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讀《魯賓遜漂流記》:如何在荒島上重建你的文明
2016年1月9日 詹宏志講於蘇州誠品閱讀大講堂
(擷取自詹宏志與許知遠對談, 詹宏志主講內容)
「我只要想像每一本書在年輕人身上,在小孩子身上起過的種種作用,就覺得這個力量不要小看。我也不覺得現代化、後現代化這種種怪象和亂象會把這些根本的力量,幾千年的力量毀於一旦。」
(詹宏志讀《魯賓遜漂流記》 詹宏志擁有超過30年媒體工作經驗,曾任職於《聯合報》、遠流出版公司、滾石唱片等,策劃或監製多部台灣電影史上的經典影片,包括《悲情城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
小時候讀魯賓遜,是把它當做一個兒童讀物來讀的,就是一個人因海難到一個荒島上,要一點一滴求生存的故事。讀時看到這個人因為海難掉到荒島上,心理跟著他著急。
小時候讀故事,對文學這件事所知很有限,只知道這個故事是不是能夠牢牢抓住自己,顯然這本書對那個童年的我是有達到效果的。
一個小孩看故事時其實並不知道故事是由人所創造的,並不知道故事是有作者的,他以為這就是故事本身。你是跟著真實的人生心情起伏。
其實英國小說家伍爾夫就曾經說,長大之後發現《魯賓遜漂流記》原來有一個作者,心裡覺得若有所失。她以為這個故事是真人真事,是由魯賓遜自己所寫的。但原來還有一個作者叫丹尼爾·笛福,這件事讓人不是很開心。
我後來又讀到羅蘭·巴特說過一句更有趣的話:假如世界上有一種極其專制的政權,專制到把所有科系都查禁了,禁止你讀人類學、社會學,一切關於人的學問,這個知識是不是就停止了?他說不會,只要有一本《魯賓遜漂流記》,我們就會重新恢復所有的知識。
如果今天我們有幸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小時候讀的《魯賓遜漂流記》,你就會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故事,也不只是一個荒島求生存的故事。他食物的取得過程,譬如說魯賓遜被海浪沖上荒島之岸的時候,他的狀態是這樣的,他沒有衣服可以換,也沒有任何可以充饑止渴的東西,他身上唯一有的是一把刀,一個煙斗和一匣煙葉,別的什麼也沒有。
魯賓遜漂流記
他上岸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淡水,他從海岸往裡面走了差不多200公尺,找到了一條溪流,淡水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第一批食物是在那一艘擱淺在岸上的那艘船。那個大船因為擱淺了,所以船尾翹起來了,船頭進了水,但船尾是乾的,他在裡面找到了麵包、米、三塊荷蘭乾酪、五塊乾羊肉,還有些剩下的歐洲麥子、幾瓶歐洲人用的藥酒等。
他又搜羅了一些衣服,找到木匠的箱子,找到武器,鳥槍,手槍,火藥,他又上船很多次,把帆布、繩索、釘子、螺絲等等都拿下來,又找到了麵粉,找到了砂糖。可這屬於文明遺產,是從文明世界帶來的。
在荒島上,他尋求生存的過程中,先是用槍打老鷹,發現老鷹肉沒法吃,酸楚不堪。然後打山羊,發現山羊要從上面打,不能從下面打;在樹林中發現了野鴿,他說味道非常好。然後釣到魚,把魚曬乾了吃。
然後看到了陸龜,發現陸龜和它的蛋都很好吃;然後找到了野甘蔗,找到了檸檬,他那一段時間的糧食分配是早上吃一串葡萄乾,中午吃一塊羊肉或者海龜肉,都是烤的,因為當時沒有器皿可以做,晚上吃兩個海龜蛋。食物從採集階段走到了培育階段,他開始種麥養羊曬葡萄乾。
他開始做工具,做木架,籬笆,燒陶罐,編竹籃,做獨木舟;他的衣服後來破了,他就用獸皮做帽子,做皮雨傘,做皮衣皮褲,做靴子,然後開始把房子從洞穴裡頭建成有茅草,有屋頂的樣子。
我們今天回頭看,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文明建造的過程。
