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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6 (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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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空間 2004.06.03

 

世界真的好大,生命真的好長,而在此刻,我仍無法捕捉自己,在無限的未知裡,以小小的注意力,散視在這裡。

我常想,我所認知到的一切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以為我和另一個人的關係怎麼樣,和我媽,和外婆,和朋友情人,和一閃即過的陌生人,其實都不只是這個樣子,除了認知本身就不停地在變動之外,像佛說的那樣:虛妄,我想我所認知到的一切,都來自於存在本身。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受了不白的冤屈,或是被奪走了我以為自己所擁有的,親人,尊嚴,青春,也許我像馬奎斯《我只是來借個電話》裡的女主角,無緣無故地被關到瘋人院裡,或是被硬冠上莫須有的罪名,或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我不知道我在這樣的情境之下,還能夠認知到「一切都不是這樣子的」,還能夠說:「世界真的好大,生命真的好長」嗎?

那些我所批評、我所在意、或是我恨的人,他們同樣擁有屬於自己一片開闊的天地,無論他們是多麼差勁多麼糟糕,像最壞最壞的人那樣糟,像《奧塞羅》裡的Iago,像《暴風雨》的卡力班,作為人的存在,我們都並沒有多些什麼或少些什麼。至少,所有的人,都是從小嬰兒長成的,變成小孩,變成青少年,變成青年、中年、壯年、老年。所有的人都一樣嗎?一個將成長歷程定義為「由老變小,最後至死」的認知概念,還是相信所有同種族的歷程,都是以一定順序進行的嗎?有一天,我看見我記憶中的自己,向我吐口水,因為我對他帶有一種羞恥的評斷,試圖從他的身上瞭解我自己。我以為我可以理性公平地去認知,他卻在我企圖要下定義之前,朝我的臉,吐出口水。

他有了自己的意識,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主體性質,他終於不只是被動地被我拿來分析、宰割,作為我試圖認知自己的方式。我看見他兇惡的臉,厭棄我對他持續的關注,那我以為的關愛。世界離我而去,我活在他的世界裡,是的,我是,他足以想像我,分析解剖我。我能相信「虛數時間」的存在,在此之外,我說:「何瑞修,世界上還有一些事物,是你們的哲學永遠想像不到的呢!」(註一)

佛教我們摒除想像,因為想像、意義、判斷都是虛妄,就如同將一條手帕結上六個結,這六個結,就是那一條手帕,不認清這個,還想認清些什麼呢?但我們為什麼要用這種「詮釋」,去解釋這一切的發生呢?為什麼生活是苦?為什麼我們總是沒有辦法飛翔,或是真正的愛?這些苦,難道不是前面的人教給我們的嗎?人有一天能把痛、死亡、愛恨,視為另一種概念嗎?有一天我能夠隨時地活著與死去嗎?

死亡的恐怖,就像一台電視機被人關掉一樣,像一根蠟燭被風吹熄,徹底地消滅、停止。但不只是這樣的,有一種小小的音樂在黑暗中響起,持續地,沒有消滅。有一天我會復生,就在我死的那一天。

 

註一:此語出自莎劇《哈姆雷特》

 

 

物的感覺 2004.06.05

 

大江健三郎在《小說的方法》裡不斷提到「陌生化」,以及經由陌生化手法達到「物的感覺」。這樣的說法,我認為和布萊希特「陌生化」的概念謀合。為了企圖將那些已死的,或是看不見的「活起來」,將所要描述的事物「對象化」,進而找出這個「物」的「特殊的感覺」,無論是為了彰顯個體脈絡與群體脈絡的連結,或是為了看見其背後的意識型態網絡,我認為將事件、感覺、情境、人或物加以「陌生化」,也是惹內和契訶夫所亟欲達到的「目的物」。

 

《金剛經》:「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

 

節節支解,本為歌利王以劍削世尊之鼻、耳、手、足,世尊不生嗔恨。但若是套進佛割肉餵鷹以保鴿子的故事。世尊在鴿子與鷹的面前,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皮、肉、而至骨。鷹一口一口無止盡地吃,鴿子在一旁顫抖地看著,直到世尊割截完畢,則「自我割截」將出現「物的感覺」。但若從採花女子的角度來看此事,從偶遇,到聽法,到眼見自己的君王揮劍割截這年輕男子的身體,骨肉奔流,而男子卻盤坐不為所動,這也同樣能夠出現「物的感覺」。然而經中以四天王雨金剛砂作為事件的化解,則掩蓋了「物感」,輕易地從強烈且奇特的意象中脫身。

 

 

12 2004.06.21

 

我總覺得,我不該像現在這樣活著,或者說,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活著過。

我沒有辦法思考,我也不知道未來該做的這些事,會怎麼樣進行發生,我感到自己沒有能力去應對,更別提什麼創作了,我不相信我還能創作些什麼。

其實,我本來就不應該相信創作,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是沒有創作的,或許創作是一種需求吧!但是需求是可以被創造的。其實我不必要在這個時候去否定創作,去否定自己所相信的,或是否定自己的能力。只是發覺,有很多時候,我說太多了,想太多了,縱然這當中有許多的火花,然而,這一切也不是那麼地絕對的。

