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究竟怎麼了?我總是這樣問著,我自己或老天爺…
暑假來臨前我一個人來到陌生的海島,一個人,兩箱厚重的行李;也許你們會問…其他人呢?老實說真正的心意我不會曉得,我只知道我一個人撘著末班火車、轉上渡輪,到時已經清晨了,這裡的清晨和我度過了幾十個年歲的不同,人們都起個大早忙著張羅他們的生活了,縱使整夜沒睡我還是感染了他們的活力;簡單地用過早餐租借了一台機車,大約是一放眼的距離我便看見海洋,便吹著了風,我想我可以的…
你好,我是何教授的學生,他讓我來找你。
他昨晚和我通過電話,我以為你晚上才到,還沒睡吧?他把手裡的工作放下,倒了杯水遞給我。
還沒…沒關係!我不累。
那就趕快開始吧!等會我帶你去鄉公所大致了解一下。
謝謝!
上次的提案沒被採用,大家對這個案子好像都不耐煩了,執行起來會有一些小困難,有問題就和我連絡…這是我的電話。
我會努力的,謝謝!
晚上來家裡吃飯。
謝謝!
別一直說謝謝,這裡就那麼丁點大,把大家當成你的家人,才不會太想家。他呵呵笑著。
你到這多久了?
五年了…感覺都像這裡的人了。我們走著閒散地聊了幾句,來之前曾聽說過一些,他算起來該是自由的,幾年前幫學校爭取了這個研究案,大三暑假一個人來了便再沒回去過,計畫主持人韓教授因為船難死後,他也回不去了;他倒是坦然獨自努力了許多年,何教授受任院長之後決定接續恩師的遺志,因為要給他一個榮譽學位和學校起了不少衝突,好不容易在我大三那一年擴大校慶決定授證,我和小武他們負責企畫,他卻沒回來參加典禮,當時的我們洩氣極了。
你都沒有想過再回去嗎?
回去…是當然很想啊!他笑了笑;這裡也挺不錯…至少拋開了所有的不快樂,我一直很明白這是我的選擇…
這樣…不是很辛苦嗎?
你明白需要什麼?…如果你很明白你需要的能拿取的就夠了,我們不去管會變動的社會或現實,那樣子走起來可能就簡單許多。
深奧…我還沒懂得。
就像我們現在作的,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人們抗爭的原意不是想要保護,如果是為了滿足更多私利,你還要繼續嗎?
我不懂…
很快的你就要懂了。
我在鄉公所附設的圖書館裡翻閱著,找到了一些相關的資料,他想辦法幫我搞了一張借書證好讓我把一桌子的書籍搬回去仔細閱讀。
讀累了。
我沿著小路走著,心裡頭沈靜地讓人惶恐,這裡的陽光豔冶,我想也許是習慣了城市裡的氣候吧!也可能我的呼吸正在調適,好和這片土地一樣的吐息,一樣的心情。
我很明白,我這是在逃避,只不過像隻鴕鳥般的躲藏罷了。
只不過有些時候這樣的躲藏的確舒適。
走到一個海灣,我脫下鞋襪把腳浸泡在冰涼的海水裡,這樣的一個海島,曾經他也只是一個沒有色彩的夢境,曾經他是一個戒護的場所,所有重大的犯人被安置在這裡,是一個偏僻無人的處所、或者她們信服著這樣的天光能喚醒一個人的童年記憶,把每一個曾經犯錯的罪人還原成初始的純真?然後有一天他們能離開了,他們再也記不得當時呼風喚雨的壯闊、再也沒有任何非主流的思考和運動,可是…你看那島上的人啊!看他們在身體上張貼了許多的色彩,運用了多少商人的頭腦,現在,罪犯們不再來了,觀光客來看那些他們景仰著政治舞台上鮮活的人們曾來過的地方,揣想著他們那時在這裡的心情,腦子裡運作了什麼樣的機制,只是…未來…還遠嗎?
你怎麼來這裡?扎著辮子的小女孩停在我的影子前面,一種畏懼不敢處碰的表情。
這…不能隨便來嗎?我疑惑地站起來。
這是大毛家的,他爸爸去年賣給個台灣來的商人,他們說這是要建遊樂場的不准任何人進來。
那你怎麼還敢來阿?
我埋了寶藏在那裡,這裡是我們的許願海…他自顧地往手指的地方走去。
你埋了什麼寶藏?我尾隨著。
你是台灣來的人,他們都說你們是壞人,不能跟你說話…她轉身面向我,這麼說我連靠近的勇氣都沒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壞人啊…我在心裡滴咕著;況且我看起來也壞不到哪去吧!!
爸爸說破壞人家園的就是壞人;算了…你看起來不像壞人。他看著我笑了。
謝你哦!
