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星期四。
成染沒有上天台。
公寓黑著燈火。
方莫醒不曉得他去了哪,他很久前便不再調查成染的生活作息。
他緩步繞向成染公寓的正面,躊躇片刻,還是踩上階梯。老公寓樓梯間的昏黃燈光,奇異的暖色調,彷彿時空錯移,把現在的事物都洗成發黃斑駁的舊照片。
推開天台的門,夜風迎面撲上,他為自己點上一根菸,繚繞的煙霧很快被風吹散。
這裡不是鬧區,鄰居也少,這時間更不會有人出門,街景一片冷清,安靜得一如他家老宅,在玄弈出現前,無論何時,都是無聲的。
其實喧鬧沒什麼不好,沒有聲音分散注意力,那份專注便會反噬自身,攪亂了沉澱心底的泥沙。
可只有他不行,他的家不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他看著幽暗的光影默默棲伏在殘破的公寓外牆。這一帶全是些敗落的房子,就連成染妻家住的那棟大樓都已有年代,在高樓鯨吞蠶食的現今,這簡陋的老社區,如同日暮的老人苟延殘喘地活下來,已近腐朽,卻被歲月刻劃得非常美麗。
一口煙輕吐出來,底下隱約有人聲,他低下頭,見人影從巷弄右側走近,雖然有些距離,光源又不足,但他還是認出來了,是成染,成染旁邊還有兩個人同行,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
方莫醒曾經無數次地看過那個人,或者該說她的照片,在一疊又一疊的厚重文件裡。
血液像冰一般的冷。
方莫醒本來想按熄香菸,最後又抽了回去,一連吸了幾口,思緒才緩緩清晰。
現在下去,大概會在門口和他們撞上,不如等他們進家門再走,十一點過了,成染大約也不會上來。
他往後退幾步,把自己隱在視線死角裡,留心聽著樓下的動靜,腳步聲、交談聲、鐵門開了又關,然後又是腳步聲。
他捻熄最後一點菸頭。
猜錯了。
天台的門被打開,他回過身,見到成染驚嚇又驚喜的表情。
「房東,你終於出現啦!」他三步併兩步,像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朋友,笑開了嘴,「對了,我有收到你的紅包,你真是……有人會在婚禮前一天用快遞送來嗎?還有那是什麼寄件人?一根菸?我又不好說認識你,害我瞎扯一通。」
「我不方便到現場,也不方便找人代送,這屬名除了你就沒人懂。」他看著成染朝他遞來香菸,伸手接過。
「不是跟你說不用包,而且你也包太大了啦!我可還不起。」成染替他點火,再接著把自己的也點上,而後咬著菸含糊道:「好久不見。」
方莫醒垂下了和成染相似的眼眸,「好久不見。」
短暫的沉默,成染又開始閒不住。
「我有告訴過你我爸媽真是一對寶嗎?年過半百還愛吵架,吵完我媽一定會離家出走,我爸就會打電話要我去接我媽,好在我媽永遠跑同一個地方,不然我遲早被他們整死,最好笑的是隔天……」
其實成染不必說,方莫醒知道的比他更清楚。從前的調查書和成染的調查書皆提過,成父會在隔天帶著成染母親最愛的花來上演大和解的戲碼,數十年如一日,只差在成染租屋前,成染的母親住的是旅館。
「我真懷疑,那根本是他們變態的情趣。」成染眉間擠成一團,下了結論。
方莫醒深深吸了一口菸。直到現在,他都無法把成染的母親和記憶的母親疊合在一起,有時他也會恍惚覺得他認錯人了,即便書房內鐵證如山。
他傾身撐在天台邊緣的水泥圍牆,成染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那是哪齣童話的角色嗎?」
他順著成染指的方向望去,正是童話夜光圖,和以往明確的童話人物不同,這次繪的是拿著一支玫瑰的年青男子與死去的夜鶯,夜鶯胸口又用螢光塗料噴出如墨滴落紙般的痕跡,一路延伸到玫瑰旁,像是血。
方莫醒沒有花太多時間便猜出是哪則童話。當許多小孩聽著「白雪公主」的故事時,他唯一接觸到的是王爾德童話,與一般總有仙女、王子搭救的童話迥異,王爾德的故事充份展現殘酷與現實、傲慢與自私,對愛尖酸地讚美。