12
天,前半在成功嶺上當兵,後半在高燒與猛咳中半死的渡過。直到現在,我仍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被徹底改變了,不像前陣子認識的自己,這麼說,我感到羞愧,然而人真的一下子生病了,一下子,就能完全地不再一樣。有點難以置信,但確實是這樣。

12
天,之前密切聯絡的朋友在這12天完全斷絕。在後半段我生病了,直到現在仍是十分虛弱,虛弱地,不需要再和任何朋友聯絡。孤絕,幾乎像是死去。也許我會再度發病,再次陷入極大的痛苦之中。我想我的病還沒有好,我也已經不想再去想關於痊癒的可能了。

 

 

再見,舜老師 2004.06.22


舜老師,(註一)
你化為電視機邊上的一條跑馬燈,
在短短的時間裡,
不時地出現又不見。
我知道你愛開玩笑,
老天爺,
是不是總喜歡那些愛開玩笑的人。

那時候你坐在姚老師門口邊上的椅子,
我笑話你叫你「優良教師」,
你一貫露著牙齒笑說:
「優個屁勒!」
這是我印象中最後的你的模樣。
然後你就變成了一條在電視邊上的跑馬燈,
也許你還會咧著嘴說:
「跑個屁勒!」

那時候你總調侃地叫我「夫人」,
用假裝很不標準的國語,
總在長廊上聽見「呼林」,
我知道你也在逗我開心。

那時候我們坐在店裡喝酒,
你笑我不懂得巴結姚老師,
你很愛喝,
又容易醉,
臉紅開始胡亂說些聽不懂的話。

怎麼,
竟是記得這樣清楚。

舜老師,
在那個時候,
你看到了什麼?
光在海水裡流竄了嗎?
還是一片黑暗?
看見了自己最心愛的人?
還是童年。
抑或什麼都沒有,
只有奮力掙扎的心跳聲,
……
我知道最痛苦的不會是死亡,
而是生的掙扎,
還有仍活著的人。

舜老師,
走這麼快,
都還來不及想呢。

 

 

註一:英年早逝的施舜成老師

 

 

讀舜老師《父親的饗宴》 2004.06.25

 

剛剛在早餐店,偶然看到《中國時報》的副刊,登著舜老師的散文。早餐店通常都只有《聯合報》的,今天坐下的時候,發覺桌上報紙比平常厚出一倍。

《父親的饗宴》是一份投稿,入選「聆聽家人」徵文的的前五名,舜老師似乎是在張大春的電台節目中親自朗讀過。文章用各種酒的名稱作為分段的標頭,從有父親味道的紹興酒開始,每一種不同品牌的酒,都代表著自己和父親不同階段的記憶。文章一開始,就是寫父親走了。

我在想,此時此刻我正閱讀者舜老師的文章,而他已經不再這個人世了。他真的不在了嗎?他應該知道,這篇文章將會有許許多多的人看見吧!其中之一的我,藉著文章聽見舜老師內心的聲音,聽見他坦白真誠地描述著自己所看到的父親、家族。那麼,此時此刻我寫的文章,他也應該看得見吧!這麼想,突然覺得舜老師真的能夠看見我的文章,知道我在訴說的事,就如同在他已經不再這個人世的時候,藉著閱讀他的作品,而感覺他知道我正聽見他所描述的父親、家族、和那一杯篩在地上的酒的味道。

因為寫的〈再見,舜老師〉文中提到了他愛喝酒,於是貼在BBS版上的文章被一個學妹刪除,她說明因為記者都會上BBS,而我文章中關於酒的部分可能會傷害舜老師,因此將文章刪除。我接到了她的信,並回信同意(雖然文章早已經被刪除了)。我知道這個學妹擔心這些文字會被新聞記者胡亂使用,扭曲意涵,然而當我今天看見報紙上舜老師自己的文章,完全是以酒所構成的時候,不禁為人們經常所帶有的狹隘認知,產生了許多感觸。

在舜老師的這篇散文裡,似乎也暗暗地在對「酒」提出一些想法。他寫到在家族為父親守靈的時候,二舅醉醺醺地回來,阿姨們都以一種不屑而厭惡的眼神看二舅。在夜晚,二舅起來找酒喝,碰見母親,母親叨唸了兩句之後,說「阿信(父親)應該會回來喝兩杯吧!」於是母親便與二舅對飲,舜老師也起來加入了對飲的行列,和父親喝最後一攤。

他說,最後那一杯酒,若是他,也會篩在地上的吧!

