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閱讀:曹冠龍《紅杜鵑》 書名:《紅杜鵑》 作者:曹冠龍 一九四五年出生於江西省,七○年代末開始創作小說,陸續發表在《上海文學》,其早期作品被譽為大陸傷痕文學的巔峰。一九八七年赴美學習,波士頓藝術學院(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碩士畢業,主修雕塑。一九九三年出版自傳式小說《閣樓上下》被評選為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次年,加州大學出版了由他本人主譯的英文版(The Attic),《紐約時報書評》稱其為卡夫卡級別的文學作品。二○○九年出版長篇小說《沉》。 內容介紹: 〈紅杜鵑〉記述一九五六年小雪向晚,毛澤東對周恩來描述欲採取山德行動建構地球共和國,以實現共產主義、世界大同,衍生種種奇思幻想。〈活炸活烤〉時移一九五七年夏夜,黃廚師、秦教授與鄭大夫三人在周恩來的安排下共商人民共和國建國十週年國慶大宴計畫,這三人為了爭功,從炸魚想到烤乳豬、烤駱駝……〈132雪茄煙〉時空坐落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毛澤東去世的病褟前,他點燃最後一根特製的132雪茄煙,久久不散的煙霧如糾纏不去的幽魂牽動著中國現代歷史。三十年後的當晚,《百人江姐大合唱》劇場揭幕,薄戲來與張意謀聯手導出的一場歌功頌德的鬧劇即將登場…… 這三篇以中南海為背景的系列中篇小說,以荒誕卻又逼真,誇張而不醜化的筆觸,淋漓盡致地描寫了共產黨先輩領袖的狂熱信仰和獻身精神;中國知識分子卑躬屈膝,助紂為虐的世襲奴性;毛澤東幽靈不散,繼續控制著當代和未來中國命運的陰冷和悲壯。而這些天馬行空橫出鑲嵌過去與現在的斷片,所有想像於現實裡皆有所本,戲仿古今人事比影射更為露骨。 目錄: 紅杜鵑 夜訪 托體同山阿 涅槃 德勒斯登 山德行動 一發迫擊炮彈 世界大同 原子彈的來由 愛的問題 黃河 長江 八寶山牧場 一條龍服務 狗的展望 尾聲 活炸活烤 132雪茄煙 書摘:夜訪 中南海。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傍晚。 剛下過一場小雪,湖面上吹過來的寒風,迂迴穿梭,氣流紛亂,路面上的雪粉,北極光似的搖曳飄忽。 脫盡了樹葉的枝椏,暮色中失去了深度,失去了細節,蒼勁地在銀灰的天幕上曲折交錯,展現出一幅董其昌的乾筆皴擦長卷。
路燈亮了,柔和的燈光在稀疏的雪粉上灑下綽約的樹影,彷彿用過期的相紙印出的照片,灰灰的,濛濛的,反差很低,但自有一抹典雅的恬靜。
透過新華門的飛簷向南望去,天幕下閃閃爍爍,接著傳來一陣劈劈啪啪,聽得出那是燃放炮竹,但距離濾去了熱烈和興奮—琉璃廠最後一批古玩字畫店完成了公私合營。
一輛黑色的東風牌轎車,由西花廳往豐澤園緩緩駛去。 周恩來總理獨自坐在後座,身邊放著一束白紙包著的花。首長們在中南海內來往,坐車都不帶警衛員。 五六年已近尾聲,這是一個輝煌樂章式的尾聲。第一個五年計畫開展得蓬蓬勃勃,工農業各項指標勝利完成;文化藝術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解放軍海陸空積極防禦體系初具規模。更重要的是,新中國僅僅用了四年時間,就完成了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中國從新民主主義社會跨入了社會主義社會,即共產主義社會的初級階段。
