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 第四輯
◎二、番薯
⊕潘文良
老一輩的人,總是這麼唸道‥「古早古早,恁公仔娶恁嬤,番薯食𠇺飽!」
然後,便接著敘說「日殖時代」,那一段辛酸的往事……常常說得他們,淚水淋漓的。 (恁‥你的、你們的。 嬤‥祖母。 𠇺‥得。 糜‥粥。)
那時候,甭想吃到一碗白米飯,吃的全是「番薯」,有時,有了碗米,就得加上「一大鍋番薯籤」,煮成「番薯籤糜」,灑上一些鹹鹹的鹽巴,就算是頂好的了;一天三餐都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事至今日,使得他們,一聽到「番薯」,都懼之七分、畏之三分……連忙搖手擺頭地道‥「食驚囉!」(吃怕了!)
記得父親,有句話說‥「番薯大間——米著省。」(台語。)
意思是說‥吃番薯,比吃米飯,來得容易飽;番薯儲存很多的話,「米」也就會省很多。
記得小時候,「灶骹」總是堆著一堆番薯,煮飯時,丟幾個進去一起煮,煮出來的飯,就有一股番薯的香甜在呢!
而且,順手丟兩個到「灶孔」內的「火灰」中去炰……
天天吃番薯,倒也不覺得「膩」,為什麼‥老一輩的人,一提到「番薯」,總是說「食驚嘍」呢? (灶骹‥廚房。 炰‥煨、烤。)
其實,「番薯」是種相當營養的副食,據言‥番薯為涼性,夏天食之,可解疲勞;「番薯葉」也是一種好吃的菜,有人稱番薯葉為「過溝菜」,因為‥番薯藤,能長得很長,甚至爬過山溝,故稱之為過溝菜;而農人常拔番薯藤、葉去餵豬,故又稱之為「豬菜」。
番薯可以刨成籤,沾上麵粉,炸成「番薯籤丸」;還可以切成片,沾上和蛋的麵粉、灑些監巴,煎成「番薯餅」;或是加上砂糖,煮成粘糊狀的「番薯糖」;就算是只加水「白煮」,也都會令人垂涎三尺;還可以洗出「番薯粉」,說來,功用可不少呢!
至於‥番薯的種類,真是多不可數,大致可分為‥「食葉」和「食塊根」兩類——食葉的番薯,其藤伸得很長、葉脈也很長、葉子大且柔軟,所長的番薯,往往不及拇指大;食塊根的番薯,葉子稍為短小,而其所長的番薯,可是一大串呢!
有時,一顆往往就長得跟人頭那樣大呢!(今日市面上,所見的番薯,多為改良種,往往也不會太大;或是太快採收,而不會太大。)
番薯葉有「心形葉」和「掌狀葉」兩種;番薯的顏色很多,有「紅皮白肉」的(煮起來特別鬆)、有「紅皮橙色肉」的(這種最甜)、有「白皮白肉」的、有「黃皮黃肉」的(烤來最香);還有一種「心形綠葉、紅莖」的,長的是「紅皮白肉」的番薯,這種番薯最差了,雖然葉大、莖長,可惜炒起來,爛爛的,不怎麼好吃,而番薯長得雖然大,煮來卻水水的,看來,只適合煮來餵豬和雞、鴨。
而番薯除了「食用」之外,還可以做「番薯盆栽」呢!將番薯置於盆中,待其發芽,插上竹引,任其攀附,自有一番風趣;而番薯也會開花,無論哪一品種的番薯,都是開淡紫色、喇叭狀的花,簡直就跟「牽牛花」,一模一樣呢!
各種不同顏色的「番薯盆栽」,佈於庭中,倒能享受欣賞的樂趣。
* * * *
阿文有一陣子,突然對番薯,起了興趣,也就到處尋找來種,短短一個月內,竟然收集了‥二十幾種不同的品種——
有種「心形、赭色莖葉」的番薯,還遠從「林口」帶回家種的,在阿文家鄉,並無此品種番薯,這是食葉類的,其番薯怎麼種,也長不大。
母親也帶回了一種‥「掌狀、黃綠色莖葉」的番薯,葉緣片上,還自然地鑲著,淡紅色的葉緣,樣子很美,可以做「賞葉盆栽」,可惜‥其番薯也長不大,不過,番薯葉,炒來特別可口,據說還可以作藥呢!
後來,大弟阿童,亦不知從哪,帶回了一種‥「心形、綠色莖葉」的番薯,其莖比一般番薯粗,葉亦比一般番薯大兩三倍——還以為‥它長出的番薯,也會大一般番薯兩三倍呢! 細心看顧數個月後,掘開來一看——竟然連一個也沒長;還好葉子炒來也不錯,不然,就只適合餵豬了。
阿文有天,又找到了一種‥跟大弟所帶回來的品種,「一模二樣」的,差的只是莖葉之上,有一層微細的白毛而已!因此,葉子不好吃,還好,會長番薯,否則就只是「種好看」的罷了!
想起那陣子,一有空閑,就「拚命」的「掘菜股——種番薯」,田頭種到田尾,「䯇仂」得很。 (䯇仂‥工作勤奮、賣力。)
因為人家說‥「『台灣』就像是一個『番薯』。」
所以‥阿文還特地,掘了個「台灣」的形狀,來種各種品種、各種顏色的「番薯股」呢!要是從高處往下看——可還還真是「有得瞧」啊! (股‥壟。)
有次,阿文還掘了個‥「阿文」字形的番薯股,來種番薯呢!
