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信心很快崩解了，在綿延不絕的匡鏘聲中，碎得連渣都不剩。
「沒事、沒事。」她掛著尷尬的笑從廚房探出頭，又立刻鑽回去。
嚴崇信坐在餐廳，心驚膽跳地喝口茶定定神。
他為什麼就沒想到？他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誰說舌頭靈的就會燒菜，這誤會真是大了。
他忍不住又覷了廚房方向一眼，有股衝動讓他想衝進去，搶下那個女人手上所有的東西，並喝令她從此不得踏進他家廚房半步。
很不好的預感，他在商場上什麼風風雨雨都遇過，哪怕是金融海嘯衝擊公司的績效他都遊刃有餘，但現在，他竟隱隱約約冒起寒顫，好像不是毀掉幾個碗盤就能解決的。
才剛想完，就聽見廚房傳來尖叫，尖叫很快噤聲，約莫是不想讓他聽見，可還是遲了。
他走進廚房，很難相信她只是在準備炒飯，很難。
鍋蓋掉在地上，洗碗槽內堆著三、四個碟子，流理台上一只碗歪倒，和著蛋殼的蛋液灑出，潑上砧板上的青蔥，幾個蔥段還被她踩在腳下蹂躪，她身後的炒鍋霹哩啪啦熱烈叫著，冒出除油煙機都沒輒的油煙，在她後腦暈出迷離煙海。
他不禁聯想到有次無意在某台看見的ＸＸ大師，他的身後亦背有萬丈佛光，兩者間荒謬的類似。
「哇啊！嚴先生，這裡都是油煙，你別進來。」她放下烹飪書，窘迫地揮手要他出去，一邊又忙著遮掩混亂的場面，可惜她沒有三頭六臂，顧得了這處就顧不得它處。
「我想……」
「我馬上就可以準備好的。」她顧不得禮節推他出去。刀架在脖子上還不算數，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到最後一刻，如同以往所有求職經驗，死個確實才叫失敗。
「我……」
廚房的雙扉門「啪」一聲關上。
嚴崇信溢出一抹苦笑，投降地回到位子上。
罷了，再怎樣都僅是燒菜，惹不出什麼大亂子……應該吧？
他又喝口茶，嘆了很長的氣，聽著她拆廚房的聲響與懊惱的悔嘆聲。
這女人無疑是麻煩製造機，可另一方面又著實逗趣，讓人氣也氣不起來，尤其是看她為生計不顧一切勇往直前，明明做不到還是堅強掙扎，徹底發揮市井小民的堅韌時，也不免帶些敬佩。
但他不可能僱用她當管家的，那畢竟折騰她也折騰自己，倒可以幫她介紹幾個合她專長的職業，就不知她的專長？還有她那件衣服……
瘋女十八年的洋裝，連穿二天了，她難道沒替換的衣服嗎？
他讓一陣轟轟烈烈的錚鏦響和踉蹌的腳步聲拉回神。
「怎麼了？」他沒再冒然闖入，隔著門問，搓搓鼻子，有股焦味。
「沒沒、沒事……哇！咳咳咳……」
「逼、逼、逼、逼……」
沒事，那這是什麼？差動感知器都震天響了。
他立刻破門而入，濃煙四竄，整間廚房雲裡霧裡似的，要多不真切有多不真切。
他倒沒想著滅火，兀自找著咳得厲害的她，將她帶出去，才拿角落的滅火器回廚房消滅火源，並打發了因警報聲打電話來詢問卻沒人接，急忙趕到的保全員。
處理完善後工作，他居然想笑，的確不是破幾個碗可以解決的，杯盤狼藉算什麼，他半間廚房都燒了，就為了盤蛋炒飯。
「對不起，我會……我會賠的。」
她沒有哭，沒有找任何藉口，她的顫抖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出自對他的歉疚，與怪罪自己笨手笨腳造成的困擾與麻煩。
「大約一、兩百萬吧！」
「嗄？」
「重新裝修的話。」他沉痛嘆息，只有表面。
「這這這、這麼多？」她嚇得連話都講不清楚，差點咬了舌頭，連連深吸幾口氣，才終於能好好控制臉部肌肉，「我會賠的，一定賠給你。」她一臉慷慨赴死的模樣。
「淵小姐，不知妳打算怎麼賠？」他好整以暇逗著她，犀利的目光一掃而過她的手，暗自蹙額。
「借錢我也一定還你。」他都皺眉了想必氣得不輕，她工作沒個影又捅了簍子，真應了那句「出師未捷身先死」。
