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閱讀:《那些美好時光之後》 書名:《那些美好時光之後》 作者:大衛.芬基諾斯 David Foenkinos 一九七四年生於巴黎,索邦大學文學系畢業,同時研修爵士樂。他擅長以幽默的口吻與溫暖的目光,為平易近人的故事題材賦予無限張力。 《精巧細緻》是他最令人讚嘆的代表作,不但同時入圍龔固爾獎、何諾多獎、費米娜獎、同盟獎等四大文學獎,更一舉囊括十項文學獎的殊榮。口袋版更稱霸法國亞馬遜書店百大暢銷排行榜長達一年,高踞二○一一年暢銷總榜第二名,至今銷量已破八十萬冊,被譯成二十餘國語言,而大衛.芬基諾斯也躍升成為法國四大暢銷作家!大衛.芬基諾斯並與導演哥哥一起將這部小說改編拍成電影,由當紅女星奧黛莉.朵杜飾演書中對愛情抱持「精巧精緻」態度的女主角。 最新作品《那些美好時光之後》成績亦不遑多讓。法國首刷高達五萬冊,至今銷售也已突破二十二萬冊,不僅再次入圍龔固爾獎、費米娜獎,並榮獲《費加洛日報》嚴選新書。本書探討家人、戀人之間種種微妙的關係,深刻而不沉重,風趣卻不尖酸,以各種形式的記憶編織生命絕美的圖像。大衛.芬基諾斯行雲流水般的文字加上敏銳的觀察,被譽為法國新生代作家中的頂尖代表人物,可說是當之無愧! 譯者:范兆延 六年級中段班,中央大學法文系畢業,巴黎第三大學高等翻譯學院碩士。現居台北,為兼職譯者,譯有《精巧細緻》、《諸神三部曲I:天神實習生》、《地獄神曲》、《浪漫的自私鬼:巴黎男人的愛情日記》等書。Email:chaoyen.fan@gmail.com。 內容介紹: 法國四大暢銷作家、《精巧細緻》大衛.芬基諾斯最新力作! Page雜誌:「必須要心情非常差才能不愛上這本書!」 ●入圍2011年龔固爾獎、費米娜獎兩大重要文學獎!獲選《費加洛日報》嚴選新書! ●法國暢銷突破22萬冊!法國亞馬遜、法雅客讀者★★★★好評! 在那些美好瑣細逐漸淡去之前, 還有巴黎的深夜讓我們攬鏡自照, 也還有書寫,為我們挖掘一個傾訴未竟之憾的秘洞。 如今他回想起來,這一切要從爺爺的葬禮開始說起。 用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死亡,輕柔而長久地搖撼這個平凡的家族。 奶奶的眼神裡只剩下往事,爸爸陷入退休後的焦慮,媽媽為了一個年輕男子提出離婚。而他也邂逅了一個女人,與她相戀,然後又與她道別。 他想起自己曾在許多不重要的時刻準確地預感著未來,也記得自己往往在重要時刻裡言不由衷而徒留遺憾。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只有孤獨始終魂牽夢縈,為什麼又總只有回憶可以陪伴他抵抗這份孤獨。 書摘: 爺爺過世那天雨下得很大,大到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迷失在人群的傘海當中,努力想要攔下一部計程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急什麼,真是可笑,奔跑又有什麼用?爺爺死了,靜靜躺著,他肯定會在那裡等我。
兩天之前他還活著,我到畢賽特醫院看他,心裡希望這會是最後一次,希望這漫長的煎熬總算可以有個了結。我協助他用吸管喝水,結果有一半全從他的頸脖流下來,弄濕他原本就已經半濕的罩衫,他的處境已經不是不舒服就能交代。爺爺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意識跟健康的人一樣清楚。這或許就是最讓人難受的地方,他其實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對他而言,每個呼吸都是難以承受的殘喘,我很想告訴他我愛他,但卻說不出口。到現在我還想著當時沒說出口的話,還想著當時讓我情溢乎詞的靦覥。在生死交關的時刻,一種可笑的靦覥,一種不可原諒也無可救藥的靦覥。我總是無法即時說出我想表達的字句,今後我再也不會有機會向爺爺做出溫柔的表示,但或許還可以靠書寫,從現在開始,在書寫的世界裡,我可以說給他聽。