可惜,那時沒照相機,不然,就能照下來,一定很「壯觀」的。
* * * *
也許是那陣子,「愛番薯成了痴」,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天夜裡,竟然夢到——獨自帶著把「草鍥仔」、背了個水壺,便到山裡去「探險」(這是阿文小時候的興趣),爬著~爬著,忽然‥日月無光、天昏地暗…… (草鍥仔‥草刀。)阿文正在驚惶之際,竟見——
天空有道光芒,直墜而下……掉到山頂上——繼而天地,又恢復了光明。
阿文好奇心至,以為是‥外星人駕著飛碟——來地球觀光了!於是‥便爬上山頂,去探個究竟;四處找尋,竟發現‥
一藤發著微光的番薯藤——掌狀的葉片,而莖葉皆成半透明狀、翠綠如玉。
阿文如獲至寶,驚喜萬分,以為那番薯藤,是天境所遺落的靈草呢!於是,將它帶回家~種到盆裡——澆水施肥、驅蟲除草,日夜晨昏,照顧倍至,猶如母親訶護嬰孩一般;還為其取了個名字,叫〈翠光番薯〉呢!
〈翠光番薯〉漸漸地長成,竟會隨著季節時氣,而改變顏色‥「黃~青~黑~白~赤」,五種顏色,依時交替,然而,不管是什麼顏色,皆如「玻璃紙」一般,呈半透明狀;到了夜晚,整株番薯,還會像螢火蟲似的發光呢!(換到什麼顏色,就散發什麼顏色的光。)還有淡淡地,猶如蓮花似的香味。
阿文由「一藤」,種成了「一股」,又由一股,種成了「一片」……
摘回食用,食時清爽可口、食後身輕神奕……
阿文每日,歡天喜地的,摘了一大堆〈翠光番薯葉〉,挑下山去賣,三兩下子,就賣得清潔溜溜的,一把賣到五十塊,大家還是搶著買呢!
可是‥到了番薯葉「變黑」時,大家吃得竟然都病倒了——據醫生研究,是吃了「黑色番薯葉」,「中毒」了的關係……搞得阿文家,天天都「熱鬧」得很,有很多人,跑來「討債」——阿文賠得‥差些連皮都被扒了呢!
另一方面,醫學界也跑來,要〈翠光番薯〉回去研究——
沒多久,報上就連篇發表了,〈翠光番薯〉的研究報告,說什麼‥
〈翠光番薯〉是一種「靈藥」——
葉子呈現「黃色」時,可製成「腹肚用藥」,上吐下瀉肚子痛、腸胃不舒服,一吃就見效,還能夠壯精補腎、滋陰潤陽。
葉子呈「青色」時,乃「五官用藥」,食後提神醒腦,眼病、耳疾、牙痛、流鼻血、感冒發燒、喉嚨發炎、清涼退火……諸多頭部的病痛,都可治癒。
葉子呈「黑色」時,則是有毒的,不過‥這是「皮膚用藥」,不可服用,只能外敷,可治好各種皮膚病,諸如‥頑癬、白癬、牛皮癬、香港腳、富貴手、爛瘡、蚊蟲咬傷、蜂蟞蛇嚙,或是奇癢,用之「以毒攻毒」,一抹見效。
葉子呈「白色」時,乃「解毒用藥」,如有食物中毒、藥物中毒、瓦斯中毒等,服之即解。葉子呈「紅色」時,乃「補血用藥」,內服能補血、外敷能止血;其光雖微,聚多愈盛,夜行可照明,還能「驅魔避邪」呢!
報章雜誌,如是「大肆宣傳」,害得阿文家,每日車水馬龍,水洩不通,人群蜂湧,擢髮難數——全是為了一睹〈翠光番薯〉的風釆、購買〈翠光番薯〉。
(結果‥買回去都種不大,只有阿文家的土地種得好。)
阿文天天廣納錢財——日進斗銀~月入萬金……還蓋起了個「華陀大藥廠」,穿著白色的袍子……拚命似的,日夜製造「番薯藥」(那〈翠光番薯〉,說也奇怪,各色採收後,就「永不退色」,製成各色「丹、膏、丸、散、液」,皆可長期存放)——錢賺得堆積如山,要睡覺都爬到「錢山」上頭去睡……
哪知‥一時「得意忘形」地,張嘴哈哈大笑——竟把自己給「吵醒」了……
就此「南柯一夢」,害得阿文,常常帶著草鍥仔、背著水壺——到後山去……等待「奇蹟」出現。
* * * *
農人常會利用「斜坡地」,來種植番薯——先要整出一股一股的圃,遠遠的看去,斜坡上,就好像掘了一級一級的階梯似的;整地好後,再割「藤栽」來種,選擇藤栽,最好的是莖端所發的新芽,差不多一尺的地方,割下來種,因其生長力較強,不易枯死。
阿文自幼跟著父母、鄰人種番薯,也稍有心得‥圃要大、土要鬆,每株藤栽之間的距離,至少要一尺以上,好讓它有足夠的空間生長;番薯四季隨時都可以種,五、六個月,就有得收成;種番薯也較為輕鬆,不必像種其它的菜,要時常澆水、施肥、除蟲什麼的,種後到收成之間,只要除個兩、三次草就行了。
老一輩的人,總是說‥「年冬佫較歹,番薯嘛種有食。」
番薯對於生長的環境,要求並不高——隨地種,它就隨地長,所以‥才會有所謂的‥「時到時擔當,無米則煮番薯湯。」這句諺語。 (則‥才。)
記得‥那時做活,總是「全家」出動,而且,「那家」看「這家」在種,也跟著一起出來種——人多,話也就多,雖然,隔了十幾,二、三十公尺,大家還是從早到晚,天南地北的論古談今,場面煞是熱鬧呢!