「方便請問妳打算跟誰借嗎？」他背對著她走，不知想去哪，語氣冷淡，嘴角卻饒富興味地揚著。
她考慮了會道：「地……地下錢莊。」
「確定嗎？那種地方還不出來可是會出事的。」他回頭睇著她，神情嚴肅。
「嗯，我該負責的。」她堅定點點頭，又朝他深深彎下腰，誠心致歉，「嚴先生，對不起，我很需要這份工作，所以騙你我廚藝很好，我以為我盡力就有機會，卻造成你的損失，真的很抱歉。」
「廚藝是假的，那幫佣呢？」他淡淡問道，蹲下翻找櫃子。
「是真的，我幫過佣，家事打掃都做得很好，只不過燒菜總是……」她愈說愈虛，用手背推回下滑的眼鏡。
「燒了廚房？」他替她接話。
「沒有、沒有。」她猛搖頭，小小聲地說：「最多燒了鍋子。」這次是因為她打翻油蔓延火勢才措手不及。
他突然托起她的指掌。
她登時傻住，一時接不上前後。他們不是在談賠償問題嗎？忽又緩過勁，忙抽回手。
他笑笑任由她，抬起手中的醫藥箱。
她立即會意過來，窘怯道謝，頭都不敢抬，火速接過醫藥箱為自己被菜刀切出好幾道血口的十指上藥，一邊感到前途茫茫。
雖說茫茫，也不過就兩條路。
一是借到錢，但她可能會因為沒錢還高利貸斷手斷腳。
二是不管借不借得到錢，她都要去賣血賣腎賣器官籌錢還債，只差債主不同。
而這兩條路又筆直邁向同一終點－－寬廣的殘廢大道。
她悲哀想著，但打不死的蟑螂個性很快又發作，不知不覺規劃起後半生的殘廢生涯。
她可以去賣口香糖或彩卷刮刮卡之類的，但手腳都斷的話就麻煩多了，也許去廟前賣香，或去夜市邊爬邊賣抹布，啊！不對耶！她沒手沒腳怎麼爬？一輩子都只能靠蠕動或翻滾移動，光想就覺得這畫面實在太……
她想得出神，臉都皺成一團，冷不防一聲夾雜笑意地低喝。
「等等。」他扣住她的腕。
心不在焉的她嚇得險些跳起來，不明所以盯著他。
「妳沾茶做什麼？」
她兩眼往下一挪，赫然發現右食指正泡在藥膏旁邊的茶杯中，衝口「咦」了聲，忙把手縮回來，驚惱後也覺得可笑。
「笑什麼？」他抽張溼紙巾給她擦手。
想起他的廚房，她趕緊壓平嘴角，並試圖下垂點，以表示她的真心懺悔，「沒什麼。」總不能說她覺得他們八字犯沖，認識不到兩天，她就成出醜達人，他則成衰尾道人。
心知她打馬虎眼的嚴崇信，照樣懶得揭穿她的瞎話，拉張椅子坐下，輕鬆靠背，兩臂交疊，與她談正事。
「淵小姐，老實說我沒有要妳賠償損失。」演變成火燒廚房，多少也是他縱容的。
她擦藥的手乍然停住，頭很慢很慢地抬起，臉上帶著很深的疑慮，懷疑自己出現幻聽。
「妳沒聽錯，不用妳賠。」他重申，後頭幾個字講得特別慢。
「真的？」她大喜過望，眉眼、嘴角都吊起笑，卻在下刻垮得背都駝了，搖頭道：「不行，這是責任問題。」
他盯審了她半晌，沒吭聲，好不容易開口了，卻是沒相干的事。
「快下午了，一塊用午餐如何？」
她讓他跳躍的談話搞得有些暈頭轉向，理了理思緒後，心虛道：「我不餓。」才怪，從昨晚他施捨的粥後，她就陷入全面斷糧，好餓，但沒錢就得認命。
「淵小姐，有推薦的餐廳嗎？」他無視她的拒絕，也好奇一貧如洗、味覺與廚藝卻都如他的她，是上哪用餐。
推薦？她從前吃剩菜，現在吃爛菜，這能拿來推薦嗎？
淵芮海望著俊美優雅如貴族的他，大大嘆口氣。
這個男人和剩菜、爛菜根本沒法結合在一起。
「我只挑味道，不挑地點的。」他補充道，避免她誤會他只上貴死人的餐廳。
聽見味道兩字，淵芮海的腦海剎時閃過那個美味到無以復加的記憶。
「有了，金鋼餐廳。」她的雙眼熠熠發亮，像挖到黃金般。
「就麻煩妳帶路了，淵小姐。」他微笑，笑得像個挖好陷阱，就等獵物跳下去的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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