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壺這個小東西,對我影響不小,簡直是刻骨銘心。彰工畢業,派在金瓜石保警隊服務,隊裡的幹部經常換。七十四年間,從南臺灣升來一個保防室警務員,年青的福州佬,臺語很溜。他喜歡養壺,是因為養壺而泡茶。我沒問過他何時開始勾搭這小玩意兒,倒是對他從臺灣尾升到臺灣頭,這種離鄉背井的升官,感到很無奈。幸好,山上公事單純,在百般無聊時,泡茶養壺,便成了他惟一的寄託。
自從他到來,辦公室大夥兒,幾乎每天下午三點半、四點以後,就聚在他的辦公室交換公務心得,久而久之,隊部重要的事,都會在這裡討論,保防室變成了決策中心。當然,不登大雅的閒話,談得更多。談到連惟一的女同事陳阿姨,也會湊過去。她老人家不入門,只倚著門楣探頭,聽一堆小男生胡謅。探頭,是因為那個解嚴前的年代,女人不隨便踏入男性讌集的場所,這點兒規矩,她是在意的。
起先,我並不在意這樣的群聚活動,以為聚頭喝喝茶,很平常的事,沒有特別意義。再說,沒跟大夥兒一起喝茶,也不至於變成事事都在狀況外。有一兩回,到保防室洽公,聽到些讓人豎起耳朵的字眼,像是對著某種寶貝在品頭論足,或者東拉西扯,鬧得哄堂大笑,好不快樂。那融洽的氣氛,很容易拉近人跟人之間的距離。
沒多久,我也學著泡茶,照口訣,水燒開,先用熱水溫茶壺,內外燙一遍,再放茶葉,茶葉放差不多茶壺容量的三分之一還多些,茶量還得看茶種再作修正。光是放茶葉這一關,就花了我不少功夫去拿捏。也是沒量器,只憑手抓的感覺,沒個定準。
隔年夏天,懷著進京趕考的心情,參加連續兩天的警官學校招生考試,早上五點多,從金瓜石騎機車直奔瑞芳,換火車趕到臺北應考。我心裡很清楚,這回是第一次陪考,目的是了解整個考試過程。
第二天考完,背著一堆書,單獨來到中崙,準備搭公路局的車,回山上繼續過看雲的日子。那一次,車班得等上個把鐘頭。心想,山裡的沙彌,難得入城一遭,趁這空檔走走逛逛,順便找地方歇腳。就抱著當時對茶壺的興致,走入車站對面的茶行,也是騙茶喝,等車倒是給了我充裕的時間,可以挑上半晌的茶壺。
茶壺帶回山上,同事並沒有給它很好的評價,我的期待有點落空。至於這壺的名字,找了很久,才找出它叫「八卦壺」,或許是壺身作成八個瓣,凹凸相間,恰恰隱喻著一陰一陽變化。有人說是「太極壺」,那是就陰陽再往前推一層,一陰一陽之謂道,太極生兩儀,名字好像合理些。我則嫌太膨風,兩個名字都不滿意。
在此之前,茶跟壺,對我來說,是萬古洪荒,一個未開發的天地,處在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世紀。這把茶壺,雖然帶著一場考試失敗的灰色記憶。但是,我跟茶壺的故事,就從這把八卦壺展開。
注入茶葉後,滾燙的熱水,直沖到壺底,開始激盪我鑿井而飲的意念,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劃了一個圈子,漸漸了解警務員在茶壺方面的本事。
收藏一把好的茶壺,其實很簡單,只要跟鈔票聯結在一起就行了。反正「數大便是美」,只要用大把鈔票換過來的,一定是高品質。這簡單的道理,很容易懂。尤其「質」跟「量」換算的思維模式,把複雜的事,給簡化成了質樸與率真,所以不能說這觀點不好。何況我們的生活,不但離不開這種思維,還透過這種價值觀看世界。
人情總是越看越有味,如果眼光多留意一點,會發現,趣味就在身邊。觀察警務員的藏壺心態,更是有趣,他喜歡在便宜貨中,找到最好的茶壺,擁有品鑑茶壺的眼光,識貨的能力,才是他最得意的成就。他的樂趣,是眼珠子在壺身上打轉,不是茶壺的身價。不在乎茶壺身價,自然不會循著工藝師的名氣去找壺,更不會把精神放在茶壺辨偽的工作上。所以,在我印象中,他所收藏且引以自豪的茶壺,論工論料,都很普通,但普通得很有味。
識貨,確實是一種本事,一旦成為本事,很自然就陶醉在其間。很多交易場合,花個小錢,能買到很大的樂趣。這種樂趣,是對自己眼光的肯定,跟追逐名牌的鑑識能力一樣值得驕傲,但是不能並提對論。這種不一定要花大錢的觀念,讓我對他的藏壺非常感興趣。
用這樣的觀念泡茶,熱水沖入壺裡,茶葉跟著浮了上來,心底事也浮了上來。覆上壺蓋,我等待的,不是一斤三萬的茶湯,而是揣摩掌握這一壺茶的浸泡時間。
八卦壺並不是我第一次買壺,記得第一次,是大夥兒聽過他的述說之後,也想學著養壺、泡茶,又不懂得選買,只好託他處理。警務員就衝著大家對他的信賴,把一票人甜美的期待,從屏東背了上來,延途要換車、擠車,生怕打破了會心痛,而他心痛的是茶壺的生命,不是錢的問題。
警務員帶給我一把四杯紫砂標準壺,泡茶日久,壺面泛出古樸的紫暈,雖然沒有工藝師的名字,但是非常喜歡,世上找不到第二個。針對這種鑑識能力,我曾試著給自己一個展現自信的機會,第二年,在暮春三月的季節,牽著一個小手,在基隆夜市找到一把,那造型深深吸引我,就好像嘴對著嘴那樣,一時間忘了呼吸。仔細打量壺身每一個線條,彷彿可以解讀出很多的人生道理,又可以醞釀很多的生活樂趣。可是,這壺並不能讓警務員認同,眼光沒獲得肯定。
這兩把壺之後,我凝住眼光,期待再一次出擊,八卦壺便是這背景買來的,它不是頂好的工,也不是頂好的料,卻因此啟發我很多觀念,也帶給我很多樂趣,也可說是我冥頑初化的關鍵。
現在,覆上壺蓋,茶煙慢慢騰上來,那年冬天,窗外飄著冷冷的雨,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品茶、論壺和歡笑,那些事都在茶壺邊,我再拿起茶壺,輕輕斟著,把所有往事都注到心頭,努力想泡出當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