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更珍惜那個人,不再逃避,可是每當這樣想的時候,心情就會更沉重。
「啊!切到了。」
「我看看,這要止血消毒。」
杜耀堂抓著妻子的手,先幫她清洗傷口,隨後動作迅速上藥包紮,完全就是一個專業醫生的架勢。
「傷口小心不要碰水,飯我來做。」他說著,輕推白欣芸要她到一邊去。
「讓我先切完菜。」她一臉不礙事,拿起菜刀又要繼續。
「別切了。」他要她放下刀子。「我不想等會兒看見湯裡面漂著手指。」
「杜耀堂,別亂詛咒你老婆好嗎?」她皺皺眉,故作生氣狀。
「我哪敢,刀還在妳手上。」他往後退幾步,直盯著那把刀,看似害怕,但眼裡都是笑意。
杜執軒洗完澡下樓,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一對恩愛的夫妻,無從介入的夫妻。
他靜靜坐到客廳去,沒有特意去叫沒注意到他的他們,雙手用力相互搓揉拉扯,彷彿不這麼轉移注意力,他就會做出無可彌補的事。過了一會兒,白欣芸走了過來,笑著和他打招呼,一邊開玩笑般講著杜耀堂的壞話。
他分開雙手跟著奚落,鬧了下後,忽然轉了話題。
「嬸嬸,妳跟叔叔都沒吵過架嗎?」印象裡,他們總是像現在這樣奚鬧對方,沒有真為什麼事吵起來過。
「嗄?當然有。」白欣芸無可奈何地扯扯嘴角。只是他們從來不在孩子面前吵,有時吵架的導火線甚至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像要放多少鹽,還是牙膏要擠前面還是後面……
「真的假的?我從來沒看過。」杜執軒,你在期待什麼?不可以這個樣子。
「當然是真的,沒有夫妻是不吵架的,婚姻就是這樣子,等你以後結婚就會明白。」白欣芸低垂眉睫,眼神彷彿是在感概,又彷彿是在欣慰。
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像一場夢,回想起來,經歷過的人生如同沙漏般,一點一滴流逝堆積;結婚的喜悅、無法懷孕的打擊、杜執軒帶來的希望、三個人的家庭……
杜執軒沒有接話,心裡想著:我永遠也不會有婚姻,這一輩子,永遠也不會有……
他凝望著廚房內忙碌的男人,又轉過頭,注視旁邊陷入沉思的女人。
內心,有什麼說不出口的情緒沉了進去,深深的陷入。
守著一個祕密原比想像中的還要難熬。
人為什麼不能是極端的自私或極端的善良?如果只有一種的話,一定會輕鬆多了。
同一刻,廚房內的杜耀堂回了頭,視線落在客廳,不曉得在看誰?
世上本來什麼荒謬的事都會發生,但怎麼也不該發生在他身上。
記憶中,執軒問過他一個問題:叔叔,怎樣才叫喜歡一個人?
那時想了許久的回答,現在卻不這麼認為。怎樣才叫喜歡一個人?誰知道呢?全都亂了,亂了。
一家子吃完中飯後,杜耀堂和杜執軒去執軒父母家,白欣芸笑著叮嚀他們晚餐前要回來。這樣的假日活動似乎成為慣例,她已很久沒跟他們一道去了,那棟房子彷彿成為兩個男生的祕密基地,偶爾,她也會吃味地想:如果杜執軒是女生就好,那他鐵定會跟她較親,他們可以一起逛街買衣服。
另一方面,杜耀堂和杜執軒雙雙窩在那棟房子內打掃,早前請的幫佣已經辭退,是杜執軒要求的,從他願意再次與杜耀堂來這裡時,提出的要求。
當時,因為杜執軒態度轉變,讓杜耀堂欣喜下沒多作考慮答應,之後才意識到靠兩人打掃房子是件很累人的事,不過每當他看向杜執軒,他總帶有一張笑臉,似乎樂在其中。
那樣的笑臉,讓杜耀堂覺得再累也是值得,總好過杜執軒有陣子的冷淡。
杜執軒擦拭擺在電視櫃上的汽車模型,他記得那是他爸送他的,就在車禍發生前的沒多久,那天,叔叔和嬸嬸也在,為什麼會聚在一起已經忘了,不過在場的人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眼角餘光掃到杜執軒直盯著模型,若有所思的神情,杜耀堂直覺問道:「執軒,你想起什麼嗎?」
杜執軒偏過頭,對上他的眼。「沒有。」
絕對不告訴他實情,唯有如此,才可以用失憶當藉口回到這裡,只有在這兒,在這間只有他們存在的房子裡,才能小心翼翼地維繫不能被發現的罪惡……
「執軒,過來幫我一下。」片刻後,杜耀堂又叫道。
「來了。」他扔下抹布,三步併兩步奔過去。
「小鬼,瞧你精神的,待會兒二樓全讓你包辦算了。」杜耀堂的嗓音有股揚起的愉悅。
「那有什麼問題,我年青力壯,不像某人年老力衰。」他哈哈笑著,眼裡都是戲謔。
杜耀堂毫無怒氣地瞪著他,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臉頰,疼得他唉唉叫,嚇得杜耀堂趕緊放手。
怪了,他有捏這麼用力嗎?