一個閒散的下午,一個小女孩,我突然發現了這個島有許多可愛的地方,就像每一個城市裡都隱藏著許多空間角色,因為活動賦予,也正因為這樣的隱藏空間聚合,我們有了回憶,或一小段簡單清楚的歡樂時光;跟著她越過了薰衣草花田,走入熱鬧的商店街,仍能感受海風的滋味,只不過有一瞬間我看著她仰頭凝望著店內陳設的飾品,眼神裡那麼輕易地流露出的渴望,我想是吧!他雖然還是個孩子,有一天當她長大了自然而然地會有一些想法、好的或壞的,不管在哪裡、哪樣的風俗民情、哪樣的潮流衝擊…
我家到了。他跑過來拉著我的手,我們走進一家手染服飾。
丫頭,你的寶藏還在那兒嗎?男人抬起臉,陽光般粲然的笑臉。
都你啦!一直跟你講話…害我忘了看…他拉起我的左手,用小小的指頭點著。
對不起啦!
穗,不可以這樣!他從裡頭走出來,順手拿了毛巾擦拭手上殘留的藍色顏料;你從台灣來?
劉軍,你好。
順天,坐!要玩多少天?
不是來玩的,我是來工作的。
工作?這次又是誰輸光了家產要賣地啊?他不屑地笑著,斜睨了我一眼,那眼神裡看不出尊重。
不…我不是來收購的。
哦,徐桑知道你來嗎?
徐桑…?我是何教授的學生…
你不知道徐桑嗎?他來這好多年了,也是那個何教授的學生阿!
徐桑…這稱呼怎麼聽起來都像是個七老八十的專家啊?
不是啦!他也才二十來歲阿…
徐原嗎?我今早來見過他了,他帶我去鄉公所和圖書館。
是啦!是啦!就是他啦!
這樣叫還真夠老的。
不會啦!多讀幾年書說話都比較有份量啦!
我只能搔著頭,怎麼這一家人說話都那麼批判阿?!
他晚上邀我們一起吃飯,時間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徐原的家是石頭切成的,和這村裡的每戶人家一樣有一扇望得見海洋的窗戶,我們在月光下晚餐,端著新釀的酒杯,喫著新鮮的魚貨,沒有特定的話題、沒有鮮明的情緒,這裡本來一切都應該這樣舒服地延續著,只不過都市的經濟效應衝擊,種族和認知地位的模糊,便像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途徑,緩慢地進行著破壞,年輕的藝術家畫了一幅又一幅的城市美景、高高地張貼在島上每一個視線所及,孩子們開始有了拋棄的念頭,他們覺得應該要有一些方法來改變這個島嶼,但他們又覺得惶恐,所以他們紛紛出走了,行囊裡滿滿的空虛…
滿滿的、滿滿的空虛。
我喝得恍惚了,想起了遙遠的他們、想起了遙遠的我自己…
孩子…你醉啦?我還沒開始說故事勒!!…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我是劉軍,叫我軍也是可以的…
徐原…他挺像你…你剛來時也這麼一股傻勁!是吧?
我們不都傻?傻傻的好過日子啊!
說的大家笑了,我也跟著笑起來,端著酒杯聽著他們哼唱起故鄉的小曲調,那歌聲裡有一種輕盈,彷彿海風這樣吹拂著,柔順地訴說著這個島和島上人們的故事,孩子們繞在大人身邊,他們也許不懂、也許再也不能有那樣的生活體驗,但至少他們努力地長大、努力地認同,在過程中也許難免都有挫折,有無力的時候,可是只要相信著。
我一直相信著,相信就足夠的。
徐原在睡前幫我倒了一杯水,說台灣那邊正打算要終止這個案子的預算;
案子拖延太久,何教授今天開了整天的會,剛來電話說那邊打算由民間開發來作修正。
所以…我明天就該回台灣了?我一下子醒了大半,只覺得好笑。
何教授的說法是既然來了就帶點東西回去,這樣他也比較好保你上研究所。
我來這…不是為了研究所ㄟ…
我瞭解。
你不瞭解;這裡馬上就要變成遊樂園了…海水不會再藍了,不再是一個等待希望的島了…我的眼淚挾著憤怒和絕望。
劉軍,你要知道這個島上有許多居民都希望藉由商業開發來過好日子,他們希望孩子能和你一樣上好的學校,有豐富的資源…這些光憑我們幾個人是努力不來的啊!
我們努力不來啊!我痴傻地唸著。
你才剛來,先別想那麼多,該做的我還是會繼續,就算只能保存一個許願海我都會繼續。
嗯。看著他的手拉上門,他也許比我還要難受,他的手原來一定是纖細的,他的心一定受過許多沈烈的傷害,如果他還願意相信著,我是不是也該相信?
這一晚我突然看見了從來沒看見的自己,原來我們經歷了許多事情,在心裡面累積,堆疊著的記憶混亂了思緒,我們有時候會天真地想望著一個未來,像孩子許下的心願,但其實夢想從來不由自己的心意主宰,好像還得加上一些現實的試煉,這樣的過程會讓我們變得成熟中肯,等有一天我們擺脫了許多現實的枷鎖,若我們還能記得那些誓言,那樣的誓約也才能被堅持或實踐。
也才能顯露出他的價值。
只是…我突然想起小安的一個微笑…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