這個故事引發了後來的一個類型,實際上我們有大量的故事後來都是關於一個人或一群人落在荒島上,然後這群人怎樣用非常有限的資源來重建文明的。比如凡爾納的《神秘島》,六個人加上一隻狗,落在一個島上,他們是從熱氣球掉下來的,掉在荒島上,然後重建文明。最近出現的《火星救援》也是魯賓遜式的故事。
有一次科幻小說家埃塞克·阿西莫夫就問,為什麼人們對魯賓遜式的故事這麼感興趣?以他的看法,魯賓遜故事之所以有力量,因為人們想要問一個問題。
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美國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阿西莫夫說我住在紐約一棟大樓的37樓,當我想要煮飯的時候,打開爐子瓦斯就來了,我想要水的時候,打開水龍頭,水就來了,我開燈,電就來了。這些事我通通沒有做,我是被社會所支撐的一個人。這是所謂的文明。
我們在這裡生存,只需做很少的事,可生活所需都有人幫我們解決。而假如有一天這個文明棄我而去,我到底能不能活下來。他說我光是想到從37樓走上來再走下去就非常困難。
魯賓遜式的故事,是說一個人本來已經享受了文明的支撐,當有一天文明棄他而去,他落在一個荒島上,就有機會用一段時間,重複人類幾萬年的歷程——從食物採集、食物種植,到工具生產,到衣食住行樣樣具備的社會、顯然這樣的故事是很大的安慰和慰藉。說明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們其實擁有完整的文明發展的記憶,所以我們有能力重建文明。
這話也讓我明白當時羅蘭·巴特說的那句話:如果所有學科都被查禁了,僅僅是一本《魯賓遜漂流記》我們就可以重建人類所有的文明。
其實很多處境都有它魯賓遜的故事在裡頭。
1949年國民黨政府跑到台灣,其中有一個家庭,後來他們的女兒成為了我的妻子。他們離開家鄉,40年後才有機會回到江浙一帶,回去尋找他的家鄉。他們剛到台灣的時候,我猜想是有點驚慌的,因為他的味覺是江浙式的,可是菜場是台灣式的,街上賣的菜,賣的魚都是他不認識的東西,你要怎麼樣用這個東西去做烤麩,做醃篤鮮呢,你要怎麼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重建你的文明呢?
一點一滴地,要等到一個人在高雄做出第一罐豆瓣醬,四川老鄉才得到他的安慰,要等到有人能夠在當地重製出烤麩,江浙老鄉才得到他們的安慰。他們也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來適應這個全新環境。有的是用記憶把故鄉的東西重建起來,有的就地取材產生他們概念中的東西,但是新的。
比如說在我太太家裡,我看到他們稱為翡翠豆干的菜,其實就是馬蘭頭拌豆干,但是台灣沒有馬蘭頭,所以他們得去找一種類似的青菜來代替馬來頭。他們試了菠菜,試了茼蒿,我的確也在我岳家看到一整個魯賓遜的過程,當我們跑到異環境,其實那個奮鬥就產生了,這個情景不僅僅是你從大陸跑到台灣那個孤島,你跑到美國那個大陸也會有那個情景,你跑到歐洲大陸也會有那個情景。
哪怕是從福建跑到北京可能也會有這樣的情景要去建造。這些故事每天都在,但是讀一本魯賓遜,給了我一個了解這件事的方法,解釋這件事的方法。
原來在小說中我看到是一個讓人愛不釋手的故事,不過經過長時間與一本書纏綿不去的閱讀,你就發現每一本書在每個時間段會產生不一樣的意義。讀書不一定讓我變得更好,但起碼讓我了解一件事時更多一個角度,因為我的一生只能這麼局限,但讀書會使我的經驗擴散出來,是別人的經驗嫁接在我身上,如果我嫁接了一百本書,我就是一百個人生,嫁接一千本書,我就是一千個人生。天下沒有比這個更划算的事了。
那些給我們提供了故事樂趣的每本書,在未來知識增長的過程中,顯然可以不斷變成我們生活的夥伴,也在我們的心理健康上,知識發展上扮演某一種角色。
書的真實意義在於它會對一個人產生一種作用