我坐在爺爺病榻旁的椅子上,感覺時間停滯下來,驕矜的分鐘自以為是小時,時間慢得讓人想死。這時我的手機收到一則簡訊,我遲疑著,懷抱一種矯情的矜持,其實我是打從心底很高興能收到這則簡訊,高興能暫時脫離病房的死寂,就算是一秒鐘也好,就算是沒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已經忘了當時的簡訊是什麼內容,只記得自己很快就回覆對方。於是,如此重要的回憶場景往後就永遠被這微不足道的幾秒鐘給寄生了。我對自己當時還回簡訊給這位點頭之交感到很自責,在陪伴爺爺走完人生最後一刻的時候,我卻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避。無論我當時的情緒有多沉痛,但真實的情況是例行作息已讓我徹底乾涸,人是真能習慣痛苦的吧?在領受切心之痛的同時,我們依舊能夠回覆簡訊。
我的爺爺奶奶是在舞會上認識的,這在當時非常普遍。那時候還有所謂的舞會行事曆,而奶奶的舞會行程總是排得滿滿的。爺爺在舞會上看上了她,他們共舞的時候,在場其他人都目睹了兩人和諧的舞步,他們共舞的姿態就像在演出一曲膝關節狂想曲。兩人的絕佳默契領著他們步入禮堂。在我的想像中,這是一場凝結的婚禮,因為今天能夠見證這場婚禮的只剩下一張照片。時移事往,照片霸道地將那時候所有的回憶全攬在身上。兩人有過幾次浪漫的出遊,有了第一個孩子,接著第二個,然後是出生便夭折的第三個孩子。在一個失去孩子如踩空樓梯般司空見慣的時代,很難想像這件意外究竟帶來什麼打擊。醫生早在奶奶懷孕六個月時,就診斷出她肚裡是個死胎。其實奶奶也早就察覺胎兒沒有動靜,但她什麼也沒說,拒絕透露自己的不安,同時也是為了說服自己一切都安然無恙,胎兒在子宮裡轉累了,有時也跟成人一樣需要休息。但最後她卻不得不接受那不堪的現實:她的肚子裡沒有任何生命。 奶奶就這樣等了三個月,等著死嬰離開她的身體。生產當天就跟往常沒有不同,胎兒出來了,靜靜地沒有聲音。院方為他準備的不是溫暖的襁褓,而是一條裹屍布。這名夭折的男嬰叫作米榭。產後奶奶沒有時間憂鬱,她還必須工作,照顧其他孩子,接著她又懷了一名男嬰。爺爺奶奶後來也把這名男孩叫作米榭,這一直讓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我的父親成為第二個米榭,他的生命是建立在早夭兒的魂魄上。當時用已故親友的名字來為孩子命名,其實不算罕見。早先我一直想跟父親建立親密的父子關係,但終究不得要領而放棄,而我總把父親的逃避歸咎在與他共生的那縷幽靈頭上。對於父母親的關愛,我們總想知道理由;面對缺乏親情的折磨時,我們也想知道理由,但有時候,一切都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時光飛逝,世上爆發了幾次戰爭,築起了幾道圍牆,家中最長的兩個孩子離家到外頭獨立。家裡只剩下我父親一個人陪伴父母,對他而言這是一段很特別的時光。一夕之間,他成了獨生子,所有的關愛都聚焦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後來他也離家去軍中服役,時候來得有些早,當時的他還是個懦弱的和平主義者。奶奶還記得家中么兒離家當天的情景,爺爺為了不讓場面太過感傷,開口表示:「總算可以清靜囉!」嘗試為自己的惶恐打預防針。兩人在晚餐時間打開電視機,但從前孩子在家的時候,吃飯是不准看電視的。晚餐談論的話題也從學校的一天變成阿富汗的衝突。奶奶對此一直難以釋懷,對她而言,這是為人父母邁向孤獨的起點。米榭和他的兩個哥哥一樣,偶爾會回家洗衣服或吃晚餐,但都不會事先告知。後來,他才慢慢習慣打電話通知,之後甚至會在計畫回家看父母的幾天前,在行事曆上寫下「回父母家吃晚飯」。 爺爺奶奶後來決定搬到一間比較小的公寓,理由是「怎麼可以把房間空在那裡?」但我相信他們是不願每天面對往事,面對一間間充滿情感回憶的房間。