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梭，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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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馬麻，這裡好漂亮喔！」緯緯驚聲讚嘆。

       時光列車開向十年前，每年，作文班休息的空檔，在繁忙課後的連續假期裡，關起白天還堆砌著許多文字的大門，走進夜晚，獨自搭上預約好的火車，在安靜的車廂裡，翻著隨身書籍，前往宜蘭探訪大學好友Irene。

       她和男友熱情帶我四處逛逛，走訪許多宜蘭的景點，旅程中，他們提到的「松蘿湖」──十七歲少女之湖，多年後綿延出一個夢境中走訪松蘿湖的故事〈她心裡的，我心裡的，秘密〉。

       揮別好客的Irene，繼續喀答喀答，搭上火車，前往池上。

       Tree遠遠地對我揮手，從意外摔傷時乘坐小風火輪（她對輪椅的暱稱），到後來康復、認識先生小黑、婚後生下老大小尚淳陪著她推嬰兒車（現在已經國小三年級了）、數次探訪，最後一次難得的機會，我牽著緯緯，與她、尚淳及她肚子裡女兒在大波池旁散步，睽違池上數年，星空始終在我的心裡輝煌閃耀。

        層層疊疊像是果凍蠟燭氣泡般濃密的星群，在乾淨澄澈的寶藍色天空裡，安安靜靜浮現。

        多年以後，我化成了一棵在小孩身邊生根的樹，在一個空氣裡驛動著思緒的夜晚，對青春歲月的思念，對好友的思念，穿過正洗著碗的廚房窗台，穿過黑夜，穿過中央山脈，回到了記憶裡的廳堂───我下了火車，走到Tree與先生經營的民宿，那份被好友接納歡迎的純然與欣喜。

        生根的樹，可不可以離開土壤，可不可以自由奔跑，可不可以回歸心裡的原鄉？

      〈奔跑吧，小樹〉結合著這樣的心情，與對一位亡故友人的緬懷，如果時光可以重來，那些凝聚著所有悲歡離合的拼圖碎片，是不是會組成另一個或是無數個模樣？

沒有人知道答案，但是小樹知道。

        他選擇了一個再抉擇一次也不後悔的「樹生」。

 

奔跑吧！小樹

 

     1

    仙山終年雲霧繚繞，參天大樹林立，蓊鬱整片山林。

    大樹家族住在這片山頭已經好幾百年。

    阿祖級的大樹長得又粗又壯，據說要二十幾個成年人類手牽著手環抱，才能   圍住巨大的樹幹。他們的身旁，圍繞著或大或小的子孫樹，大家張開長滿綠葉的手臂，努力地往天空探去，讓光合作用盡情地在葉脈間流動，吐出清新的芬多精。

    陽光穿透大夥兒的綠葉掌心，在地面映上斑斕光影，蝴蝶紛飛，鳥兒輕躍，森林蓬勃一片。一陣風吹來，大家舒適地讓風這位經驗純熟的美髮師梳理頭髮，任落葉在風裡翻飛，讓生命的餘韻綿延到更遙遠的地方，順著風奔放開來。

    雖然在大樹森林裡生活愜意，但山小孩依然百思不解。

    「為什麼作為一棵樹，就要永遠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呢？」打從他冒出土壤，只是一株小苗時，這個疑惑，時時刻刻存在他的小小腦袋裡。

    尤其是當他聽到樹媽媽在微風輕拂時的軟言甜語：「寶貝們，太陽公公出來時，要認真上課喔！他會教你們怎麼讓葉子和陽光一起變光合魔術，你們會變出這世界上最偉大的氧氣，而且你們也會不停地長高、長大喔！」

    他總是問媽媽：「為什麼大樹永遠都在供應氧氣和不停地長大，我們可以為自己做點事嗎？」

    媽媽微笑著還沒有說話，旁邊的哥哥姐姐已經開始嘰嘰喳喳：

    「唉唷！小朋友就是要努力長大啊！」
    「我們身為樹的一份子，就是要為這個世界貢獻氧氣呀！動物和人類們都很需要我們呢。」
    「對啊！你看阿祖他們已經好幾百歲了，現在還是努力地長高，認真地吐氣耶！」