自來,聽了幾個,有關於「番薯」的故事,頗有「弦外之音」呢!話說‥
從前——
有個叫〈阿牛〉農夫,生性憨直老實。
阿牛有天,想種番薯,可是,又不曾種過番薯,於是,便去向另一個,叫〈阿聰〉的農夫請教——
阿聰一時興起,竟然教阿牛,把番薯藤「倒頭栽」,說什麼‥「倒頭栽」的番薯,會長得又多又大。
阿牛傻傻的,竟也照著阿聰所教的方法,種了一大片「倒頭栽」的番薯。
阿聰看得暗自偷笑‥「哈哈哈哈……哈!過幾天,他那些『倒頭栽』的番薯藤,包準都枯死的……哈哈哈哈哈……就讓他‥『白忙一埸』吧!」
哪知道‥阿牛種下的那些「倒頭栽」的番薯藤,並沒有枯死,反而長得特別快、特別茂盛。
阿聰看了,覺得很訝異,心想‥〔倒頭栽的番薯藤,竟然不會枯死?我看,雖然會活,一定也長不出番薯的……〕阿聰想到‥阿牛將來「失望」的表情,不禁又‥「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阿牛辛勤地,看顧著番薯,數個月後,掘開了番薯叢——正如阿聰當初所說的,番薯果然結得又多、長得又大——阿牛種的番薯,「大豐收」呢!
阿牛為了感謝阿聰的「指教」,便挑了兩擔番薯,送給了阿聰。
阿聰看得吃了一驚——心想‥〔那「倒頭栽」的番薯,竟然長得這麼多、這麼大……真是怪事……我也要來種種看……〕
第二天——
阿聰竟也開始整地——種了一大片「倒頭栽」的番薯。
哪知‥過了幾天,番薯藤,全都枯萎了。
阿聰不相信地,叫道‥「阿牛種得好,為什麼我種不好?」於是,便又種了一次,還天天跑去澆水,結果‥還是枯死了。阿聰真是不信邪,又再種了一次——
這次,果然種活了。阿聰很高興,更是照顧倍至,以為能像阿牛,一樣的「豐收」呢!
哪知‥幾個月後……
阿聰滿懷喜悅的掘了開來,結果‥一個番薯也沒生……整片番薯田掘遍了,竟然一個也沒掘到——辛勤了幾個月,全都「白費功夫」了……
阿聰這才感嘆地說道‥「天公真是疼戇人……我騙阿牛‥番薯藤倒頭栽,反而是騙了自己……這是天公,給我的懲罰啊!」
另一個故事,是說‥有一個「好額人」,到「散赤親情」家作客時,所發生的「笑話」,話說‥ (好額人‥富有的人。 散赤親情‥窮親戚。)
有個叫〈番薯王仔〉的人,家裡生活,相當貧苦,雖有幾分地,可是‥地瘠人窮,也種不出稻來,只是種了一大片番薯,平時難得吃米,三餐多是吃「番薯」度日。
有一天,遠方的親戚,突然來訪。
〈番薯王仔〉,夫婦兩人,為了辦一桌請他們,還真的是傷透腦筋呢!要殺雞嘛!沒有雞好殺;要殺豬嘛!只有一條母豬,跟幾隻小豬仔,怎麼捨得殺呢?
而菜園裡,也沒什麼菜好摘的,只有番薯,長得最茂盛……
夫婦倆,也沒辦法,只好去挖了一堆番薯、摘了一大把番薯葉——又煮又炒的,竟也搞出了一桌——番薯大餐。
富翁從小,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手未曾拿過比「筷子」更重十倍的東西;腳不曾踏過黃泥……所以‥從沒見過「番薯」,也不認識番薯;此時,看到番薯,不禁指著鍋裡的番薯,叫問道‥「這是啥麼?哪會偌恁大粒?」(偌恁‥這麼。)
番薯王仔聽了,倒覺有趣,心想‥〔無想著他竟然呣𧧸番薯……〕番薯王仔,於是靈心一動——便指著鍋裡的番薯,笑道‥「這嘔……這叫作『大粒米』啦!別的所在無的嘔!真好食,你食看𥌚咧!」(呣𧧸‥不認識。 看𥌚‥看看。)
富有的人,從來皆視「番薯」,為低賤的食物,只是用來養豬的,所以‥富翁從小吃的是山珍海味,也沒吃過番薯,便拿起一個番薯來~嚐了一口‥「嗯……好食!好食……」富翁吃了一口,覺得好吃,於是‥一口接一口~一個又一個的吃了起來……
番薯王仔,看得有趣,便指著桌上的一盤「炒番薯葉」,笑道‥「呰盤菜,你嘛食看𥌚!」 (呰‥這。 嘛‥也。)
富翁夾起「番薯葉」,吃了一口‥「嗯……好食!好食……啊呰盤佫是啥麼菜啊?」
番薯王仔的妻子,指著「番薯葉」,笑道‥「這是叫作『向天木耳』啦!嘛是㐾遮的特產呢!」 (㐾‥我、我們。 遮‥這。)
富翁叫道‥「向天木耳嘔!?」富翁看了看那一片一片的番薯葉,果真像是「木耳」,不禁點頭道‥「真是好食!真是好食!」富翁三兩下子,就把一盤炒番薯葉,給吃光了,吃得「意猶味盡——還不過癮」,於是便說道‥「會使麻煩你……佫再炒一盤,『向天木耳』無?」
番薯王仔的妻子,點頭笑道‥「無問題!無問題!呰落㐾遮誠濟,你食若濟,攏總無問題!我佫來去炒~我佫來去炒——」番薯王仔的太太,便又去炒了一盤「向天木耳」來……(呰落‥這個。 誠濟‥很多。 ‥要。 若濟‥多少。)
富翁一面啃著「大粒米」、一面吃著「向天木耳」,吃了吃,便舀了一匙湯起來喝‥「嗯……啊這是啥麼湯啊? 佫𣍐歹啉嘔!」 (𣍐歹啉‥不難喝。)
番薯王仔搔了搔頭、想了想,便笑道‥「這叫作『蓮葉湯』啦!啉著清涼退火嘔!」