「騙你的。」下一刻,杜執軒嘻皮笑臉地給了解答,兩手同時護住自己雙頰。「叔叔,我這俊臉捏壞你可賠不起。」
「什麼?俊臉!你這自戀的個性到底是遺傳到誰?」他大哥大嫂明明都很正常。
「你啊!」杜執軒很順口的接了話。
「少亂說。」杜耀堂哭笑不得。「這麼不正經,小心交不到女朋友。」
「誰說的,我還被倒追。」他脫口而出。
杜耀堂微怔下,收起笑臉,目光從杜執軒的眸子往下移了幾分,語氣有自己都未察覺的不悅。「隨便倒追男生的女生,還是不要的好,別交那種女朋友。」
「當然不會,我……」我喜歡的是你。杜執軒閃過一抹苦澀表情,但很快被隱藏下來,不願再談這個話題,他繞回主題。「叔叔,你要我幫你什麼?」
「桌子,往前搬。」彷彿有種默契,話題順利岔開。
兩人一左一右抬起沉重的木桌,緩緩前行,弄好後,杜執軒又回去擦電視櫃時,不慎碰掉一隻陶瓷娃娃,娃娃撞到櫃角,裂成一片片,灑落地氈。
杜耀堂聽見聲響,回過身,杜執軒正怔著,反應不過來。
「打破什麼?別碰,我來收拾。」他扔下吸塵器,快步走來。
杜執軒覺得左手掌心刺痛,他展開手掌一看,被劃了道血口,很長但不深,大約是碎瓷彈射時割傷。
杜耀堂見著,拉著他去沙發坐,一邊還小心提醒他不要踩到碎片。
「先按著。」他遞張面紙給他,很快找出急救箱,半跪在他面前,捧著他的手為他上藥。「忍一忍,消毒會有點痛,要注意……」
急切關心的叨唸驀地停住,他錯愕盯視手背上溫溼的液體,昂首,杜執軒的臉上全是淚,模糊淚眼的視線緊緊凝視著的,是他和他交握的手。
從來不知道,得不到回應的感情那樣脆弱,一碰就碎了。
好痛苦,無論是要裝作若其事的生活,還是罪惡感的煎熬,他只能獨自一人承受,笑臉之後都是噬人的黑暗,現實的自己和內心的自己愈差愈遠,撕成兩半,沒有一件事值得開心。
所以,不過這種程度,也讓他感動得無以復加。這樣的自己,未免太過可憐。
可是,足夠了。
朦成水霧的視線裡,杜執軒努力想看清對方的面容,卻始終看不清,隱約見一隻手朝他伸來,厚實的指掌抹掉淚水,溫熱的貼在他的臉頰上。
「不要哭、不要哭。」那個人說。
臉上被指掌磨磨蹭蹭,渴望已久的溫暖反覆在肌膚上擴散。
深鎖的房子,只有他們的房子,像間密室,鎖在裡頭的全是祕密。
杜耀堂深深一閉目,藏在眼皮底下的,是慢慢崩裂的道德。透過指間感受到的溫度,似乎有什麼他極端懼怕的事物把心給融化了。
然而最後那一絲理智告訴他:杜耀堂,你永遠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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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杜耀堂與杜執軒,也是純意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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