「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
「沒聽過,講些什麼?」
方莫醒彈彈菸灰,慢慢說起故事,他並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還好成染善於腦補,七七八八也聽得懂。
有名學生想追女孩,女孩要求送來一朵紅玫瑰才願與他跳舞,但學生遍地找不著紅玫瑰,為此神傷憔悴,夜鶯為了圓滿學生的愛情,將刺刺進心臟,用歌與血使樹生出紅玫瑰,在黎明中死去,學生得到了紅玫瑰獻給女孩,女孩卻選擇送珠寶的男子,學生一怒下將玫瑰扔進陰溝裡。
「這也叫童話?!」成染不以為然地撇唇。
「以前畫的似乎不是這些。」方莫醒記得淨是些膾炙人口的故事。
「我老婆說王子公主都在我家了,就是畫在我家陽台門上的,娘家那要改畫沒有王子公主的童話,我是既期待又有壓力。」成染苦著一張臉,「還好有你,她說我要是猜不到,就是不愛她了,真是見鬼的邏輯!」
「後悔結婚了?」方莫醒踩熄菸蒂,不知帶著什麼心態問。
「當然沒有,只是有時會稍微懷念一個人的自由。」成染笑著否認,「咦!你要走了?」他也擰熄菸頭,慌張跟上。
方莫醒凝住腳步,回首看成染走向自己。
一個人不見得就自由。他想著,終究也沒有說出口。
拉開天台的門,一個大概正伸手推門的婦人,沒料到這樣的變故,從樓梯間摔了出來,方莫醒反射地扶了一把。
「媽,妳沒事吧?」成染緊張地上前查看。
「沒事,你老婆拜託我勸你戒菸,我只好上來『教訓』你。」魏玲月苦笑著拍胸,抬頭看向方莫醒,「剛才不好意思,你和我兒子認識嗎?」
成染咋舌。好在方莫醒一向低調,他老媽素來排斥政經新聞,一時半刻是認不出人的。
「房東,他是房東,來收租的。」成染靈光一閃,半真半假道。
「喔!房東喔!你好、你好。」魏玲月雙手熱情地握住方莫醒厚實的手掌。
手很熱,心卻很冷。
我是妳兒子,另一個兒子,妳千方百計擺脫的、過去的兒子。
「妳好。」朦朧的視線裡,方莫醒的聲音異常鎮定,冷淡而有禮。
「媽,房東要走了。」深怕夜長夢多,成染急著打發魏玲月。
「好好,再見。」魏玲月笑得燦爛,和方莫醒搖手道別。
「再見。」
「方……房東,我會等你,記得要來……收租。」礙於魏玲月,成染說得囁嚅。
方莫醒走下階梯。
不是她,不是她,我記憶中的人不是她。
身後是魏玲月與成染的小聲交談。
「你房東長得很好看吶,剛才忘了跟他套交情,少算你一點房租。」
「神經,我們下樓了啦!」
「說我神經?」
「好啦好啦!妳神經,我有病,正好湊成一對神經病母子,開心了吧!」
對,不是她,她是成染的母親,不是我的,他們才是一家人。方莫醒嚴肅著臉色,抬起頭,逼回視野一片清晰。
從此以後,也就這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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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回來,沒有聽到玄弈憤怒地吼叫。
「方……老闆,你祕密會社被警察抄囉?臉色很差欸。」
方莫醒沒有理他。
「方莫醒?」玄弈在後面叫,「方莫醒?我叫你方莫醒,你不糾正我喔?」
方莫醒不發一語上樓,把自己關進書房。這個除了他,誰都不能進入的書房,散落著成染與魏玲月的一切。
他父親的一生被困在這,他也是,方莫醒也是。
「方莫醒,你在幹麼?開門!」門扉遭到急促敲擊,發出「砰」、「砰」沉重的聲響。
他盯著攤在桌上成染最後的記錄發呆,放了大半年,卻一直不敢翻開。
然而今天,他卻撞上成染,親口揭開他不想面對的事實,看與不看這份成染婚禮的報告也就沒什麼差別了。
門外不知何時已消停,方莫醒只覺得很疲憊,靠著椅背閉上眼睛。
當書房的門鎖被轉開,玄弈拿著管家才有的備份鑰匙衝進來時,他甚至一點都不想管。
無規矩不成方圓,可他要方圓做什麼?
