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的我恐怕還不懂得什麼是寂寞,會創造出他來,也許只是一時恍了神。
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飄流不息的浮雲,一輪將要殞落的晚陽火紅的燃燒了半邊天,微涼的風拂面而來,滲著青草的獨特香氣,隨著鼻息在脾肺中流滲輾轉。
我是誰?
我從何而來?
這是連我自個兒都不知曉的事,但我的存在是如此的自然與理所當然,只因這世間萬物沒有我看不透的。輪生死滅、生生不息,皆是如此,只有我,一直活在這世間,這世間也只活著我一人。
一片靜謐,了無人聲,唯有花草流水、樹木風雨、日月四季反覆流轉,我在不停反覆的世間遊盪,行行復行行,過了多少歲月時日亦沒花心思去記。
春暖了、花開了、天涼了、雪下了……在那寒天凍地的光景,腳下踩的是數尺厚雪,我未陷半分,依舊行雲流水般踏著徐緩步伐在白茫的天地中。
望去能及,皆為空,耳所能聞,皆是寂。
那時,我真的不懂什麼是寂寞。
莫不是一時恍神,才會不知何以的伸出手,接住川流不息的降雪,冰涼的細雪很快讓掌中的暖意緩融了,徒剩一灘水,從指縫中細細流去,點點滴滴,落了地,又結了冰,除了掌上殘餘的薄霜,眨眼間,還欲挽留什麼。
我劃破掌心,任血溢淌,滲地便成花,朵朵擴散,蔓延紅豔,極為刺眼,從此,天地的極寒之雪與我溫熱的血再也分不開,融成一體,生死不離。
雪與血造就了他,膚白若玉肌、髮白似綢絲,只有那帶一點血色的唇和淡灰的眸為他妝點出少許色澤。
這個彷彿我血肉分身的孩子,有著白雪的外貌與紅血的性子,表似冷傲,內若狂火,愛欲其生,恨欲其死,既冰又熾、既善又惡,轉眼間瞬息萬變。
他問我:「你是誰?」
我是誰?我老早前就不再去想這問題,如今讓他一問,一時半刻竟答不上來。
「你為何不說話?」那還不及我腰高的孩子又問,神情似是漠不關心的冷寒,眉宇間卻有難以見察的不耐煩。
我仰首望天,頗費心思索這其實很簡單的問題,湖綠色的衣袖又讓那孩子拉扯催問,倉促間,便隨口為自己取了名字。
「帝釋天,我是帝釋天。」
「帝釋天,那我是誰?」那孩子的疑惑彷彿無窮無盡,如似方從這片大地上甦醒的我,在茫然的思緒中反覆自問:我是誰?
我撫摸他柔白的髮,彎下腰與他平視。「冬君,你的名字。」
冬君偎到我身上來,冰冰涼涼卻不是凍人的寒氣,他指尖圈著我的髮絲,又問道:「只有我們嗎?」
「該是吧!」起碼這些年光,我還沒撞著別人過。
此後一如往昔,日子在寧謐中似水流逝,我不是多話的人,這孩子亦是,他隨著歲月成長,益發突顯靜如深雪的神韻,舉止言談盡是虛幻縹緲、優雅輕淡,連我都不禁折服其下,他尤愛在晚冬閉眼睡於積雪上,也曾問過我:「帝釋天,你說,我是不是雪變的?」
我頷首答是,但未詳說其中細節;關於他的出身,不只是雪,還有我的血摻和其內,這些他都不知。
他一身單薄側身仰躺,白衣白髮極盡繾綣纏綿的散亂,注視他時,記憶中那場降雪彷彿再度活了,我又回到那不知過了許久的過去。
蹲下身,指掌輕輕整理起他鬆散的髮絲。明明日日夜夜相處,他一點一滴的改變我都看入眼底,可他不再是孩子的模樣,卻宛若是眨眼間發生的事,清楚察覺到冬君的長成時,他已變化的如此之大,都和我的肩頭同高了。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日,偶然間,我和冬君找著一個地方,我們叫它「天水」,去天水的路那是誰也想不到的離奇,以致我們都在世上遊歷了好幾遭,才發現竟還有我們沒踏上的土地。
這塊嚴寒之地,終年大雪不斷,奇的是,唯一連接外邊的江水絲毫未結冰,一些花草樹木亦好端端的生長在此,我猜想約是此處的清淨靈氣所致。
冬君很喜歡這兒,他對於冰雪向來有偏執,所以我們在天水待的時間比它處久了許多,後來,離開天水後沒多久,我們到了「華胥氏」,在這裡,我遇見了一個絕麗脫俗的女子,她為了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女媧」。
不知道多久前我就已經認定世間只活著我一人,這霎然冒出的女子令我又驚又喜,我想或許她能答出我一切的疑惑,可結果我還是失望了,她只見過創造這世間的人──盤古,僅僅一面,什麼都趕不及問。
我為何存在?女媧為何存在?盤古為何開天闢地?他又是怎樣生出?都是無人能解的謎,女媧對謎底並無我執著,她灑脫的不去追究根源,而是去創造新的生命,讓大地不再一片孤寂。
「凡人」因此而生,他們開始繁子育女,增長的速度連女媧都嘆為觀止,凡人異於我們,他們沒有法力,耐不住自然的考驗,壽命更是短得不像話.所以當他們見識到我們的不同,他們匍地跪拜,尊稱我們為「神」。神,這是我頭一回聽到這字眼,之後,我們便升格成為這個字的代表。
我問過女媧:「妳為何造出有缺陷的人?」
女媧奇怪的覷了我一眼。「我可是盡力了,就能這樣。」
我才明白,並非人人都同我般,能弄出個冬君。說到冬君,自從地上有了凡人,他似乎頗不開心,倒非他厭惡凡人,而是嫌吵,時常可見他的眉間鎖著淡淡結紋,約莫是這因素,他對女媧始終很淡漠。
雖然我早知他的性情,但只有我倆時沒得比較,現下一看,當真好惡分明,喜厭在清冷的模樣下依舊一清二楚。
女媧仍繼續造著他的人,我和冬君又回到了天水。撇開天水隱密不談,它的酷寒亦不會讓凡人遷徒來居,對冬君來說再好不過。
但天水再好,也不可能待上永生永世,我問了冬君:「沒有想去哪兒嗎?」
冬君又邈然地往終年不化的冰雪臥倒,默了默,才悠悠地抬起頭道:「沒人的地方、安靜的地方。」
這可難倒我了,別說人早佔滿這片地,打人出生後,像我們一般的「神」也陸續竄生,這些神和我、和冬君、女媧有微妙相異,他們是自然萬物藉日月光華,經歷數不盡的長久歲月轉變而成,雖說他們的數量比起人少上極多,但和人混居在一起,也算是遍地而生。
我為了冬君的話煩了些許時日,偶然,昂首望天,竟發了奇想。
找不著沒有人的地,但沒有人的天肯定是有的。
和冬君談起,他斷然道聲:「走吧!這九重天上不知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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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帝釋天
PS:關於冬君和雷澤的忘川一文因故重寫已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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