    山小孩歪著頭，仰望著媽媽，說：「可是，我們永遠只站在我們樹根相連的地方耶！哪裡都不能去，一輩子欸！」他望向繚繞的雲霧，渴望著那片霧氣後面，是什麼樣的風景呢？「我好希望可以到別的地方看看喔！」

    哥哥姐姐又開始嘰嘰喳喳了：

    「哎呀！你又在做白日夢了，我們是樹耶！當然永遠都站在同一個地方啊！」
    「而且，這樣可以跟把拔、馬麻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多好？」
    「想要看別的風景，那就努力長高啊！像阿祖那麼高，看到的景色一定更美！」

    聽著聽著，爸爸也搭腔了，千篇一律地說：「我們作為樹的一份子，就要努力為這個世界貢獻，來！把手伸得更長，抬頭挺胸！」

    最後，媽媽總是溫柔地勸他：「小孩乖乖聽話，長大以後，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可是，這些答案都不能讓他滿意，他真的很羨慕那些在枝頭跳上跳下的小動物們，可以到遠方旅行。

    曾經有一隻松鼠在附近揀小果子，他聽到松鼠對朋友說：「仙山的山頂上，有一座神祕的彩虹溜滑梯，下雨過後會出現，可是，沒有人知道會溜到哪裡，因為，那道滑梯實在太長了，看起來好像會溜到山谷下，沒有小動物敢嘗試呢！」

    有一天，大嘴鳥停在附近的枝頭上，跟五色鳥聊天，說：「山頂上，有一棵最高、最大的樹，他什麼都知道，你家的小鳥兒不敢學飛，去問問看那棵大樹，他一定知道怎麼讓小鳥兒變勇敢！」

    山小孩豎起耳朵聽，對彩虹溜滑梯和那位大樹長老越來越好奇。

    這天，一隻被雨淋得有點濕潤的兔子蹦蹦跳跳經過，對另一隻兔子說：「彩虹溜滑梯出現了，我們去看看！」

    山小孩好想一起去，他學兔子跳了起來。

    樹，怎麼會跳呢？可是，他真的一跳，就連根拔起，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齊聲地吸了口氣，說：「唉呀？怎麼會這樣，趕快站回洞裡，大樹不能離開泥土，不然會枯死的！」

    山小孩望望自己細細的枝椏手、樹根腳，看看前方跳得快消失的兔子，回頭深情地望著爸爸、媽媽，說：「我愛你們！可是……，我真的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還不等他們回答，山小孩已張開雙肘，邁開膝蓋，大步地往山頂跑去。

    離去的瞬間，風往他吹來，一片片沾濕的葉子紛紛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裡緊緊捏住一片，那是媽媽的眼淚。

   「媽媽，讓妳傷心了，對不起。」他的臉頰濕濕的，媽媽的不捨讓他有些猶豫，但從小想要看看外面世界的夢想，卻加快了他的腳步，讓他邁向未知的未來。

        2

    大樹長老站在這片山頭已經好久好久。

    在長老很小的時候，他的媽媽跟他說：「世界上，有些樹木被砍下來製為人類的傢俱，有些做成紙張，有些孤零零站在都市的道路旁，呼吸汽車排放的廢氣，我們能在空氣清新的山頭，和家人相處在一起，是很幸福的唷！」

    那一年，東邊吹來一陣野火，無情地延燒，小動物們驚慌地往西邊跑來，眼看就要燒到他所站立的山頂來了。

    幸好，天空劈哩啪啦下起了大雨，一連下了三天三夜，徹底澆熄了大火。

    可是，東邊的森林卻已枯黃一大片，他難過地掉下眼淚。

    這場突如其來的災害，讓他體會到，能與家人平安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福氣，他格外珍惜相處的時光，希望他活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天，都載滿了愛。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他站在山頂好久好久了，也認識了很特別的朋友。