富翁叫道‥「蓮葉湯……我攏呣𧧸食過……」富翁從未吃過這些「粗食」,覺得實在「可口」極了,一時吃得肚滿腹脹的,好像懷胎六個月似的……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富翁臨走時,再三的感謝番薯王仔夫婦的招待,又向番薯王仔問道‥「啊你迄個大粒米、向天木耳、蓮葉……是呣是會使予我一寡仔,予我摕轉去種?」
(迄個‥那個。 會使‥可以。 予‥給。 摕轉去‥拿回去。)
番薯王仔聽了,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嘔……好啦!好啦!我來去挽一寡予你啦!」番薯王只好到田裡去,拔了些‥「番薯、番薯葉、番薯藤」給富翁。
富翁接過了「大粒米、向天木耳、蓮葉」,千恩萬謝了一番,興沖沖地,回到家,馬上找來長工,叫道‥「你緊𢵰這『大粒米、向天木耳、蓮葉』,摕去拿去」種!」 (𢵰‥把、將。)
長工一時看得「莫名其妙」,不禁皺著眉頭,站著發愣。
富翁看了,叫問道‥「啊你是安怎?哪會戇戇徛咧創啥?」(徛‥站。)
長工便答道‥「啊這是啥麼『大粒米、向天木耳、蓮葉』?這是『番薯、番薯葉、番薯藤』嘛!㑑田裡,種足濟啊!」
富翁叫道‥「你講啥麼啊?這是『番薯、番薯葉、番薯藤』……咧飼豬仔的‥『番薯、番薯葉、番薯藤』嘔?」富翁滿心懷疑地,叫道‥「行行行!𤆬我來去看!」 (𤆬‥帶。)
長工於是便帶富翁,到田裡去看——
富翁看了「番薯、番薯葉、番薯藤」,不禁笑道‥「啊我煞去予〈番薯王仔〉騙去……」富翁想了想,又不禁嘆道‥「原來‥我逐工食魚食肉,呣值得豬仔食的……番薯……」 (煞‥卻。 逐工‥每天。)
其實‥富翁是每天「珍饈佳餚」的,「吃膩」了,偶爾吃到不同的口味,才會覺得「特別」好吃。
另外,還有一個《田鼠與番薯》的傳說,是這麼講的‥
以前的田鼠,會幫助農人,把「番薯股」的土鑽鬆,這麼一來,番薯就會長得又多又大;不過,到了收成時,田鼠就會「吃掉」,每股番薯的前幾株番薯。
農人起初還覺得‥那是田鼠應得的報酬,可是,到後來,農人便起了「捨不得」的念頭,心想‥〔我種得那麼辛苦,除草、施肥、去蟲……牠們(田鼠)只不過到是處亂扒土……就讓牠們,吃了那麼多番薯……實在不值得……」農人於是就想了個法子,每次到了番薯快要要收成時,就在番薯股前,換種幾棵芋頭。
田鼠什麼農作物都敢吃,唯獨「芋頭」不敢吃(因為‥「生芋頭」了會「咬喙」(不順口),別說田鼠不吃,就是人也不吃);碰到番薯股前的芋頭,以為農人,把番薯給收成了,改種了芋頭,於是,就不再鑽進番薯股裡,也就沒得吃了。
農人收成好了番薯,又收成了芋頭,重新種好番薯——
田鼠雖沒吃到番薯,卻還是來幫農人鬆土。
農人到了收成前,竟又在番薯股前,種上了芋頭,來騙田鼠……
田鼠如是反復五、六次,只有「鬆土」的分,而沒有吃的分,心裡很不是滋味——田鼠後來,終於發現‥農人的詭計,紛紛叫道‥「這農人也真是太自私了……只讓我鬆土,不讓我吃番薯,真是太可惡了!」
田鼠們,於是就「告」到〈玉皇大帝〉那兒去了。
玉皇大帝聽了,也很不高興,便賜給田鼠,兩顆「大門牙」,跟田鼠說‥「這兩顆賜給你們,今後,你們可以隨意的去吃番薯,有這兩顆大門牙,啃番薯,就會很方便。」 (〈玉皇大帝〉,還是個「未出三界」的神,所以‥還是個「性情中神」,會這麼「調皮」的處罰人。)
田鼠有了兩顆大門牙,再也不肯幫農人鬆土了,而且,等番薯收成時,就鑽進番薯股裡,大肆亂啃亂吃——恨不得把每個番薯,都咬上一口。
農人收成時,發現‥番薯都被啃得破破的,氣得要命,也告到〈玉皇大帝〉那兒去,忿忿地說道‥「田鼠呣幫我鬆土無要緊,但是牠不該赫恁『損蕩』作物嘛!也呣一粒一粒食,逐粒番薯,攏咬幾喙著呣食……這是叫人安怎保存番薯嘛?」 (赫恁‥那麼。損蕩‥蹧蹋、浪費。也呣‥也不。逐粒‥每個。攏‥都。)
玉皇大帝聽了,點了點頭說‥「這田鼠,嘛實在真過分……無要緊,恁轉去,我來𢵰牠處罰就好……」玉皇大帝,於是就罰田鼠——讓田鼠的「兩顆大門牙」,會一直長個不停,長到撐著下巴,不能吃東西,就會「餓死」掉。
田鼠這下可慌了,為了使「大門牙」不長那麼快,就到處「磨牙」,沒事還啃「石頭」呢!
農人們,看到田鼠,就一肚子火,看到田鼠,就喊殺喊打的。
田鼠也只好‥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來。
(註‥大家可別「怪」農人自私、田鼠亂來,或是玉皇大帝「烏白處罰」啊!要怪‥就怪〈阿文〉好了,因為‥這「傳說」,是阿文「改編」的——
以上三個故事,都是經過阿文改編的——故事中的人物,本來是無名無姓的。)
說到「田鼠」呢!想起小時候,阿文總是叫牠是〈田園野將軍〉(真不知道此號從何來,現在也忘了,自己怎麼會叫田鼠是〈田園野將軍〉),還作了首「兒歌」,來「批評」牠呢!
田園野將軍——
頭尖尖、肚大大;
一條尾溜一尺外;
兩蕊耳仔細細個、
兩粒目睭若米豆;
兩齒喙齒亂亂食、
幾支喙鬚烏白揚;
四隻骹,矮佫短——
「走路」卻是第一名!