我猜想,一個人如果有讀書的動機,極可能是因為他看過一個好故事,說: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好看,我想知道還有沒有這麼好看的故事,還有沒有更好看的故事,這逼迫他去尋找下一個故事。
回想起來,一個人會不斷讀書,應該感謝當年曾經給過他好故事的那些書,他才有這個動機不斷去找書,不斷克服一個個困難,直到後來到什麼書都能看的地步。
所以我也常想,也許今天當我們抱怨所有的小孩不讀書時,我們應該想想,我們有沒有讓他倒盡胃口。我們如果讓他有機會接觸一兩個好故事,他那麼喜歡,我猜想那個動力足以讓他後來去面對艱難的故事,包括連一個故事都沒有的書。
只是整個社會的教育系統讓小孩倒盡胃口的能力遠高過讓他他們有興趣的能力。我們教育的專長就是讓小孩對書倒盡胃口,使得讀書這個活動變得不自然了,變得有更高明的目的,更了不起的理由。
回想起來,我應該感謝小時候讀過的任何給過我好故事的書,《魯賓遜漂流記》顯然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幾本書之一。這些故事等我有更好的讀書能力再回去看的時候,當然會有很多不同的感觸。
台灣現在是一個讀書很開放很自由的社會,但並不是很久以前就這樣,在我年輕的時候,取得書籍是非常困難的。當時的社會有很多限制,很多禁忌。財富上也使我們要取得一部境外的書非常困難。
在一個很封閉,很局限的社會裡,我們這些很想要多看一點書的人,的確是要費一些力氣的。
我年輕時對知識是有一些嚮往的,希望有機會看到更多的書。所以在我大學畢業拿到第一份比較像樣的薪水時,我就打電話找了一個貿易公司的人,跟他說我想要買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可不可以告訴我,有什麼方式可以讓我買得起?
這個貿易公司的人有點同情我這樣一個想要讀書的人。說這樣吧,我幫你去進一套書,給你算個價格,給你一個長時間的分期付款,以後你每個月付一定的錢,買下這部書。
所以我當時要用薪水的1/3,連續付48個月,才可以擁有一部大英百科全書。那個錢在當時大概可以支付台北近郊一套房子的頭期款。幾個月以後,我拿到了這一整部第11版全新的《大英百科全書》,剛拿到的時候很開心,每天都翻它,聞它的味道。
但很快這個開心就有一點打了折扣,因為我發現我的書好像怪怪的,很多地方都有黑墨塗去,有些地方只要寫到1949年以後,後面就都塗掉了,如果長一點就會有一個貼紙,把它貼掉了。當然那是70年代末,在台灣讀書也不怎麼容易。
其實買一部《大英百科全書》現在想來是很蠢的行為,因為這是工具書。百科全書運動本來有它的啟蒙意義,後來只不過是一個工具書而已。
不過那個行為反映的不是這個行為對不對,反映的是一種嚮往——就是一個人想要在他局限的環境裡頭掙脫出來,想要跟世界的知識面對面。而在那個時代你要用這麼大的代價。
如果今天有個年輕人跟我一樣想要接觸這樣的知識,他要怎麼做?他要花多大的代價?理論上今天他只要接上網路,就有十倍,一百倍於大英百科全書的內容,他的代價幾乎是零。
現在的問題是他有沒有像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一樣饑渴。如果他一樣饑渴,他的知識累計的速度會是十倍,二十倍,一百倍於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可能現在要那麼饑渴不容易了,因為他有太多的誘惑和太多能量的消散,因為太多東西要爭取他的注意力和他的喜好。
但在任何時代想要求知這個力量我相信永遠都在的,去買一本書這個行為,本身不管這個書長什麼樣子,哪怕沒有形體,是一個電子書也罷,取得一本書的行為本來就包含著改良自己的動機,我為什麼要多讀一本書呢?我是想讓自己更好。
他讀這本書,只是反映他今天的能力,讀不了很厲害書的人是不幸,而不是不道德。是他沒有那麼幸運,有人讀書能懂能進,這是他的幸運。有些人要慢一點,要少一點,那我們要認同他所有的努力,要想像他今天讀這個書,代表著他未來有可能不止於讀這個書。