    那是一顆流星。
    在一場璀璨的流星雨中，降落在他的肩膀。

    那一剎那，他看到好多故事在他的眼前播放，在他的心海盪漾。

    原來，流星是星空的信差。

    月亮是守星人，每一顆在夜空閃爍的星星，都藏著一份思念。

    媽媽惦念著遠遊的孩子，吃得好、穿得暖嗎？想家的時候，難過了怎麼辦？

    相隔兩地的知心好友，望著夜空裡白淨的月亮，想念著對方。

    流星信差展演人間的悲歡離合，標記每一顆被惦記的心、每一個需要呵護的人。

    大樹長老在吸氣、吐氣之間，星群向他湧近，又似退潮般返回星海。

    塵世的記憶像拼圖一樣在他心裡湧現，像是連載故事，有時順序卻前後改變。他漸漸發現，那些浮起的記憶片段，對照他曾經仰望的星空軌跡，有些竟然是未來才會發生的事件。

    同樣的故事重複出現，主角的想法、態度影響著事情的發展，如果願意調整心態、改變自己，就會走向不一樣的結局。

    雖然「過去影響著現在，現在牽制著未來」，但如果願意「現在」就改變，「過去」帶來的影響將會減輕，「未來」也會更美好。

    每當感受到這點，所有含藏在他體內有關愛的回憶，紛紛化成螢光色的苞子，輕輕飄浮在他的身邊，一股時光的魔力包圍著他，聞起來甜甜的卻有些酸楚，感覺溫暖卻又有些刺痛。

    他知道未來有件事將會發生，因為他已夢過無數次。

    有一年，流星降落在他的肩膀後，消散成一陣銀白色的霧氣，瀰漫在森林裡，過了好幾天才散去。

    從這一天開始，他間間斷斷地作著一個夢。

    夢裡，一棵好奇的小樹，總是抬著頭問為什麼。
    他那想要到外面世界瞧一瞧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強烈，終於鬆動了土壤，讓他變成了一棵能到處走動的小樹。

    他朝著自己奔來，雀躍的眼神，勇敢的神態，將會成為第一個滑下彩虹溜滑梯的勇士。

    那裡，有一個善良的小女孩等著他，拯救即將破碎的心。

    「算算日子，那棵小樹應該要出現了。」大樹長老在記憶裡比對著今天的天氣、雲朵的形狀，「有群鳥兒飛過的那一刻，就是……」

    話還沒說完，天際飛過一群候鳥，一陣氣喘吁吁的聲音由遠而近。

    瞧！這不是山小孩嗎？

    「長老！長老！」山小孩上氣接不著下氣，等不及讓呼吸順一點，「我……呼呼……我想溜下彩虹溜滑梯，呼呼……，看看外面的世界！」山小孩喘著氣。

    大樹長老笑盈盈地望著山小孩，了然於心。

    一陣顫動流竄於他的身體，螢光色的苞子再次飄浮，時光的魔力旋繞著他，形成一股螢光色的磁場旋風，將他的枝葉吹得沙沙響。

    風停下來的時候，一道螢光色的光環，籠罩著山小孩，由上而下旋繞轉動。光芒被山小孩的皮膚吸了進去，抵達樹根腳的時候，一切回復平靜。

    彷彿預演了許多次，大樹長老將夢裡說過無數次的話，再一次說給山小孩聽：

    「孩子，你原本是夜空裡的一顆流星，本來可以來去如風，降落了下來，再由海水的倒影攀回星空。你卻放心不下一份思念，於是化為霧氣，找尋了一對適合安養你的父母身旁萌芽。

    記憶雖然消失，但印記仍在。它鼓動著你跟別的樹不一樣，一心嚮往外面的世界。因為，那裡有一份記掛，等待著你去彌補，挽救一顆即將破碎的心。

    剛剛環繞著你的是時光魔法，你將會有一次開啟時光之門的機會，你可以回來山林，回到自你萌芽之後，就深愛你的爸爸、媽媽身邊，但，也許，你有其他的選擇……」大樹長老語帶保留，隨即堅定地鼓勵，「去吧！孩子！勇敢地去吧！」

    山小孩聽著自己的「身世」，雖然覺得陌生，但體內有股聲音也在呼喚著他：「走吧！勇敢地走吧！」

    蘿蔔般大小的他伸出細細的樹枝手臂攀抱大樹長老粗厚的身軀，「謝謝！我會努力的！」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彩虹溜滑梯跑去，放手一溜，溜向雲霧縹渺的另一端，一個從來沒有大樹去過的領域。