阿姨們對二舅的眼神,無疑是一種鄙棄與斥責,然而半夜母親卻與二舅對飲了起來,要和死去的父親喝最後一次酒。這篇從內容、形式、結構上都圍繞在「酒」的文章裡,看見了舜老師對酒的情感,以及酒在自己與家族間特有的意義與連結。那麼,因為喝酒而又下水救學生的舜老師,他的死,僅僅只是和酒精濃度有關嗎?

我們看見新聞訪問福隆的「士官長」,他說在對舜老師施以CPR的時候,聞見他口中冒出的濃濃酒味。昨天新聞專訪了舜老師的媽媽,她斥責說他兒子是因為喝酒溺斃的說法,她認為兒子是因為兩次下水救人才遭此不幸,並同時斥責了學生家長沒有任何的慰問與表示。於是今天教育部長杜正勝去慰問了舜老師的母親,台大副校長、文學院長、戲劇系主任都表示了關懷。

當然,就像我們能對舜老師死因的解讀,以及對酒的想法一樣,這些正在發生進行中的事,我們所能夠瞭解的,實在太有限、太少了。那半夜起來與二舅對飲的母親,又會對自己兒子飲酒、救人、溺水這些事件,產生怎麼樣的想法與關連呢?她在新聞訪問時表示,自己並沒有哭泣,她說自己哭不出來。於是,我發現,舜老師的死亡,似乎讓很多人都哭不出來,好像也不是因為太過於突然,覺得這樣的事怎可能發生在他身上,而是有一種莫名的註定的感覺,彷彿他就應該這麼地走,而且,他盡可能地讓這件事只屬於他一個人,這是他一個人的選擇。

從舜老師的文章中,發現他是一個感性、但又對自己生活帶有某種距離的人。那是一篇簡短而完整的關於父親的記憶,以及自己從幼年到少年、青年的回憶。他寫:一貫逃避的大嫂,不負責任的哥哥。難道他不知道,這些字眼會讓他的大嫂、哥哥、阿姨們看見嗎?他不怕自己會在對方的眼裡變得討厭嗎?這些字眼,不是傷害自己家族親人的刀劍嗎?

記得舜老師總是笑。而我在想,當他從夢中驚醒,奔出帳棚外下海救學生的時候,冰冷的海水如何侵上他燻熱的身體,在天色暗濛與海潮聲中,隱埋著怎麼樣地嘶吼。大部分的學生都自己游回來了,其中三個人嗆傷。消失在觸不見底的黑潮中,也許,他還來不及想,只因為他這麼決定了自己。

 

 

貧乏的窘境 2004.06.26

 

花了一個星期寫去香港的論文,寫到一個階段的時候,就發現很不想再繼續寫下去,眼睛因為長時間盯著電腦螢幕而發直,於是帶我們家「ㄔㄨㄞv瓜」到樓下溜。

 

發覺是因為語言的關係。同樣的句構,類似的語氣不斷地在論文中重複,甚至連句子的字數都落到了相同的套數裡,於是出現了「作繭自縛」的侷促感,語言了無新意,有一種深深的自惡。

 

每當在經營一個比較大結構的作品時,都會出現相同的現象:把自己逐步困在一個自我架構出的語言框框裡,一面自圓其說,一面不滿於身處的貧乏。好像只剩下同一種說話的模式了,但為了繼續往下說,所以忍受著令自己厭惡的自說自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缺乏對創作對象的熱情,所以才會一直想技巧上的事。但更像是因為自己的技巧、工具不足,或者說,創造力不足,所以才會陷入這種窘境。

 

貧乏的窘境。

 

如果說語言帶給我這種貧乏的窘境,那麼在許多方面,似乎也都呈現出類似的狀況。像是不斷地討論死亡,不斷地討論活著,不斷地去思索如何用新的角度去看見事物。這些,難道不成為自縛的襺嗎?而又總是去引用一些書上的話,自己喜歡的語句,大師們雋永富於哲理和新穎的說詞。反覆地使用這些概念,作為自己反覆要說的事情,不是一件愚蠢又醜陋的事嗎?

 

照樣造句。照樣造句是這種貧乏的第一步嗎?「因為所以」、「不是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用排比的方式造句、用對仗的方式造句;以應用文寫、以抒情文寫;一篇散文、一首詩;短篇故事、報導文學。於是一篇散文就不是一首詩,應用文就不應該抒情起來。

 

作為我自己,在生活中面對人、事、物,解決問題,實現理想,不斷充實新的概念,難道,不構成一個貧乏的窘境嗎?於是想要讓自己活起來,試圖找到一種新的方式來生活,或者說,讓自己回到記憶中的年輕裡。也許,正在談戀愛的人,不以為然。

 

如果有一天,愛情,也貧乏了起來。

 

經常想要找到一種模式,因為模式可以提供安全,模式可以有效率,模式可以被他人信賴。又經常,想要打破各種模式,因為模式封鎖可能,模式太過規律,模式容易貧乏。

 

就是這樣。

 

台長: we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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