他當方莫醒已經當得太累了。
「看你祕密會社被抄的份上,不跟你吵架了。」玄弈隔著書桌,盤腿坐在地上,撐著臉凝視方莫醒半晌,「今天心情好,告訴你一個祕密。」
方莫醒沒有反應,像是不感興趣。
他也不管,清清喉嚨道:「在很討厭你之前,我也曾經非常喜歡你,小孩總是急著長大,小時候看你,你完美的無可挑剔,可是長大後逐漸發現……」他一頓,「是人就不會完美。」
他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所以試著惹火你,想讓你成為一個人,不可否認,這真是個艱鉅的任務,搞得我心靈受創,本來想開大絕強暴你比較快,但基於先前被你秒殺,我覺得還是等你同意,我比較沒有生命危險。」
方莫醒終於睜開雙眼,以一種「你在開玩笑嗎」的眼神瞅向他。
「我很認真,不過你別告訴我外公,我怕他心臟病發。」玄弈挺直背脊,正視方莫醒,「要和我上床嗎?」
「我拒絕。」方莫醒也坐直了,非常認真地回絕。
「呃……好吧,那換你講個祕密。」玄弈玩起真心話大冒險那套。
「我拒絕。」
「哪有這樣的!」玄弈大步跨前,繞過書桌,俯下身就吻,方莫醒撇頭避開,被親到臉頰,倒也沒動手揍他,玄弈有些氣餒,「方莫醒,你好歹發飆一下吧!難道真的要我冒生命危險強暴你?」
「你辦不到的。」方莫醒殘忍地點出他們實力的差距。
「你果然超惹人厭。」玄弈把手臂合抱胸前,乍然一笑,「不過今天也不是那麼討厭,你雖然是方莫醒,也畢竟是人。」
他說得沒錯,但在做為人之前,他依舊是方莫醒,不論痛苦與憎惡,悉皆如此,「講完了就去睡,明天同樣七點出發。」
「搞什麼!看來祕密會社被抄的打擊,不足以破壞你的制約。」玄弈搖搖頭,認命地回去睡他的大頭覺,關上書房的門之前,他探進半個身子,「奉勸你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門「砰」聲關上。
方莫醒的指掌滑過成染那疊閤著的資料,若有所思。
「果然是同一家人。」他想起像什麼都清楚的老管家。
讓方莫醒指為同一家人的老管家隔天便從美西回來,沒多久,司機也調養好身體,回到原本的崗位,玄弈領了豐厚的打工費,打算施行一趟深度旅遊。
「這是我的手機和地址,記得來找我。」趁著老管家不注意,玄弈塞給卸任老闆一張便條,「還有……」他拿出手機,「給我你的電話。」
方莫醒沒有拒絕他。一是無傷大雅;二是他在玄弈身上看到一點成染的影子,同樣的直率。
儲存完,玄弈舉著手機,眼角帶著笑凝視著方莫醒,「這樣的話,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會來找你。」
「幹什麼東西?計程車都到了,你還在混!」老管家氣沖沖跑過來,擰著外孫的耳朵往外拽,玄弈非常沒面子地哀哀叫。
方莫醒覺得有些好笑,但他只在轉身回房的時候,嘴角微微一揚。
或許將來有一天,「想」會凌駕於「應該」,「人」會優先於「方莫醒」;也或許,永遠不會。
一切都尚未有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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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玄弈和方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