田園野將軍——
一隻三斤大,
貓仔看著驚,
田園四界橫橫行,
作惡作毒——歹名聲,
予人看著——
嘩摃佫嘩掠……
(尾溜‥尾巴。 蕊‥朵。 目睭‥眼睛。 喙齒‥牙齒。 喙鬚‥鬍子。 烏白‥胡亂。佫‥又。走路‥跑路。 嘩‥喊。 摃‥敲打。 掠‥抓。)
番薯成熟時,田鼠就會出來,到處「為非作歹」……
「頑童」們,可就又有得玩了!一人帶一支竹棍、木棒,浩浩蕩蕩的,到番薯園裡去,向「田園野將軍」挑戰。
找到了個田鼠洞,叫狗去聞一聞,要是裡頭,有田鼠在的話,狗就會又扒土、又汪汪叫的,跳來跳去——
大夥便磨拳擦掌地~拭目以待,「全神貫注」的,等著「野將軍」出陣。
有時候,「老田鼠」比較有耐性,任狗叫得都啞了、扒土扒得腳都酸了,牠還是在洞裡頭「納涼」;這時候,大夥就燒一堆草,來對付牠——用「煙」把牠給薰出來;田鼠不像兔子,會挖三個出口,被煙薰得耐不住了,就只好往洞口跑出來。這時,只要拿個布袋,對著洞口,田鼠就會自投羅網,不費「一兵一卒」,就把田鼠給逮著了;不過‥也有「失手」沒逮到的時候,(而且是經常「故意——失手」,小孩子,沒事找事做嘛!總喜歡「找刺激」,於是——)頓時大夥便「亂了陣腳」;田鼠因受驚,而到處亂竄,大夥亂追亂打,一時間‥棍棒齊飛,有時,沒打著田鼠,反而打著了別人的腳、打著別人的頭……結果‥就引發一場「相刣」;田鼠便趁機溜了……只好再找另一個田鼠洞下手。
等到田鼠衝了出來,較小的孩子,無法加入陣頭,(免得跌倒,被「亂軍」踩扁),便拿著「破銅爛鐵」,在一旁「敲鑼打鼓」的助陣,大家喊衝、喊殺地,震天價響的,追著那隻「喪家之鼠」;狗也追得「匍匍倒」。
有時候,田鼠,「驚嚇過度」(也許是吧!),便會昏死過去;有的「不認分」的,就會被打得頭破血流、肚爆腸散的……(通常開頭,都不會打得太用力的,也都是打在「地上」的多,否則,田鼠只要「一記」,也就嗚呼哀哉了,那大夥也就沒得玩了,可是,大夥打到後來,就會越打越狂……)
一個上午,能打個三、五隻,帶回去給大人「炸麻油田鼠肉」,大夥分著吃。
阿文小時候,也跟著「瘋了兩次」,不過‥第三次,不小心,摔到地上,一時被「亂軍」,踩得唏哩嘩啦地,叫苦連天,兩腳還挨了幾下棍棒……痛得只得到園邊的大石上,「療傷」——觀戰……這才發現‥人類的殘忍如斯……一時間,那些棍棒,彷彿都打在自己身上似的……阿文痛得——嗚啊大叫……繼而大哭嚎啕,淚如噴泉……(大夥也不管阿文在哭什麼,只當阿文是被人打痛了。)之後,大夥要再去打田鼠,阿文也就不再參加了;要阿文吃「鼠肉」,儘管那香味,真的令人垂涎三尺,阿文竟也搖頭說「不」呢!
阿文如今回想起來,直道‥「阿彌陀佛!」
而且‥明裡跟著阿爸去放「猫剪」——捕田鼠,暗地裡,卻總是去「破壞」猫剪——不管誰設下的,要被阿文看到了,只要打它(猫剪)一下,讓「夾口」合起來,也就「沒轍」(失效)了。因此‥阿爸總是捕不到田鼠。
而田鼠,似乎也「與日俱減」,如今,想看田鼠都難呢!
(猫剪‥捕器夾。捕捉動物的器具,如「老鼠夾」。 猫‥山貓、野貓。)
* * * *
阿文記得(其實是母親常提及,阿文才會「記得」的)‥兩歲多時,有次,跟著阿母,到屋後的斜去掘番薯——
阿文幼時,可是乖得很(可能應該說是「懶」得很)——
母親工作,沒空照顧阿文,只要把阿文,放在某個地方~畫個「圈圈」,告訴阿文說‥「乖乖坐咧遮,𣍐使爬出呰個箍仔……」 (乖乖坐在這裡,不能爬出這個圈子……)
阿文就會乖乖的,「呆」在那個地方,「好好坐著」,絕不會「亂爬」,爬出那個「箍仔」(圈子);而且‥也不吵、不哭、不鬧。 (要是別家的孩子,就會像頭牛似的,用「偝巾」拴在樹頭,也照樣亂爬、亂哭、亂鬧、亂吵的……)
阿母那天,只顧著掘番薯,也沒注意阿文,掘著掘著,突然聽到‥
阿文「哇哇大哭」地,從坡上的番薯股,像顆皮球似的,連滾帶滑地,摔到坡下去……
阿母一把扔了鋤頭~如使「輕功」一般,三兩下子,就跳到了阿文身旁~抱起阿文,竟發現‥
阿文手裡,捉著一隻,只有「三條腿」的野兔子,那野兔子,已經昏死過去了(想必是被阿文給壓昏死了),而阿文的左手食指,(大概是)被野兔子給「啃」了一口,鮮血一滴滴地滴著……
阿母後來掘番薯時,或是看到兔子時,就會提起這事;又提起「野兔肉」,是多麼的香嫩好吃……
(而阿文,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抓到」,那隻野兔子的,也忘子左手食指的疼痛……卻怎麼也忘不掉,那野兔,是被自己「害死」的……如今追憶,竟只剩滿懷的愧疚……阿彌陀佛!)