場所就是回憶,甚至留存得比回憶更久。兩夫妻在新的公寓裡非常幸福,讓人幾乎以為他們是新婚的小倆口,然而事實卻是他們即將展開老年生活,展開忤逆時間的抗戰。我常在思索他們是如何打發白天的時間。兩人都已經退休,兒子們愈來愈不常登門探訪,更不用說是孫子輩了。兩人的社交生活也逐漸萎縮,在某些時候根本就是與世隔絕,接到的電話幾乎都是商品推銷。但變老又怎麼樣?我們仍舊可以保有購物的慾望。我後來甚至覺得奶奶很高興能接到推銷員的電話騷擾,這時候爺爺就會不高興地吼道:「把電話給掛上!真是的!妳跟人家提妳的人生做什麼?」他會臉紅脖子粗地在奶奶身邊蹭來蹭去:「你這個奶奶啊,煩死人了,我真受不了她!」兩人之間家常便飯的不愉快總讓我百看不厭,後來我才看明白那其實是一種連續劇式的調劑。兩人拌嘴,敵視彼此,卻又不能一天沒有彼此。他們從未嘗試過獨居生活,吵嘴才能讓人清楚體會活著的感覺。和諧的伴侶關係肯定會讓人早死。
後來卻有一個小細節讓一切改觀,一個小小的肥皂。爺爺是大戰的倖存者,剛赴前線的頭幾天被砲彈碎片所傷,距離他僅有幾公尺的好朋友卻當場被炸成碎片。飛散的血肉削弱了爆炸的力道,保全了爺爺的性命,他當時嚇壞了卻安然無恙。我常常想起這顆再靠近幾公尺就會炸死爺爺的砲彈,我現在所體驗到的一切,每個片刻的呼吸、每個心跳的聲音,都是因為這短短幾公尺、甚至是幾公分的距離才得以存在。有時當我開心、當我凝視一位瑞士女子或壯麗風景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砲彈擊發的角度,揣想促使德國士兵在當地當時當刻發射砲彈,而不是在別處、不是早一秒或晚一秒擊發砲彈的所有細節。我會想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偶然造就了我的存在,是它們讓爺爺能夠安然無恙,逃過這場他始終弄不明白的浩劫。
回到我剛才所說的小細節,一個令我抓狂的小細節。不過是跌了一跤,爺爺的人生便走了樣;幾毫米的距離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一切起因於一只肥皂,讓他在浴室裡滑了一跤(我心頭浮現「肥皂」這個字)。爺爺顱骨碎裂,還摔斷了兩根肋骨。我還記得當時他摔傷的模樣,整個人毫無元氣,但我相信他會好起來,一切又會像從前一樣,但是,那個從前再也沒有回來過。爺爺之後病痛不斷,一直到過世那天為止。起初我很難受,看見他一副重病的模樣,讓我於心不忍。他討厭人家來看他,討厭我們圍繞在病榻旁,臉上帶著憐憫的微笑。他不要被關愛,他只要大家忘了他,他不願有人想起他的下場是如何地不堪。奶奶每天下午都會到醫院跟他作伴,手裡一邊打著毛線,我甚至覺得爺爺連奶奶的來訪都受不了。他一定很想攆走奶奶,很想要我們別再理他,讓他一個人嗝屁。病房歲月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肺炎引發的絞痛不停地折磨他,彷彿他必須為曾經健康的大半輩子付出代價。後來院方發現他的一隻眼睛產生病變,幾乎就要失明。爺爺堅信自己的視力一定可以恢復,做好準備去做院方交代的每一個復健運動,去屈從希望所帶來的高昂士氣。但是病痛灼燒著爺爺,他的另一隻眼睛求救似的無助地眨個不停。偶爾有幾天,爺爺簡直面目全非。
而現在,他死了。 在病房裡看著爺爺的大體,有個畫面吸引了我的注意:一隻蒼蠅,有隻蒼蠅停在他臉上。原來死亡就是這麼回事,有蒼蠅停在我們臉上,但我們卻沒有能力去驅趕牠。這一幕讓我好難受。這隻該死的蒼蠅侵犯了動也不動的爺爺,從此我再也饒不了蒼蠅,別人也再也無法說我「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殺害」。之後我經常想起這隻蒼蠅,當時牠並不清楚自己停在何方,也不知道爺爺的一生。牠就這樣停在爺爺的遺容上,完全不知道這位成年男子過去曾是個大人、少年、嬰孩。