡霧濛濛,一時間又忘了債務,先顧著填肚子。所謂試菜不是天天有,有吃當吃直需吃。
嚴崇信亦動起筷子,一邊品嚐味道的層次,一邊回想方才提到「京澄」時,她幾乎讓人忽視的異樣。
一般員工不會請幫佣,她的前雇主該是京澄的管理階級,說不準還是握有經營權的人物,以她避重就輕的態度,後者的機率大些。
再瞧她如此閃躲問題,怕也不是單純的幫佣,她到底想瞞住什麼?
也罷,管她有什麼隱情,他都有辦法叫她心甘情願地吐出來。
等到兩人吃得差不多時,女服務生適時將甜品送上。
「這甜品大廚還沒取名呢,請慢慢品嚐,另外這是菜色評論單,小姐曾寫過,我就不說明了,還有這份……」她乾笑兩聲,活像拍蒼蠅般,用力將問卷壓上桌,「中元普渡生日特餐問卷。」
「這是要紀念哪位往生者才推出的嗎?」嚴崇信放下筷子,細看這份意義不明的問卷,極其困惑。
「嗚……我不要活了。」女服務生蹲在地上畫圈圈,灰暗的讓人退避三舍。
「不是?」他掂量著,「難不成正巧是哪位往生者的冥誕,所以推出生日餐?」
「讓我死吧!」彷彿一隻無情的箭矢再度插入備受打擊的女服務生背上,她把臉都埋入膝蓋間。
「該不會……」沉默的淵芮海慢悠悠地開口,語氣悶得很,「那天是妳的生日?」她朝女服務生問道。
「終於有人猜到了,嗚……還有人問我是不是拜死人用的,我就和大廚說不要取『中元普渡生日特餐』這種鳥名字,她就偏偏要。」女服務生感動地撲倒在她身上。
嚴崇信這下總算明白女服務生為何沮喪了,他撇過頭默默啜口茶。
「我農曆也是那天生日。」淵芮海無力地笑笑。所以她一看女服務生的反應,大概就猜到了。
「妳也是,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女服務生牽起她的手,滿臉的惺惺相惜,「都是大廚硬逼我過農曆生日,說中元節很有紀念價值,妳明白我的痛吧?」
淵芮海的眼神卻洩露出欣羨,笑容反倒有些哀傷,「有人肯為妳慶生,管他中元節還中秋節,我都覺得是件好事。」
嚴崇信的視線若有所思地瞟向她。
「我是很謝謝大廚,如果她不堅持取這鳥名,和要我自己提一份生日特餐企劃書給她的話。」女服務生恨得牙癢癢的,偏偏屈服於大廚的淫威下發作不了。
「企劃書?」淵芮海精神一振。
「對啊,她要我寫出生日特餐的賣點,與該如何結合中元節的企劃,總之就像一般餐廳的情人節企劃,我哪會寫,只好做問卷調查,哎!為什麼我得企劃自己的生日特餐?不過要是大廚寫,我不敢想像……」女服務生捧著兩頰,表情驚恐。
「不介意的話,我幫妳寫如何?」淵芮海戳戳她的肩頭,鏡片都遮不住她圓睜大眼的期盼。
「妳真的要寫?」女服務生抓住她的手。
「嗯。」且不論她非常熱中寫企劃案,也該報答免費試菜的恩情。
「恩人。」女服務生緊握她的手後,一路轉著圈圈回廚房。
「妳會寫?」嚴崇信霍地出聲。
「會。」她很開心咬了口甜點,幸福的眼睛都瞇起來。
「妳寫過多少份?」
「大約六十多份,而且有些還……」驚覺失言,她陡然住口。
「還什麼?」
「還……還好啦!都是我自己私下寫好玩的,難登大雅之堂。」話轉得太硬,她都快咬舌頭了。
「沒幾個人會因為好玩寫企劃案。」
「只是興趣。」她被他直視的不太自在。
「能讓我看看嗎?」方便他決定下一步。
「你想看?」她的甜點塞到嘴邊剎時停住,以為他在開玩笑。
「有什麼難處嗎?」
「不,只是一般人不會感興趣,你的工作難道和企劃有關?」她把點心放下,考慮要不要拒絕他。
「這很難回答。」他露出困擾的笑容,「並不直接,間接也算有些關聯。」
她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皺起的紋路裡翻騰過往,那種撲天蓋地的寂靜彷彿又回來了,她下意識抱緊雙臂。
「怎麼了?」他見她臉色發白。
好一段時間後,她才從內心的恐懼掙脫。她深吸口氣,平復心情。
「全堆在我家裡,都是用筆寫的,非常多,你得看很久。」