野兔子,也是很喜歡吃番薯葉、番薯的,而且,還比田鼠更加「貪食無厭」呢!過去,家裡也曾養過一隻野兔子,阿文給牠取了個名子叫〈阿兔仔〉。阿文每天早上,去割了一大堆番薯滕,或是「兔仔菜」回來,到中午去看,又被〈阿兔子〉,給吃得空空無也了。
有回,阿文實在懶得再天天去割番薯藤,便將〈阿兔仔〉,用繩子給「五花大綁」了起來,把牠帶到番薯田去,拴到大石頭上——任牠自己去吃……
阿文後來,便跑去玩,也沒管牠……中午想著了,跑去一看‥「天啊!」
半徑兩公尺裡的番薯葉,全被啃得精光……而〈阿兔子〉,正在「扒土」,找「番薯」吃呢!
阿文心裡不禁叫道‥〔吃了那麼多,也沒長肥、長胖……肚子也沒大多少,到底都吃到哪裡去了呢?〕阿文真是很「疑惑」,後來才發現到‥
方圓兩公尺內,全都是「兔仔屎」,而〈阿兔仔〉,竟然還是一直「動口」地吃著。呵……這兔子的「吃功」,實在是了得啊!
野兔子的生性「聰明」,在「童話故事」裡,那隻「狡猾」的狐狸,千方計的,使盡手段,卻始終都抓不到兔子,可見‥「兔子」比狐狸,還要「老奸」,也難怪‥牠會「挖三個窟」,以求保身了。
過去,在家鄉,只要鑽進菅芒叢裡去,不難發現野兔;放學回家時,常會看到捕野物(野生動物)的人,挑著兩大籠的「野兔、猫仔、白鼻香、田鼠」什麼的下山;而今日,即使帶著鼻子最靈的狗,想找到「野兔」的「芳蹤」,也有如「大海尋珠」般的困難呢!
前幾日——
阿文心血來潮,又拿出「鳥擗仔」,到處去亂瞄、亂打一番——阿文走到後山的柚子林裡,撿了顆石子~備弓上彈~拉長了(彈弓上的)橡皮~瞄準——正要「放彈」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目標」,竟是三隻野兔子。(鳥擗仔‥彈弓。)
那三隻野兔子,正在草叢下「聚會」,兩大一小,想是「一家兔」的樣子。
阿文一念心起,趕緊把彈弓壓低(阿文要是一彈射去的話,包準打中其中一隻野兔子的)~一放——〔嗚啊………………〕 結果‥竟然打中自己的的右腳趾,一時疼痛徹骨,馬上扔了彈弓~坐到地上~猛揉著腳趾;眉頭皺緊得可以夾死蛟子、嘴巴張大得可以塞得進橘子——卻不敢叫出聲來……(為了不驚走‥那三隻野兔子。) 好半天,阿文才稍止了痛,擦了擦剛才「擠出來」的淚水,看著那「一家兔」,雖然,腳趾猶一下一下地抽痛著,心裡卻有說不的歡喜,心中祈祝道‥
〔但願牠們,能好好的活下去,永遠不要落入人家的陷阱裡!〕
* * * *
說到「炰番薯」,小孩子最高興不過的了,平常父母叫著要做事,總是愛理不理、心不甘情不願的,而一提到要炰番薯,大家都臨時「勤快」起來了——撿柴的,三兩下子,就撿來一大堆柴枝、木頭;挖土的,很快就搬了堆「塗墼」過來;掘番薯的,沒一會兒功夫,就掘來一堆番薯—— (塗墼‥土塊。)
要是兩三個人的話,不想那麻煩,乾脆「烤番薯」就可以了,只要隨便,在沙地上挖個坑,再將柴枝、木頭放進去燒,燒出些通紅的炭後,再把番丟進去「烤」,一面再添加柴火——燒~燒~燒……一直燒,燒到那番薯,可以用竹籤插進去,就是熟了。 這種方法,說來不太好,只適合天冷的時候,一邊烤火、一邊烤番薯,因為‥這種方法,會把番薯皮給繞焦了,要是沒注意的話,番薯就會被燒成了木炭,沒得吃,一切都「白費」了。 不過‥阿文想了個法子改善,那就是‥在番薯外頭,包上一層泥巴,再放進去「燒」,也就不會把番薯皮給燒焦了。
大夥從頭到尾,總是興趣勃勃的,又是起火、又是搧風,搞得臉上、身上,一塊泥土的黃、一塊木炭的黑,一些流鼻涕的,還會擦得‥兩頰像生了鬍鬚的貓仔呢!儘管髒、儘管累,大夥卻是掛了滿臉的笑容……
要是人手多時,就採用「正統」的「造窯法」,來「炰番薯」——
「炰番薯」第一個步驟是「起窯」‥就是先在地上挖個坑,再把泥塊給堆在坑旁,造成一個中空的「圓錐形」,窯頂、窯底,各留一下一洞。
接著,就是「燒窯」‥先在一旁,燒些炭火,再用一支「ㄚ」型的枝子,把炭火推進窯裡,然後把柴枝,陸續放進窯裡頭燒——頓時燒得那窯,彷彿生氣了似的,氣得直冒煙,接著就「怒火衝天」,熊熊的火舌,從土塊縫裡吐了出來,發了瘋一般的嘶嘶叫喊……比〈孫悟空〉那隻「潑猴」,被關在「五行山」裡頭時,鬧得還厲害,叫人擔心‥辛苦所造的窯,會被「火」給燒毀。 不過‥「擔心」總是多餘的,很快地,也就把土塊給燒熱、燒紅了。
再來,就是「落窯」‥把多餘的炭火,給退出來,再把要炰的番薯,或是芋頭、甘蔗、橘子、雞蛋等,放入窯中(番薯、芋頭,需要炰較久的時間,而甘蔗、橘子、雞蛋等,不能炰太久,通常都是另起一窯,不與番薯、芋頭同窯),用枝子「平舖」到窯的底部,然後,把自己辛苦所造的窯——敲碎~掩住要炰的東西,外面再掩上一層沒澆過的沙土,免得熱氣「跑掉」(散失得太快),上頭放上一些葉子,如是,也就大功告成了,接著,就是等著「開窯」、等著吃。