我凝視爺爺好一段時間,接著爸爸也到了,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親眼目睹到這一幕是相當奇特的體驗,彷彿爸爸的淚水是隻生著四肢的游魚。在我既定的印象裡,父母是不能哭泣的,他們在給予孩子生命的同時,淚水就已經流乾了。我們父子倆待在病房裡,一如既往地無話可說。但是爸爸流露出來的喪父之慟,卻讓房裡的氣氛有些尷尬。平常我會認為父親的疏離是某種形式的靦覥,不過今天這樣的靦覥卻被徹底摧毀。一方面我們對表達悲慟感到難為情,但另一方面卻又礙於自己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而不得不表現出來。我們哭泣是為了哭給別人看。
我們倆靜默良久,一句話也沒有說。三代男子同堂,我心想接下來就輪到爸爸,而他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就像在戰壕裡的殺戮,前面的班兵倒下之後,就輪到你上血線去了。父親是個阻絕死亡的保護者,當他再也無法保護我們的時候,就輪到我們去赴死。我注視爺爺良久,但在我眼前的並不是他。我深愛、認識的是活生生的爺爺,而眼前的不過是一具蠟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一個被生命遺棄的可笑化身。
家族成員一個接一個陸續抵達,組成令人心酸的告別行列。奶奶當然也在其中,神情極為得體肅穆,身子站得直挺,但其實她身上的每一吋都在崩解。接著奶奶突然哭喊了起來,每一聲痛苦的吶喊都表達出她當下想跟隨爺爺而去的願望。在祖父母輩的心中,總認為夫妻無論生死都要患難與共,一起生活也就意味著一同赴死。我知道奶奶是發自內心的,必須攔下她才行。大家試著安撫奶奶,要她喝下幾口水,但我知道奶奶完全無法承受喪夫之慟。幾天後,奶奶佇立在墓穴前,明白她丟出花朵的所在就是自己未來的居所。雨停了,大家都哭了。每個人試著用三言兩語簡單回憶爺爺的生平,接著將他埋在土裡。爺爺就這樣下葬了。 http://www.books.com.tw/exep/assp.php/Johnsonkuo/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581714 *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異鄉人。我仍好端端地活著,但卻無可救藥地掛念著爺爺的死。但隨著傷痛漸漸退去,我想起他的次數也不若以往頻繁。現在爺爺可以波瀾不興地出現在我回憶裡,而我不會再有起初的揪心之痛,我甚至覺得今後自己再也不會有任何切心的傷痛。人生是一樣試探我們麻木底線的玩意兒,我們總能在亡者身後好好活著,但是被剝奪所愛仍能繼續活下去的想法依舊令人感到不解。新的日子來臨,我向它們問好。 當時我一直夢想成為一位作家,但也不能說是夢想,我只不過是在寫些東西,總之想到動筆時的腦力激盪可以幫助我打發時間,就覺得有何不可呢?至少一切還算踏實。從前對未來感到徬徨的歲月仍舊歷歷在目,當時我願意付出一切只為能對長大後的自己略知一二,只為圖個心安理得,只為讓身旁的人對我說沒什麼好操心的,因為我會找到人生的方向。但情況始終沒有起色,當下依舊停滯不前。我想要過一個英雄式的人生,但並不是舞槍弄棍的那種,坦白說我決定在一家旅館值大夜班,心想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社會的邊緣人。我想這多少受到安端˙達諾2的影響,我渴望成為楚浮眼中的那位英雄。我口中所謂「我的人格」,其實是所有影響我的事物的怪誕結合。每天在深夜的旅館中,我才能備齊天時地利的條件,讓在我體內沉睡的那位精靈現身。