「無妨,等會兒就去。」他嚴肅的神色一掃而空,衝她一笑,又是那樣和靄可親。
「可是地下錢莊……」
「那不重要。」他專心品嚐甜點,沒再講話。
剛才還很不放心,現在就不重要?想不通的她眨眨眼,索性也安靜地享受美食。
待用餐完畢,他們將心得交給女服務生那刻,女主廚無聲無息冒出來,搶過心得觀看。
「大廚,您請慢慢觀賞。」女服務生已經懶得唸眼裡只有料理的她,倒是熱情地遞給他們餐廳名片,另外又給淵芮海一疊紙,「恩人,菜單妳拿去參考,還有這些是之前的問卷,有任何問題歡迎打電話給我,這是我的電話。」
她接過女服務生的私人名片,上頭只印了姓名和電話,卻讓淵芮海「咦」了聲後笑彎了腰。
嚴崇信也接過一張,還算有紳士風度撐了幾秒,才忍俊不禁。
「符霧深,很……很貼切的名字。」他笑說。
「我就知道會這樣。」習以為常的符霧深兩手一攤。
「我想起來了,妳家大廚的名字,咦!這是故意的嗎?」淵芮海倏地抬頭,記起她撿到皮夾,為確認失主翻看證件的事,不過當時她正逢喪母,哪有心思多想,以致現在才發覺。
符霧深搖晃食指,「不,我家大廚千真萬切就叫『釋、茗、雛』。」姓名學果然準得見鬼。
「你!」被點名的釋茗雛突然雙眼暴睜,撲向嚴崇信抓住他的臂膀,嚇得符霧深與淵芮海齊齊往旁邊跳。
「我?」當事人倒是鎮定的很。
「要再來喔!」釋茗雛看他的眼光熱烈如火。
「嗄?」符霧深嘴張得下顎差點脫臼,吃驚地抱住她家大廚手臂,「妳妳妳,那是恩人的男友,不可以見人家帥就道德淪喪啦!而且,妳不是發誓嫁給料理了。」
「他只是我的債主。」淵芮海再次澄清,可沒人理她。
釋茗雛賞了符霧深一個「妳有病啊」的白眼,把試菜心得塞到她手裡,「我是要請他當試菜員。」
符霧深比較著兩篇心得,忍不住發出讚嘆,「難怪你們會交往,都說物以類聚。」
「明明就只是債主--」淵芮海抱頭絕望地強調。
「請問餐廳最晚只營業到七點嗎?」嚴崇信收好名片問道。
「本店下午無休,食材有時六點半就沒了,不一定。」釋茗雛很樂意為新試菜員解釋,見對方欲再追問,舉手一擋,「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為什麼不多備食材?店面就這點大,冰箱也是。」連她家的傻服務生都問過她。
「我雖然想來,但時間上恐怕無法配合。」他可惜地笑了笑。
「打通電話就是了,我會預留食材,還有,一定得把她帶上。」釋茗雛盯著淵芮海,可沒忘記她讓她們嘔心瀝血找了一個多月。
「那是自然,就算非試菜日,我也會捎上她。」他搭上淵芮海肩頭,雙眸深處暗藏狡獪。好飯友,妳還能跑去哪?
「咦?」怎麼急速發展成她和債主得照三餐黏住?
「恩人,妳換名字啦?」符霧深從寫滿心得的白紙中抬頭。
淵芮海好半刻才反應過來,驀地想到上次留心得時,用的還是舊名字。
「搬家順便改個名,萬象更新嘛。」她隨口瞎扯。
「那現在肯定過得挺一元復始的。」嚴崇信亦陪她胡說八道。
「嗯,一元復始。」一元復始什麼東西?
「這名字好聽多了,給人算的嗎?」符霧深又問。
「我翻字典亂拼的。」淵芮海推推眼鏡。
「抱歉,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嚴崇信看看錶,朝她們微微頷首。
「兩位慢走,恩人,記得我的企劃案喔。」符霧深兩手合掌夾著心得膜拜她。
淵芮海掛保證般用力點頭。
臨行前聽見身後大廚不放心地又交代遍:「帥哥,絕對要看好你女友,再一起過來。」
她已經無力反駁了。
目送他們離開後,釋茗雛哼著歌,輕快地踏步回廚房,沒多久,她豪氣的笑聲,伴隨磨刀的聲音瀰漫餐廳。
「哈哈哈,今後,我可以更盡情地研發新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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