    滑梯漸漸透明，眼看無梯可滑，底下是厚厚的白雲，山小孩畢竟是小孩，忍不住「哇──」的叫了起來，下墜的速度好快，山小孩閉上眼，他知道仍有個使命在等著他，一切不會這麼結束的。

    瞬間，他輕盈了起來，銀白色的光芒在他身旁迸現，像高速子彈旁的勁風，一路相隨，直到墜入一片黑暗。


        3

    她出生的那個夜晚，據說有顆美麗的流星從天邊滑落。

    「痛了一天一夜，那個在我肚裡踢著的寶貝，終於出生了。
    『哇～哇～』強勁的哭聲，讓我知道，她一定是個勇敢、熱情的好女孩。
護士將清洗好的她抱到我身旁，脖子軟軟的她，竟然稍稍抬起頭來看我，母女倆眼神對到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將會愛她一輩子。」

    這是她的母親所寫的日記。

    女孩倚靠一棵樹坐著，鼻子紅紅的，一頁頁凝視。

    「坐月子以來，寶貝一天醒來好多次，怎麼才睡著二十分鐘，又醒來哭呢？是沒有吃飽嗎？還是冷了？熱了？受到驚嚇了？連半夜也是頻頻醒來。疲倦轟炸著我，但，只要寶貝健康平安，再怎麼累，我也願意。」

    「寶貝會扶著牆壁行走了。但我只要一離開她，便嚎啕大哭，好傷心。就連上廁所也不能關門，不然門外的小人兒就要哭成淚人了。」

    「因為一點事難過掉眼淚。還不會說話的寶貝，竟然伸出手摸摸我的臉，好像在安慰我。上次，我手指被水果刀劃破，她帶著關心的神色，拿起平常我幫她擦的藥，放在我手裡。真是一個善體人意的好女孩。」

    「偶爾嚷著『ㄇㄚ-ㄇㄚ-ㄇㄚ』、『ㄅㄚ-ㄅㄚ-ㄅㄚ』的寶貝，今天玩著玩具，突然很大聲地發出『馬──麻──』，彷彿這兩個字已經在她心裡反覆練習了好多次，如今正式登場。
我開心的抱著她說：『妳會叫馬麻了啊！』她笑得好甜。」

    「寶貝自從知道餐桌上的魚原本在水裡游泳，肉原本是會走會跳的動物，漸漸就不願意吃了。她受傷時，知道了『痛痛』兩個字，見到魚和肉，也悄悄地跟我說『痛痛』。這孩子很善良，知道吃素的媽媽不忍心讓動物受苦，所以主動選擇植物性飲食，感謝她如此貼心。」

    「寶貝上幼稚園了，才離開門口，我就流下眼淚。她第一次和我分開，會不會哭著找媽媽呢？」

    「連續做了半個月惡夢的寶貝，今天終於開開心心地上學了。老師說，她在學校都笑瞇瞇的，不像前一段日子有時會哭泣。做媽媽的我可以稍稍放心了，但一想起之前她傷心的樣子，心裡還是很難過。唉，真想現在就抱抱她。」

    「每天放學回來就拿起鉛筆塗鴉的寶貝，這陣子去學畫畫了。每次發回畫紙，她雀躍地跟我分享這天畫了什麼？臉上的笑容，真是甜得化不開。看在做媽媽的眼裡，好開心！」

    「寶貝今天參加幼稚園畢業典禮。看著站在台上準備領畢業證書的她，不捨和感動酸酸地湧上心頭。還記得她在我肚子裡踢著，出生時抬起頭看我，第一次開口叫媽媽；好像她昨天才因為離開我去念幼稚園而哭泣，現在已經笑瞇瞇站在台上準備好迎向人生的另一個里程碑……。孩子突然之間就長大了！」