周總理雙眉濃黑,下巴鐵青,峻峭的臉神略顯日理萬機的疲憊。 一隻小松鼠,被車燈照愣了,提著尖尖的前爪,呆呆地立在路心,幾乎要被壓著了才一溜煙竄了過去。 「小李啊,中南海內松鼠多,我們又沒為牠們刷斑馬線。以後看見牠們在路當中,停一下,」總理對司機說,「行人優先嘛!」 「是!」 中海和南海的湖水,被沿岸的樹叢分割,時隱時現,辨不清顏色,只有明暗交替,在車窗外一晃一晃的,像黑白電影的片頭,隨便配點兒什麼周而復始的洗手間音樂,mushic,緩緩地進入劇情。
豐澤園門口的一對石獅,三朝元老,膘肥毛厚,睡意朦朧,周恩來又不是生人,自然就夾著尾巴,懶得動彈。 「主席,晚上好!」周恩來走進毛主席的書房。 毛主席穿著寬大的睡衣,坐在一盞銅柱落地燈邊,翻看著一疊文件。那巨大的絹絲燈罩上,靠沙發的一面,黏了張牛皮紙袋,擋住晃眼的光。上了年齡,對光過敏。
「哎呀呀,盡是些官樣文章,黨八股,讀一行就想打瞌睡,讀兩行就要吃安眠藥!」主席將文件一扔,抬頭招呼客人,「恩來啊,今天怎麼有空過來啊?」 「不能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都住在中南海,左鄰右舍,串個門也是應該的吧。」 「應該,應該!住在這個鳥地方,陰氣森森,一年四季,總是像年三十夜的王府井,不見一個人影。總有一天,會鬧鬼!」 「冒出一個珍妃來—」 「哈,我沒問題,但江青可要鬧翻天囉!」 「那就換一個,慈禧太后如何?」 「哦喲,饒了我吧!」 「主席不怕!連國母宋慶齡也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最近她一連寫了三份申請書,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周恩來望了一眼窗外暮色蒼茫中的孤島瀛台,不勝感慨,「那個光緒皇帝啊,要是有你百分之一的功夫就好了!」 「不要亂說!」 兩人暢懷大笑! 托體同山阿 周恩來將花打開,插進窗檯上的一個景泰藍大花瓶。那花瓶細頸,翻口,圓肚,一條金龍盤繞騰飛,通體晶瑩閃爍,雍容華貴。花束插入瓶口後,總理後退一步,覺得花束短了點,也瘦了點,軟塌塌的,很有點相形見絀的感覺。沒辦法,祕書說,到處找也找不到,最後還是在小湯山苗圃的溫室裡找到了這麼一束。
總理搖搖頭,說:「不太精神,將就點,一會兒讓服務員加點水。」 「啊,紅杜鵑!」 「主席知道這種花?」 「知道,知道!不要太挑剔,季節不對啊,杜鵑是早春的花,現在都小寒囉!」 「小寒了,樹木凋零,到處是灰灰的,很壓抑,穎超說,給你房間裡添點春意,添點亮色。」 「花了不少錢吧?」 「放心,不是公款。自己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毛主席背靠沙發,伸了個懶腰,款款地談起杜鵑花來:」井岡山這種花多。杜鵑花耐寒,但好肥。我記得,三一年的秋天,紅軍和何應欽的圍剿部隊在黃坡打了一仗,那真是屍橫遍野,血肉模糊啊!我軍戰士衣衫襤褸,倒斃在泥石間,渾然一體。敵方軍裝整齊,橫臥沙場,相當顯眼。一眼望去,顯得我方打了個大勝仗似的。其實,彼此彼此,半斤八兩。雙方都倉皇撤退,聽由那些屍體在荒野裡腐爛。幾場風風雨雨,就不分敵我了。第二年初春,我軍返回黃坡,路過昔日戰場,啊,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哪,一人來高,鱗次櫛比,穿插交接,如火如荼,如癲如狂!「可惜我那時還在上海,被那個叛徒顧順章攪得七竅生煙,沒機會參加那場激烈的戰鬥,更無權欣賞那番壯麗的景色。」 「恩來啊,如果你走近花叢,低頭細看,卻又是另一番景象:落葉和殘花星星點點,散散懶懶,但那密密的根鬚纏繞著狼藉的白骨,全然是一群蛇,那樣的急迫,那樣的緊張,輾轉反側,無孔不入!