我在巴黎的一家小旅館值夜班。夜裡旅館靜得出奇,人類荒誕的行徑也跟著歇息,而我在第一線見證它們夜寐。女人當然也要休息,但這帶給我的是另一種體會。當一名陌生女子上樓去的時候,我有時會幻想她們裸體的模樣,心頭卻難免心酸。難道我這輩子就只能這樣?待在一樓櫃台眼睜睜地看著女人上樓去?但我可以恣意幻想,有時甚至咒罵這些女子身邊的男伴。我看過有調查數據顯示人們在旅館做愛的次數比在家裡頻繁;守夜也就是守著他人的男歡女愛。屬於我的情色綺想常常被酒醉夜歸的觀光客給打斷。他們被附近的酒吧給掃地出門之後,就只剩下一條腿可以勉強站立,而我就是那條腿。他們讓我經歷這輩子最愚蠢的對話,但或許是非常睿智的對談也說不定。人們在深夜裡總有那麼一刻會失去對言語的判斷力。我聆聽、我思索、我幻想,我慢慢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男人。
旅館老闆傑哈˙希柯貝看起來非常滿意我的工作表現,他也的確有理由感到滿意。我是位認真又聽話的員工,就連早班人員交班遲到,我也不會抱怨一聲。老闆還曾經半夜來查勤,看我是不是在打瞌睡,或是偷偷邀女朋友來作伴(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每次當他看見我背脊挺直、模樣清醒地坐在位子上的時候,我可以想見他的無奈,甚至覺得他打從心裡認為我的敬業態度荒謬至極。每一回他都會遞菸給我,我大方接受,希望吞雲吐霧可以省得跟老闆交談。有天晚上,他發現我放在櫃台上的筆記本,問道:
「你在寫作?」 「呃…… 沒有。」 「只有真的作家才會否認自己在寫作。」 「嗯……我不曉得。」 「那你曉得派屈克˙蒙迪安諾3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也在我們這裡值過夜班嗎?」 「不會吧?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我亂說的。」
老闆離開時低聲說:「晚安,派屈克。」我應有的專注完全被他給破壞了,為什麼他要拿我開玩笑?他應該是在應酬場合會滔滔不絕的那種人,從餐前酒開始就說個沒完(而且不出那幾個故事,讓他勉強可以達到交際的目的。他肯定曾對家裡幾位好脾氣的成員檢驗口袋裡少得可憐的幾個小故事。當然,他最害怕的就是不小心對同一個人重複相同的故事)。當時我對老闆認識不深,擔心為了工作必須忍受他對社會的譏諷與看法。一想到必須對他的笑話發笑我就很焦慮,這世上最不能讓我開懷的就是笑話,哪怕它是全世界最好笑的一個。
往後的人生裡,我還看錯了不少人,這使得我做出以下的決定:除非和對方相處過至少六個月,不然我不會說出我對他的任何看法。我絕不能聽從自己病態的直覺,終日胡思亂想加上缺乏人際交往的經驗,肯定已經對我的直覺產生不良影響。追根究柢,我究竟知道老闆些什麼?當時我並不曉得他拙劣的說笑方式,其實是在對我表達某種關愛;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怎麼會知道老闆現在正要回家面對冷漠的太太?他將會打開臥房,在遲疑了一會兒之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床緣。我怎麼會曉得他將用溫柔的指尖輕撫他太太的頭髮?完全沒有反應,太太依然沒有醒來。他先生的溫柔表示不過是在對牛彈琴。
每天早上下班時,我喜歡先步行一段路再去搭地鐵,路上的非裔工人一定覺得我是那些在夜店徹夜狂歡的紈絝子弟。我會睡到下午天黑之前,起床後重讀昨晚值班寫下的字句,平庸的文筆往往會令我傻眼。然而在幾個小時之前,我還自信滿滿,覺得自己將會寫就一部震驚文壇的小說。只需要一點點的睡眠,就足以熄滅那乍現的靈光,寫作的人是不是都有這樣的感受?自豪所表達的其實是自卑。我一文不名,什麼也不是,我好想死,但一想到死後也沒留下任何傳世殘篇,這讓我覺得比死還不堪。我不知道這樣的人生還要過多久,只企盼終能用文字具體表達我的想法。也許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尋找別的出路。沮喪的時候我會擬一張清單,列出所有可能適合我的其他職業。一個鐘頭之後,我在紙上寫下:編輯、法文老師、文學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