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北二高發生重大連環車禍,目前已確認造成七人死亡,十九人重傷,六人輕傷,肇事原因警方研判疑為前方砂石車……」
晚間七點新聞臨時插播了這段不幸的報導,主播擺著沉重的表情,將畫面轉給現場記者,記者不斷為身後撞擊成廢鐵、扭曲變形的車輛加上旁白說明。
同一個時間,臨近的一家醫院忙著接收傷患,不論是外科、內科、醫師、護士,人人都忙著搶救車禍的生還者。
杜耀堂當上醫生這麼多年,這是他最慌亂的一次,他萬萬沒想到,他大哥大嫂也是這場車禍的受害者,一人當場死亡,一人送醫不治,唯一倖存的只有他八歲大的小姪子。
而現在,他姪子的命就掌握在他手上。
腰部扭折、肋骨斷裂、血胸,加上顱內出血與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擦傷、挫傷,杜耀堂在心底為姪子捏了把冷汗,他沒有把握能救回他,甚至在急救過程中,還一度發生呼吸停止的狀況。
幾乎用盡畢生所學,在手術室和死神搏鬥了十幾個鐘頭,才把情況穩定下來。這之後,根本沒有時間傷心難過,他又忙著處理大哥夫妻的喪事,和後續的保險理賠等等,還有收養姪子一事。
他的妻子患有不孕症,原本他們打算去領養一個小孩,現在也不必了,他們決定全心照顧好杜執軒,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聞對這次的意外採取追蹤報導,某些記者還潛入醫院,妄想訪問生還者,搞些什麼獨家報導,醫院為此動用警衛維持秩序。醫院恢復寧靜後,電視節目卻還沸沸騰騰地炒作。
前來照料杜執軒的白欣芸──杜耀堂的妻子,便在如此景況下日復一日渡過,等待小姪子清醒。
不曉得自己昏迷多久的杜執軒張開眼眸,最先見著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他聽她喚道:「執軒、執軒。」
他睜著茫然的眼神,開口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什麼聲音,喉嚨乾澀得發疼,那個不曉得是誰的女人變得一臉緊張,他看她好像按了什麼東西,沒過多久,一位穿著白袍的男人疾行步入,他也對著他叫:「執軒。」
他認識他,那是他的叔叔。
「欣沛,麻煩妳倒杯水過來。」杜耀堂一邊說,一邊解開杜執軒的釦子聽診,簡單地檢查一下。
白欣芸很快遞上一小杯水,並照丈夫的指示,一小口一小口讓杜執軒喝下。
讓水分潤澤喉嚨後,杜執軒輕喊了聲:「叔叔。」音量很小,卻足以讓他胸口發悶發疼。
杜耀堂溫柔的摸摸他還纏著紗布的頭,帶著放鬆下來的笑容道:「執軒,先不要說話,等你好起來,叔叔就帶你回家。」
「執軒、執軒……」杜執軒反覆唸著自己的名字,若有所思。
杜耀堂湧上一股不安,他從前也碰過類似的狀況;那名傷者也是在別人叫他時,一臉困惑地唸著自己的名字,然後問周遭的人他是誰,最後被診斷出有失憶症。
「叔叔,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我的名字?執軒是在叫我嗎?」杜執軒充滿疑惑地開口,他的問題讓兩名大人緊張感頓時攀升數倍。
「執軒,你認得她嗎?」杜耀堂指著妻子。如果真的失憶,怎麼又認得他?
「不認識。」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不太相信的再確認一次。該不會執軒只認得他吧?
「你是叔叔。」杜執軒很肯定地回答。
「耀堂,怎麼會這樣子?」白欣芸緊張地扯著老公的手臂。
杜耀堂要她稍安勿躁,轉頭又問了杜執軒幾個問題,杜執軒總是回答「不認識」、「不知道」。杜耀堂這時心裡也有個底了,但自己畢竟不是腦科專家,不適宜亂下定論,因此他先安撫杜執軒,讓白欣芸陪著他,隨即去找腦科醫生來做更精密的檢查。
經過各科醫師會診後,認定杜執軒患有心因性失憶的情形,但誰也解釋不出為何他連父母親都忘了,卻唯獨記得杜耀堂這個叔叔。
要讓人恢復記憶只能順其自然,杜耀堂深知這個道理,他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慢慢講些小時候的事讓杜執軒聽,然而每當杜執軒問起雙親的事時,他總是不敢明白告訴他,他的父母都已死於車禍。
還無法下床的杜執軒最期待的,就是每天他叔叔來這裡和他聊天,他不懂為什麼自己一點也想不起來這些事,一片空白的記憶裡,唯一存在的熟悉面孔就是他叔叔,只有看見他,他才會感到安心。
其實嬸嬸也對他很好,買了很多東西給他,對他說話比叔叔還溫柔,輕聲細語,但他喜歡她卻無法親近她。
小孩子的再生能力很驚人,短短幾個月,杜執軒就好全了,要注意的只有回診短期復健與日常生活的保養,身為主治醫師的杜耀堂比誰都了解這些,醫院方面自然放心讓他辦理出院。
出院後,許多事就不得不和杜執軒說明白,他終於知曉父母過世的消息。杜耀堂原先還怕他會太難過,好在他表現得很平靜,只微露消沉與煩惱的神色。
杜耀堂看在眼裡,只能夠用些他喜歡的東西轉移他的注意。他不是八歲的小孩,也沒有喪失記憶的經驗,所以無法理解杜執軒的心理在想些什麼。
除此,他還保留大哥的房子,有空時,他或者他的妻子會陪著杜執軒回去,讓他摸摸看看,不單是可能能令他想起什麼,也讓他如果真的恢復記憶時,最少還擁有個父母遺留的東西。
「執軒,嬸嬸買了新衣服給你,快點過來換換看。」自從小姪子搬來之後,白欣芸三天兩頭就買東西給他,對他好得不像話。
杜執軒丟下手裡的球,興高采烈的跑進房間,過了一會兒,杜耀堂見白欣芸跨出房門,又忽然探進半個身體咕咕噥噥交待了些事,最後才竊笑地掩上房門。
「這年紀的孩子真有趣,什麼事都搶著要自己做。」她朝杜耀堂走近,笑容滿面。
「都是這樣的,妳疼他可以,別太寵,會害了他。」杜耀堂捲起袖子,動手清洗水槽內的碗盤。
「還敢說我,那堆塞爆櫃子的玩具還不知道是誰買給他的?」她挑釁似的瞟了眼他。「放心吧!這孩子乖得很。」
「樣子像大嫂點,個性倒跟大哥挺像的,對了,這兩天要記得去幫他辦復學手續,讓他回學校。」他正奮力和一個超難洗的湯鍋廝殺。
「我知道,其實……耀堂……」她垂下眼眸,微乎其微地一聲長嘆。
「什麼?」這該死的鍋子怎麼刷不乾淨?
「有時候我還是會想,如果能有自己的孩子該有多好?被喊媽咪的感覺到底是怎樣?」
「欣芸……」雙手停下動作,偏頭注視著妻子。
白欣芸對上他的目光,扯出抹笑容。「你不要露出這種眼神啦!我只是……」
「嬸嬸,我好了。」杜執軒童稚的聲音突然插入。
她轉頭,他已走了出來,穿著仿大人西裝的外套與藍色短褲,顯得可愛嬌小。
「讓嬸嬸看看,執軒,你有喜歡嗎?」白欣芸拋下洗碗的老公,愉悅地朝他接近,眸底都是幸福的笑意。
即使不是親生的孩子,執軒仍然會是她的孩子,最寶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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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杜執軒(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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