書的力量也是神奇的,看起來只不過是一本書,但有時候就造成了你認識的斷裂,今天在這裡,明天就到那裡,那個化學變化是怎麼來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你回頭看,(發現)你今天看的東西的確跟當年不同了,這個境界是什麼時候跨過去的,我不能完全識別,但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
我覺得任何文字都有一個搏鬥的過程,要跟它打交道是要有一些努力的,我們對那一切行動都要替他感到高興,覺得他有一種可能。
今天的工具其實是給了新一代更大的可能,比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可以更快地去接觸到世界最精彩的東西。如果他沒有善用這個情境,我也只能說,那是可惜了。
但我覺得讀書是一種福分,而不是一個義務,不想讀書的人,一點不妨礙他的存在。我有一位朋友,他是一個小說家,也是一個天賦很高,會多國語言的一個朋友。他家境非常好,所以他也不愁衣食,就很想為文學多盡一點力。他出錢出力,挑了各個國家現代語言的文學創作,親自翻譯或找朋友翻譯,又找出版社想盡辦法讓他們出版,做了很多貢獻。
做完之後,他就充滿了挫折感,跟我說這個事他覺得不該做了,因為一本書連兩千本都賣不掉,這個社會已經不讀書了,我做這個事幹嘛。我很想安慰他,但可能我安慰的方法不太好,我跟他說,其實最壞的狀況還沒來。
我說在歷史上,一本書有很多人讀這是種短暫的現象。如果你有機會仔細想想出版的歷史或者創作的歷史,讀書向來就不是大量的工業化的行為,這個工業化的行為是從19世紀末,差不多就是狄更斯在寫小說的時候到現在。
《魯賓遜漂流記》已經是史上有名的暢銷書了,不過那個暢銷書也不是我們今天所認識的暢銷書。中古世紀所謂的暢銷書可能是指兩百年賣了兩千本的意思。
在那個時代很多作者包圍一個讀者是很常見的事。在中古世紀,一個創作者寫書,可能有一個所謂的贊助者,通常是一個貴族,起碼會提供一個政治庇護,讓你把書獻給他,所以那個書是dedicated to誰誰,那這個人就提供了政治上的庇護,你的書出來,萬一思想上有什麼衝突,起碼他保住了你。一個時代裡這樣的人不是很多,所以很多作者都要獻給同一個人,因此這是很多作者包圍一個讀者的時代。
今天我們覺得跟工業產品一樣,一本書出來就應該有很多人來讀,我們甚至把它當做理所當然,把它當做要求。(遇到)那些不讀書的,或者書賣得不好的情況,我們就急得不得了,覺得這個世界完了。
但實際上書比你想像中更頑固更頑強,歷史上那麼多燒書禁書的行為,但書仍然流傳久遠,原因不是來自於工業化的生產,而是來自於一直有一些追求閱讀,甚至使閱讀產生新意義的人。
每一個社會都有這樣的人,而且我必須說,現代是歷史上有最多這樣人的時候。所以我們現在說中國讀者不讀書了,台灣讀者不讀書了,都是一種比較的概念,去年跟今年比起來,更多人上網了,書少一本多一本,出版社變得艱難,書店變得艱難,這個當然是事實。
書會花果飄零,散成一個個網頁在各個地方,不再是書那個樣子。那個美好時代曾經發生過,我們可能還有點眷戀,但我說真實的書的意義不在於賣很多,不在於很多人讀,真實的意義是,有時候一本書對一個人會產生一種作用,這件事他一直存在著。我用這個角度來看書的頑強,看出版跟書頁的源遠流長。
回過頭來說,精神生活一定要是全面性的嗎?我們希望它是全面性的,是因為我們覺得那是一個福分,我們希望大家都有。那如果有人不要,我想這也沒關係,那些在乎的人會使這個事流傳下去,那個力量還是蠻大的。
我只要想像每一本書在年輕人身上,在小孩子身上起過的種種作用,就覺得這個力量不要小看,我也不覺得現代化、後現代化這種種怪象和亂象會把這些根本的力量,幾千年的力量毀於一旦,我不覺得有那麼大的力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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