    「上小學了。原本以為寶貝會像初入幼稚園時一樣哭哭啼啼，沒想到她竟然那麼勇敢，一個人進教室。中午去接她時，笑瞇瞇地說她當班長了。適應力良好，真替她開心。」

    「升上三年級了。跟以前的同學分開，會不會不適應呢？三年級整天的課程變多，跟寶貝相處的時間也比以前少了，要多多珍惜。今天幫她報名了英語課，希望她會喜歡。」

    「寶貝說我幫她報名太多課程了，音樂可以薰陶性情，畫畫是她原本就喜歡，英語課更是不能少啊，語言力等於競爭力，出國也要語言溝通啊！我是為她好，怎麼她反而生氣了？」

    一滴斗大的眼淚滴在這一頁上。

    「今天出門前，寶貝在生悶氣。六年級了，我知道漸漸要讓小孩有一些自己的空間。不過看到其他男生寫給她的信，忍不住還是擔心起來。未來讀書的日子還那麼長，把精神專注在課業上，好好學習，長大以後才不會後悔。但，是不是我的語氣太急，還是想要探問是哪個男生寫的，讓她生氣了呢？」

    女孩往後翻頁，後面卻都空白。

    一滴又一滴的眼淚，像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滴在空白的日記裡。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常常把媽媽對我的愛記在心裡，常常提醒自己媽媽是為我好，那天，就不會發生可怕的事，媽媽現在還在我身邊……！」她不可遏抑地大哭了起來，「嗚……嗚……」

    那天，書包裡放著老師發下的月考考卷，她一想起等會兒要去學鋼琴，晚上還要上英語課，就覺得更疲憊了。

    遠遠看到媽媽笑盈盈地站在校門口等她。大太陽底下，媽媽雖然撐著傘，卻仍渾身是汗。

    想起早上被媽媽問起書包裡的信，一股悶滯襲上心頭。媽媽怎麼沒有經過她同意，就翻她書包呢？
 
    媽媽開始問起月考成績，說等一下彈完鋼琴後，去哪裡吃飯，然後去上英語課，之後回家洗澡、寫功課、寫練習卷，數學要多練習才行，接著問：「後來那男生還有寫信給妳嗎？」

    她的腦袋轟然作響。她快速往前走，卻沒有注意到，眼前的號誌正從黃燈轉成紅燈，一輛超速轉彎的車急駛向她，她驚慌地來不及反應，就被媽媽堅定的手推開，「碰！」的一聲夾雜著緊急煞車的尖銳聲，雖然不願意相信，但轉頭一看，媽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接下來是救護車「我醫我醫」的呼嘯聲，急診室裡倉皇的急救，爸爸來到醫院時蒼白的臉色，還有媽媽插管後再也沒有睜開的眼睛……

    「嗚…...嗚……」她難過地哭泣，心，好像要破碎了。

    「妳別難過了，我有一個方法可以幫助妳。」

    女孩感覺背後的大樹變得暖烘烘的，她轉身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個樹人站在她的面前。以為自己哭得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真的是一個樹人！

    柔軟的樹幹上，有一張五官分明的樹臉，以溫暖的神情望著她。

        4

    山小孩墜入黑暗的那一刻，許多人都看到了流星劃過天際。

    那一天，女孩剛出生。

    他化為流星，墜入女孩家的庭院，再一次從土裡萌芽，和女孩一起長大。

    年幼的女孩繞著小樹跑跳時，他看見了夢境，一棵長了腳的小樹在山林間興奮地奔跑，他依稀聽到小樹問著「為什麼」，旁邊站著一對高大的父母，及喜歡嘰嘰喳喳說話的哥哥姐姐。

    含藏在他體內的時光魔法，幻化成一隻隻輕盈的螢火蟲，繞著他紛飛。庭院像下起雪般溫馨神祕。

    霎時，他什麼都回想起來了。

    想起深愛著他的父母，喜歡聊天的哥哥姐姐，還有睿智的大樹長者，以及對他的叮嚀：「你將會有一次開啟時光之門的機會，你可以回來山林，回到自你萌芽之後，就深愛你的爸爸、媽媽身邊，但，也許，你有其他的選擇……」