幾個戰士想鑽進花叢,去收撿戰友的屍骨。我說,不必了吧,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周恩來聽得出神。沒說的,這是一個詩人,他的感覺超凡脫俗。 毛主席站起身來,走到那束杜鵑花前,凝視著一朵血紅的花。 像一架老式留聲機,挑著一彎圓溜的喇叭筒,在舊貨商場的一個角落裡,不知被擱置了多少年,忽然來了一個識貨的,上緊了發條,咿咿呀呀地轉了起來!於是那朵花伸長了脖子,探出瓶口,衝向主席努力招展,盡情開放。修長的花心,黏著金黃的花粉,微微搖擺,不知在播放什麼纏綿悱惻的音樂。
毛主席沉默良久,喃喃自語:「春天一來,淅淅瀝瀝,下幾場雨,岸英的墳頭,又會是一片紅紅火火的杜鵑花囉。」 周恩來的眼眶濕潤了。
毛主席轉過身來:「謝謝你倆的好意。」 周恩來說:「主席啊,每逢這個日子,我和穎超都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說不出的,哦,不是悲痛,悲痛已經過去,只是—」 「只是有點,有點那個,是不是?」 「就是,就是!所以穎超讓我過來,陪你聊聊。」 「好,聊聊,聊聊。恩來啊,我們一年到頭,忙這忙那,難得有個機會聊聊兒女情長。哦,岸英死了多少年啦?」 「整整六年了。」 六年前,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早上,四架P-51型野馬戰鬥轟炸機,往志願軍第十三兵團的指揮所投下了一批M-69型凝固汽油彈,其中一顆正中指揮所側面的一個掩體。空襲後從掩體內挖掘出來兩具屍體,都已燒得面目全非。陣亡者之一,戴著一枚「基洛夫」牌手錶,明確地標明死者是毛澤東的長子,俄文翻譯毛岸英。
秒針已經熔化,陣亡的時刻只能精確到:09:31。 毛岸英享年二十八歲,遺孀是十八歲的劉思齊,他倆新婚一年還差二十七天。 停戰後,北朝鮮政府將毛岸英的遺體從平安北道東昌郡大榆洞挖起,移葬到平安南道檜倉郡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烈士陵園﹂,順便也作了一次屍體檢驗,發現死者穿的是棉襖。志願軍沒有軍銜,沿用毛岸英在蘇軍坦克兵團裡所授予的中尉軍銜,級別顯然不夠穿尼制軍裝。腋下的碳纖維內還發現成團烤焦的蝨子。
毛岸英墳墓的四周種滿了紅杜鵑。 志願軍總司令彭德懷,也許是出於內疚,建議魂兮歸來,將毛岸英的遺體遷移國內。毛主席說:「不必了吧,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132雪茄煙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深夜。 北斗傾斜,銀河恍惚。 中南海,一面摔成了三塊的穿衣鏡,在月下閃爍著鋒利的冷光。 南海的北堤,豐澤園一片縱橫交錯的黑瓦,像潛伏著的一群鱷魚。 堅守了七百餘年,披著厚甲的飛簷,在黑暗中默默地舉起手臂,像從暗堡裡鑽出的一隊兵俑。 從厚重的窗簾裡漏出的燈光,曲曲折折,或斷又續,刻畫著難以隱蔽的焦慮和惶恐。 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毛澤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豐澤園大門兩邊的一對石獅,披著滿頭的冷露,頹然趴倒在慘澹的月光下,像中了致命的箭矢,流淌出一灘稠濃的黑影。
貓頭鷹,巡夜的更夫,在瀛台的楓林深處漫遊,隔著南海靜謐的湖水,不緊不慢地送過來一聲又一聲的啼叫,單調,悠長,淒厲。