在「等」的時候,還可先去玩個「覕相𢭻、老鷹抓小雞、官兵捉強盜、土地公、騎馬打仗」什麼的遊戲,等玩過癮了,再去看看舖在沙土上的葉子——要是葉子乾了,那麼‥裡頭的番薯,也就熟了,在「老大」的一聲‥「開動……」之下,大夥爭先恐後地「破土開窯」,也顧不得裡頭的土,依然悶熱——
搶到大的(番薯),有得吃。 (覕相𢭻‥捉迷藏。)
要是太早「開窯」,包準「前功盡棄」,最慘的是會「食梨仔」。——
「食梨仔」是說‥沒炰熟的番薯,吃起來「水水的」,其實是很不好吃的。
阿文小時候,老愛「胡思亂想」的,腦筋一動——還搞了個「趕窯鬼」(趕枵鬼)的「開窯儀式」呢! (窯鬼、枵鬼‥台語音近。 枵鬼‥餓鬼、嚵鬼。)
「起窯」的時候,另外用泥巴捏個「大頭」(泥巴球上畫個臉孔,或是做得像個「鬼怪頭」),稱之為‥〈窯鬼〉。 等「燒窯」燒得差不多時,再把〈窯鬼〉,放到窯頂上的洞去烤乾,在「落窯」之後,把〈窯鬼〉放到沙土上,等要「開窯」之前,就叫(騙)一個小孩(比大夥還小的,那些「不懂事」的「小孩」——
看哪個還沒吃,就在「流喙𬇖」的「枵鬼」,就叫他來——)說‥
「你𢵰呰個〈窯鬼〉,摕去𢳱掉——𢳱愈遠愈好。」 (你把這個〈窯鬼〉,拿去丟掉,丟得愈遠愈好。 喙𬇖‥口水。 𢳱掉‥丢掉、扔掉。)
小孩子不知道,就會問‥「為啥麼?」
阿文就說‥「哪無𢵰〈窯鬼〉(枵鬼)摕去𢳱,窯鬼著會𢵰㑑的番薯食了了,所以‥愛𢵰窯鬼趕走——」
小孩子又問‥「為啥麼愛我去?」 (愛‥要。)
阿文笑道‥「因為你較『古錐可愛』嘛!」
在大夥的附和下,他也只好答應了。
阿文又教他道‥「你要一邊跑、一邊唸‥
『窯鬼!窯鬼!趕緊走!
你若呣走,若𢵰㐾的番薯食了了——
我著摃破你的頭!』
愛一面走、一面唸,𣍐使停嘔!
至少嘛著愛走到『石尾堆仔』去,若無吼!窯鬼會走轉來,𢵰番薯攏食了了嘔!」
(從田裡到石尾堆,夠他跑到喘氣喘得變成牛了。)
…………
大夥說得‥他一副好像「身負重任」似的,匆匆地,跑向石尾堆去——
等他走後,大夥面面相覷,繼而哈哈大笑一陣,趕緊「破土開窯」~把番薯給分了,只留下一個最大的……
大夥吃掉一些番薯,把吃剩的番薯皮,給丟進坑裡,連同那個「最大的番薯」,一起「葬」了起來,弄得跟未「開窯」時一樣——
等那個「趕窯鬼」的,跑回來時——
大夥就問他道‥「你有𢵰〈窯鬼〉,趕去石尾堆仔頂無?」
他一面點頭、一面氣喘地叫道‥「有啦!有啦!」
大夥叫道‥「有著好,若是無咧!窯鬼轉來,𢵰㑑的番薯食了了,㑑著免想食啊!」
他又猛點著頭‥「有啦!有啦!」
大夥又叫問道‥「真正有吼!? 你若害㐾無𢓶食,是拍你嘔!」
他又叫道‥「有啦!有啦!真正有啦!」 (無𢓶‥沒得。)
…………
大夥「故意」詢問一番之後,就很「隆重」地,把「開窯」的工作交給他,還說‥「開窯」是很「光榮」的事,而且,「趕窯鬼」有功,要把最大的番薯,給他吃——
大夥看著他「滿心歡喜」地,破土開窯,雖然‥一邊偷笑,不過‥還是一邊給他「鼓掌」——
結果……
他拿起鏟子——努力地挖開了窯土,卻是越挖眉頭越皺,一邊還唸著‥「奇怪……哪會攏賰番薯皮?」 (攏‥都。 賰‥剩。)
大夥這時,還故意罵他‥「吼……一定是你無𢵰窯鬼,趕到石尾堆仔,予牠走轉來……𢵰㑑的番薯食了了,這下,你該慘嘍!」
有的叫道‥「你要賠嘔!」
有的叫道‥「來……拍一百個尻川!」 (尻川‥屁股。)
…………
大夥把他弄得張大嘴巴,準備要「哭」時,才趕緊「安慰」他道‥「不要哭!不要哭!我們不要你賠、也不打你了……」
他聽大夥一說,也就閉起嘴巴——不哭(出聲)了,不過‥眼淚還是滾了出來……手卻仍下意識地,亂挖著土——總算沒讓他「白費力氣」,挖著了那顆「最大的番薯」,一時扔了手裡的枝子~抱起那顆大番薯來——破涕而笑,一時卻又滿臉疑惑地叫問道‥「哪會乾仔賰一粒? 這安怎?」 (乾仔‥僅僅。)
大夥笑道‥「賰一粒,無,著予你好啊啦! 看你趕〈窯鬼〉,趕𠇺真辛苦,呰粒著予你食……㐾攏𧟰食好啊啦!」 (攏𧟰食‥全都不要吃。)
他舉手搔了會兒頭,問道‥「恁攏無愛食嘔!?」他接著,也不管大家的「反應」,便不顧一切地——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無愛‥不要。)
看他那副「幸福」的樣子……想起來,真是也好笑、也好樂……被大夥「騙」了,還得「感謝」大夥‥沒打他、沒要他賠……如果他半路就跑了回來,看到大夥,正吃得津津樂道,恐怕會氣得大叫‥「原來著是‥予恁呰寡『枵鬼』,食了了的嘔!」 (呰寡‥這些。)
…………
許多年來,家鄉再也沒有,可以騙他去「趕窯鬼」的小孩子了,(大家都已長大了,都知道了「內情」,誰還會那麼「笨」?)「趕窯鬼」,已淪為記憶中的事了……
阿文後來,還寫了首《趕窯鬼》,一直都沒機會用上,如今,也只有留在這裡——(或許哪天,有人會用上,也說不定嘔!)