    是什麼樣的選擇呢？

    每當螢火蟲紛飛，他清楚地看到眼前有扇透明的門，門後就是思念漸深的故鄉，那裡有他摯愛的家人，還有一棵仍然長在土裡，不停問著為什麼的小樹。

    他知道，只要踏入門內，他就會重回小樹時光，再成長一次，永遠待在父母身邊。

    每當他伸展枝椏，努力地進行光合作用，就會想起小時候大家說說笑笑的情景、想起臨別時媽媽的眼淚。一轉眼，離開他們已經好多年，遠遊的新鮮感漸漸無法撫平離別的惆悵，真想就這麼跨回過去，回到大家身邊。

    但是，當他看著女孩逐漸成長，從童稚可愛，到亭亭玉立，她的一顰一笑，每一個快樂的瞬間，也深深印在他的心裡。他想要守候女孩，於是在一次又一次思念故鄉的時刻，選擇留下。

    這幾天，屋裡很冷清，不見女孩的媽媽內外張羅，女孩原本笑容洋溢的臉，也被一波波的淚水取代。

    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當女孩靠著他哭泣，山小孩想要安慰她，竟然能夠開口說話，身體變得柔軟，而且能夠自由走動。

    他知道，這是他等待已久的選擇，時光之門即將啟動，那唯一一次重回過去的機會。

    想法改變時，過去與未來也隨之轉變，他必須確認女孩回到過去之後，不會重演一次悲劇。

    望著女孩，他問：「如果讓妳再一次回到從前，妳會不會把這份不想失去媽媽的深刻印記，化成讓媽媽開心的動力？」

    回到從前，意謂著媽媽可以重回健康，她激動地說：「只要媽媽能回來，我什麼都願意！」

    「從小，妳貼心地安慰著媽媽的心，愛護動物，不忍心吃牠們，這是一種大愛。但妳要練習做情緒的主人，把這份對生命的愛，擴展到妳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要體諒與包容，不讓他們傷心。」

    女孩大力地點點頭。

    螢火蟲輕盈地在身邊飛舞。一扇時光之門出現了。透明的門後面，女孩的媽媽笑盈盈地站在校門口。

    女孩的淚水再次潰堤，感激地看看樹人，接著打開門，向媽媽飛奔而去。

        5

    日子回到了發考卷的那天，女孩雖然不開心，心裡卻有個聲音告訴她：「要愛媽媽！讓媽媽放心。」

    「後來那男生還有寫信給妳嗎？」

    她轉身跟媽媽說：「媽媽，寫信給我的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媽媽漾起了釋懷的微笑，所有的擔憂消散在燦爛的陽光裡。母女倆有說有笑的，走在前往鋼琴教室的路上。

    時光倒轉之後，女孩遺忘了曾經見過的樹人。她的印象裡，只有庭院那棵陪她成長的樹。

    山小孩開始夢到守著思念的星星，一收一攝的光芒，訴說著亙古不變的追憶。

    一個深深的夜，山小孩仰望著星空，星群突然迅速旋轉，在恍惚中，他來到多年以後：

    女孩長大了，結婚生子。抱著出生幾個月的嬰兒回家看外婆。
    外婆逗弄著嬰兒，欣喜地說：「妳看！這個神情，跟妳小時候好像呢！」

    星空更移，女孩漸漸蒼老。
    回家探視老母親那天，剛好強烈颱風登陸。

    女孩摟著年邁的母親，細說從前。
    窗外的老樹，張著酸澀的眼，在狂風暴雨之間，微笑地看著這一切。

    突如其來的一陣強風，攔腰折斷了老樹。

    螢光色的小綠點從老樹身上散開，緩緩、緩緩地上升，一直到深夜，貼到黝黑的天幕，成為一顆明亮的星星。

    此時，星星停了下來，平和地一閃一爍，歌唱著永久的曲調。

    山小孩不再是樹，也不是飄泊的流星，而是牢牢鑲在星空，一顆守著回憶的星星。

    璀璨的光亮裡，綻放著一起長大的女孩、深愛著他的樹木父母兄姊，還有那一年，大樹長老賦予的時光魔法所帶來的愛。當銀河湧動，他和其他的星星們，吟唱著世界的溫暖，星光燦燦，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