菊香書院的四合庭院裡古柏森森,飛簷層層,大白天也是葉影婆娑,入夜就更是陰冷寂寞。 四合院的東側是毛主席的書房。燈光昏暗,四壁書架上的線裝書,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像秦始皇的千軍萬馬,素甲素旗,肅然無聲,魂兮歸來,靜候帝皇靈車的萬里回鄉。
毛主席的臥室位處菊香書院北頭,門窗朝南。窗外的一排紫丁香開得興旺,紫花和白花在朦朧的月光下紛雜交錯,飄散出陣陣香氣。不是蘭花那種清幽纏綿的暗香,而是像奧地利宮廷舞會上的那種雍容富貴的馥郁。
但景隨情移,情景相生,此刻這怒放的紫丁香既不是清幽纏綿,也不是雍容富貴,而是令人聞到殯儀館大廳裡噴灑的那種芳香劑。你龜縮一隅,你屏住呼吸,沒用,那香氣掠過死者粉彩鮮豔的臉頰,轉彎抹角,不遠萬里,將死亡的氣息灌入你的肺葉,灌入你的神經系統。
毛主席躺在一張木架雙人床的外側,床的內側像一個書攤,凌亂地堆積著他常讀的書籍。工作人員可以整理老人家的被褥,但沒人敢染指領袖的書籍—每一頁、每一行都和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
四根床腿下分別墊了一塊五寸見方的砧木,以適應主席高大的身材。毛主席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本白的棉毯,使用多年,毯邊磨出了絲絲散線。 毛主席的保健醫生李志綏博士和貼身護理張玉鳳女士躬身站在床邊,憂心忡忡。 毛主席躺在一張印尼馬蘭草編織的席子上,草席下是大興安嶺厚實的杉木板,不翹不裂,吸汗透氣,翻身俐落,臥坐自如。
這是主席終生的習慣。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毛澤東主席首次訪問蘇聯,下榻於克里姆林宮的沙皇臥房。沉陷在天鵝絨的席夢思裡,毛澤東一夜輾轉反側,睡不著,不由得長歎一聲:「這不是跟我打游擊戰嗎,你進他退,你退他進!」KGB在那臥房裡安裝了竊聽器,客人的抱怨立刻被呈報給了史達林,第二天的雙邊會談便直率得多了。
床頭立著一台銅柱的落地燈,巨大的絹絲燈罩散發出金黃色的柔光。 床的對面掛著一幅齊白石九十歲那年畫的立軸〈蒼鷹圖〉。那鷹獨立懸崖,目光炯炯,利爪下一片空白,供人想像那深不可測的峽谷。但這位在中國現代史的長空展翅翱翔了半個世紀的梟雄終於垂翅閉目,奄奄一息。
傍晚時,政治局常委們一個接一個,來到主席的床邊,聆聽主席的臨終囑咐。江青還彎下身子,抱著主席的頭,在那寬闊的前額上深情地一吻。但她雙手的位置卻被細心的張玉鳳注意到了:江青右手托著主席的後腦,左手卻蓋住了主席的口鼻。 幸虧只有那麼一吻的時間,否則張玉鳳一定會上前干涉。
常委們退出了臥室。 「李醫生,你看到了嗎,剛才江青左手的動作?」張玉鳳把李醫生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但壓不住氣憤。 「看到了,」李醫生說。 「她是不是想要—」 「不是。」 「那她為什麼—」 「估計是分居的時間長了,不習慣那氣味了。」 夜深人靜,常委們聚集在菊香書院西側的會客廳內,壓低了嗓音,緊張地討論著主席的後事。 主席的眼皮薄而皺,蒙著兩顆突兀的眼球,彷彿一對等待著揭幕的雕塑。臉皮下垂,厚厚的、沉沉的,像打濕了的棉被。石蠟般的耳輪,淡黃間隱隱地透出青藍的脈絡。鼻孔乾枯,鼻毛雜亂,像被田鼠廢棄了的洞穴。上唇乾癟,被一顆殘剩的門牙挑起;下唇疲軟,耷拉在光禿的牙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