窯鬼!窯鬼!趕緊走!
呣𢓶𢵰㐾的番薯食了了!
窯鬼!窯鬼!趕緊走!
呣𢓶𢵰㐾的番薯食了了!
XX!XX! (XX,趕窯鬼的人。)
緊𢵰窯鬼趕予走——
趕到○○—— (○○,指定的地方。)
去飼狗! (呣𢓶‥不要。 𢵰‥把。 予‥給。)
除了「烤番薯、炰番薯」之外,另一種方法是「烘番薯」——這方法,就像那些沿街叫賣‥「烘番薯」的小販相似。撿一個人家不要的破水缸,來造「缸窯」。缸口朝下,敲一個碗公大的「窯口」,再把缸底也給敲破,缸底正好可以放下一個,直徑五十公分的面盆(可以用來裝水,燒熱了,吃完番薯好洗臉、洗手),缸外全糊上一層厚厚的泥巴;缸裡做一些鐵架、鐵鉤,好用來吊住要「烘」的芋仔、番薯——缸窯不能直接把柴火放進去燒(免得把番薯給薰黑了。)只能在一旁,燒出「火炭」來,再送入缸窯裡去,還要找個石頭來,堵入窯口,以免熱氣散失。
(要是找不到「水缸」,就造「磚窯」,用磚頭堆砌一個水缸的模樣,再把裡外,都糊上泥巴就行了。)
這方法,雖然費時,不過‥造好一個「缸窯」,就可以長久使用,而且,「烘」出來的番薯,又乾淨、又漂亮,不會「拖泥帶灰」的,而且,也很方便,隨時都可以放進番薯去烘、隨時都可以取出,已烘熟的番薯。
小時候,大夥便常在月圓的日子(像‥中秋節、元宵節等),舉行「營火晚會」——白天先造個「缸窯」、準備好柴火、番薯;到了晚上,大夥圍在火堆旁,說說唱唱的;燒出來的火炭,便可送進窯裡,去烘番薯;這個「烘番薯」的方法,說來好處還真不少呢!(「缸頂」可以放一盆水,水洪熱了,也可以洗手腳,倒也不錯。)
* * * *
想起過去的歲月,「番薯」彷彿充滿了記憶似的,天天看得到、天天摸得到、天天吃得到……
而今呢?吃的餐餐都是「白米」煮的飯,小孩子,吃都「吃膩了」,叫他吃飯,還愛理不理的,父母又哄又騙的,才能讓小孩子,吃下半碗飯;有的父母,為了叫孩子「吃飯」,還得「棍棒」在一旁「侍候」;甚至‥有的父母,為了叫孩子「吃飯」,還得「花錢——請」小孩子吃呢!
阿公、阿嬤,看在眼裡,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要憂要喜……最後,總是感嘆地道‥「恁吼!真是誠好命嘔!有『白米飯』,你會呣食……想起迄當陣,三頓呣是食『番薯籤』,著是食『番薯箍』……你攏呣知艱苦……緊嘔!緊吃!加食幾碗啊!食飯則會大……」 (迄當陣‥那時候、那陣子。)
「不知情」的小孫子,還會「愣頭愣腦」地問道‥「阿公!阿嬤!番薯是不是很好吃?不然‥你們怎麼每天都在吃?不然‥怎麼三餐都在吃?」
阿公、阿嬤,聽到這話,總是鼻酸淚滿的說道‥「我若想著『番薯』吼!我著驚嘔!」
…………
有一天,小孫子吃到了「番薯」,竟然叫道‥「番薯很好吃嘛!」
阿公、阿嬤,不禁叫問道‥「好食?敢會好食?」阿公、阿嬤「好奇地」,盛起一碗來吃‥「果然好吃!」
原來‥是番薯裡,加進了「糖」……如今的番薯,是「甜」的,再也不是「古早」那種,充滿「辛酸」的番薯了。
阿公、阿嬤,說‥「番薯『食驚』嘍!」
阿文倒覺得‥「番薯」是永遠「吃不怕」的——他們「驚」的,只是在番薯「背後」,那一段「辛酸」的日子……那一段「悲痛」的記憶…… 那一群慘絕人寰、窮兇惡極的「鬼子」、那一篇篇使人觸目驚心的歷史……於是‥每每看到番薯、聽到番薯、說到番薯、想到番薯……就會讓他們想起……於是‥在他們心目中,「番薯」代表的是‥辛酸、悲傷、苦痛、貧困、恐慌……他們怕那種日子,於是‥他們怕番薯。
如今的番薯,是甜的……
阿公、阿嬤,流著淚水,說道‥
「孩子啊……
當你吃番薯的時候,想是不會咀嚼到,以往的『辛酸、悲苦』……
縱使‥番薯已經變甜了——
不過,你們也一定要記住‥那些關於番薯的故事!」
1984.03.28.三 初稿
1993.04.06.二 修校
1995.05.12.五 二校
1999.03.13.六 增修
2020.07.28.二 修訂
■臺語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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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文良《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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